第59章 渾水
那懶懶的目光因為那雙眼睛的眯起而顯得銳利了一些。楊寄嚴陣以待,擺了一副恭順的笑臉,同樣屈膝點地,向上頭那人問了安:“中常侍大安!”
那宦官懶洋洋的聲音帶了些笑意:“機靈鬼,倒猜出我是誰?”
楊寄笑道:“太後篤信中常侍,才把這樣要緊的案子交付,卑職自然有一說一,為太後分憂。”
中常侍笑道:“你也是六品的侍衛,不必如此委屈了,起來回話吧。你是——哪一門的?”
楊寄忙道:“卑職是千秋門的。”
中常侍的眉梢略微挑了挑,又上下打量了楊寄一番,言語帶了些冷意:“建德王特特地遣你來,大概你知道什麽重要的事吧?”
楊寄看他細微的表情,再連起來想一想,已經明白過來,他、曾伯言、曾川,所轄這一門,分明就是姓“皇甫”,就是隸屬于皇甫道知私人的。皇甫道知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卻偏偏派他過來,若不是存心跟他楊寄過不去,就是存心要用他這條泥鳅來攪渾這潭水了。楊寄看看身邊那個血肉模糊,勉強還活着的人,心裏為他哀嘆。
可是,這個時候,他只能選擇對這個可憐無辜的人說抱歉。楊寄朗聲道:“是呢,當時天色已暮,但卑職離得特近,确實見這轎夫故意傾側身體,存心傷害轎中之人。”
那個血肉模糊的一團激烈地騷動起來,嘴裏“嗚嗚”有聲。楊寄看到他被血污染得看不出膚色的面孔,唯有一雙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卻因驚懼、憤怒和冤屈瞪得血絲頻現,最後嘶嚎着:“冤枉!”
中常侍冷冷對那人道:“冤枉你什麽!現在證人來了,如今你還有什麽話好說?!到底是誰指使你害太後侄女趙氏?”他心裏大概也有本賬,親自上前逼問道:“是太保麽?”
太保亦即中書令桓執中。楊寄眼皮子一跳。
那人茫然,已不知說什麽才好,本能地搖頭還欲辯解,那燒紅的烙鐵又一次給他的皮肉帶來酷烈的灼傷,烙鐵離開時,一層皮跟着掉落下來,鮮紅而跳動着的肉,于焦臭之中帶着熟肉的味道。極致的疼痛讓那人委頓欲死了好久,他已經沒有氣力再叫喚,呼吸濁重而緩慢,看得見胸膈的抽搐,大約已經快死了吧。
楊寄心如擂鼓,但腦子也在飛快地轉:這裏頭沒啥是非,就是栽贓;這個人就是倒黴催的死定了;自己這頭無論如何要把水攪渾。中常侍是太後心腹,希望栽害的是桓氏;皇甫道知一直與庾氏不睦,他也從沈嶺以前的分析中發現了。現在,他可以選。
但是,楊寄擡頭道:“請問,這人是吃了雄心豹子膽啊,敢在千秋門撒野?其他地方他可敢啊?”
中常侍疑惑地擡頭望了望楊寄,猶疑着說:“怎麽,他,與皇叔有關?”
楊寄精光四射的眸子微微擡了一下,看準了這宦官半信半疑的神色,垂首笑道:“卑職不過是門口執戟的侍衛,皇叔的事情,哪得聽聞?中常侍當我胡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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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道知,楊寄暗戳戳想,你一向把我在手掌裏随意捏扁搓圓,今日,我也拿你當樗蒲的骰子,好好搖上一搖。
他正在得意,突然聽見那中常侍用力一拍桌子:“大膽侍衛!這裏只請你來作證,可容得你胡說八道?!”
楊寄吃了一吓,擡頭仔細一打量,卻覺這人色厲內荏,他慣有賭棍喜好察人的習慣,咬咬牙,賭性又上來了,冷冷一笑:“中常侍可要也打着問?”他瞥一瞥那插在火盆裏的烙鐵,生怕真個把自己斷送在這玩意兒上了,又趕着說:“想我楊寄,江陵城外一人戰六千,命大,沙場上沒有馬革裹屍,不料如今倒為一句真話,要死在這小黑屋子裏了。這事要傳出去,一定可以寫一部‘傳奇’了,中常侍大約也能留名了。”
果然,中常侍撮牙花子想了想,外強中幹地冷笑道:“你不必與我耍嘴皮子。你敢說,我自然要請皇叔建德王來問清楚的。這會兒不方便你回去,就勞煩楊侍衛在宮禁之中暫歇兩日吧。”他看了看那個倒黴的轎夫,厭惡地說:“好好給他治,萬一還是嘴硬,還得勞煩他熬兩日新刑罰。”轉身就走。而另兩個人,又來押楊寄。
得,又是一場把自己當賭注的大賭局。到了這份兒上,楊寄也不怕了,昂然對中常侍的背影道:“卑職有擇席的毛病,請中常侍賞用厚實些的棉被,否則,卑職外感風寒,就沒法為太後與中常侍效命了。”
中常侍回首緩聲問道:“你,要為太後效命?”
