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雲仙
心情不好,玩起來也沒有興致。楊寄一副懶懶的神态,陪着這幫貴人搖樗蒱。基本的水平到底還在,和他組隊玩的都是輸少贏多,最後,當楊寄捧着贏來的金銀珠寶的時候,眼睛都看直了,頗有些後悔先時沒有拿出十二分的精力來賭。
他把贏來的寶貝小心地包好,興沖沖地回客房向阿圓獻寶。下午時他已然注意到,阿圓耳朵上還是他贈的那對小小金珰,簪子還是銅制的,和今日席上的歌伎舞姬的珠翠滿頭比起來,那叫個寒酸!他那麽可愛的老婆,怎麽能一直寒酸下去!
“阿圓!阿圓!”他粗魯慣了,一進門就嚷嚷,“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麽好東西!”
阿圓沒有迎出來,倒是雲仙提着一盞小燈款款地走了出來。她換掉了舞衣,穿着家常的襦裙,妃紅色高腰裙系在腋下,襯得一抹酥胸瑩瑩如月,飽滿欲出。楊寄盯着看了一眼,不覺咽了一口唾沫。雲仙掩口一笑,妩媚地瞟了楊寄一眼,看他捧了滿懷的東西,好像有些搖搖欲墜似的,便上前殷勤地說:“郎君,奴來替你拿。”
楊寄窮人出身,視財如命,本能地就是一縮手,把東西護在胸前,見雲仙有些尴尬,他也反應過來,賠笑道:“不用不用,挺重的,怎麽能叫女人拿?”
雲仙聽這話倒覺得熨帖,拈拈自己的披帛,笑道:“郎君真是體貼。”
“不不不,你不要叫我‘郎君’。”楊寄探頭到處看看,問,“我娘子呢?”
雲仙撫鬓道:“是沈娘子麽?我過來時,恰巧孫側妃那裏命她去給世子哺乳。”
“你見到了她?”楊寄不由目瞪口呆。雲仙點點頭,斷掉的指甲勾住了她靈蛇髻上的發絲,她輕輕“哎呀”了一聲,見楊寄還是張着嘴發呆,惱他不解風情,只能自己說:“夫君,幫我一下嘛……”
楊寄見她手指勾在頭發上,偏偏指甲上的血痕宛然入目,也覺得可憐,只能把手中的寶貝放在地上,邊上去幫忙邊說:“你越叫越過分了啊……”
雲仙低着頭,任由楊寄幫她理發絲。人靠衣裝,楊寄今日一身鮮衣,打扮得整潔。她見多了華服的男子,卻少見到這樣能把衣衫穿得這樣有滋味的人:寬闊的胸膛,窄細的蜂腰,修長的雙腿,雖然站得不直,一條腿還習慣性地抖動着,可特有竹林雅士的風流,又有沙場上英勇男兒不拘一格的雄健氣度。直到楊寄說:“好了。”她才驀然擡頭,直對着楊寄的臉,春心不由一漾,提着燈籠的手一打滑,趕緊去撈,一下子栽在楊寄的懷裏,深嗅了一口。
那男人一點都沒有她想象中的勇敢,吓得伸手把她推開,而腦袋立刻轉過去,檢查地上的珠寶有沒有少。
雲仙頗為不快,拈了拈披帛,道:“我不小心的。”又說:“你的東西放