這麽句尋常的謙辭套話,這人也如此在意。楊寄心不由一跳,他突然想起自己的狐朋狗友曾川談到太後時擠眉弄眼的神情,還有那個雖未見面,聞名便覺得惡心的衛又安,猛地一陣惡寒。
這大概是一座廢棄的宮殿,位于皇宮的東頭,日頭偏西的時候,這裏就會格外的黯淡。楊寄和那個倒黴的轎夫,自然不可能在正殿或兩廂的偏殿入住,都是押到一邊的耳房之中。
楊寄倒還在自在,來人真給他送了一床厚被褥,還有個提盒,裏頭一壺茶水,一碗飯,一碗鹽菜。而另一個,已經完全無法動彈,便也沒有分隔開,拖到另一張榻上,撕剝掉衣物,揭開焦黑的皮膚,在通紅的嫩肉上擦上藥油。他大約已經疼到極處,上藥也沒有整出太大動靜,喝了些水,吃了些粥之後,似乎有了點力氣,呻喚聲也響亮多了。
給他上藥的小宦官收拾收拾笑道:“這老鼠油很管用的,管保你半個時辰後就不那麽火燒火燎的疼了,皮肉留疤雖不能免,但是不會潰爛。”然後,他檢查了一下四面釘死的窗洞,鎖上外頭門扇,滿意地走了。
楊寄不由想去關心那個倒黴蛋,上前看了一眼,便覺得心驚肉跳的,那人驀然睜開眼,楊寄更是吓了一跳,平複過來才好言勸道:“你也別怪我,我看你痛苦,雖然不敢說是幫你,但也真看不下去了。”他本性并不狠厲,嘆聲氣說:“你怪我,也對。不過我的話說出去了,收不回來了,只能在這裏,我盡力地服侍服侍你吧,你有啥要我做的事,開口就是。”
那人狠狠地喘息着,隔了好久才突然說:“那我要撒尿。”
楊寄猶豫了片刻,便從榻下掇出一只尿壺,憋了口氣送到那人裆下,可惜那是個沒根的宦官,一泡尿撒了楊寄一手。他有些惡心,但看看這人動彈不得的模樣,心又軟了下來,放下尿壺後,舀水洗了手,一言不發又回來了。
那人閉着眼睛,半天後,突然說:“你想我随便栽贓一個,雖然自己一樣是活不成,但是可以死得痛快些,對麽?”
楊寄心裏壅塞着,好久才嘆口氣說:“算是吧。你看你又何苦?遭了這樣的事,遇到這幫子‘貴人’,你以為你還……還活得成?”
那人“嗬嗬”地,似乎在哭,但幹涸的眼角一點淚都沒有,只是紅得更厲害了,楊寄湊近了才看到,這個人和自己差不多大,弱冠的年紀,臉上稚氣尚存。他哽咽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容易才順過來,斷斷續續說:“我……不能死……”
楊寄不知怎麽回複這麽句話,心裏也覺得這人太傻太天真。卻聽這人悲怆卻又茫然的聲音:“我兩個阿兄都死在戰場上了,家裏老母親哭瞎了雙眼,我去了勢入宮擡轎子,幾個俸銀勉強供自己和老母吃飽。我若是死了,老母……怎麽辦?……”
他又哭了起來,楊寄亦覺悲切,安慰的話都沒有,只能聽他哭。他哭了一會兒,聲音清朗了些,思路似乎也理順了:“這位阿兄,我家住在長幹裏,第三弄,家裏姓缪,原有三兄弟的,後來一個也無。我已經想通了……”他最後問:“阿兄,你說,我認誰指使的比較好呢?”
楊寄鼻酸,握了握那少年宦官僅剩的還沒有被拶斷的大拇指:“我要出得去,就出錢奉養你阿母!”
那人好笑似的發出了兩聲“呵呵”,與哭聲的差異也不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楊寄的臉,等着他的答案。楊寄想說什麽,突然瞄到了釘得疏疏漏漏的窗戶,猛然一凜,把話憋了下去,含混地說:“你照實說就是。”那人撇過頭,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入夜很深,楊寄才在那人若有若無的顫抖呻_吟中淺淺睡着,一晚亂夢無數,除了朦胧記得沈沅美麗的笑臉外,餘下的都是些可怖的片段:比如江陵城外的箭雨,比如峥嵘洲的成片屍骨,比如那血色的河流,連腥膻腐敗的氣味都恍若在鼻。
晨光熹微,楊寄怔怔然醒來,周身被壓住了似的動彈不得,酸楚難忍,耳畔嗡嗡,似有魑魅魍魉的叫嚣,腦子卻異常清醒,連旁邊榻上那人濁滞的每次呼吸都轟入天靈蓋裏。
而外頭,正有人飛奔着向中常侍彙報:“楊寄一夜安枕,鼾聲如雷。他勸姓缪的小子說實話免受刑責,看來是個懂事的。”
中常侍撚着手裏的佛珠,輕輕颔首,突然問:“長得是還不錯。不知外頭風評如何?若曾有過逛妓寮的經歷,格外要查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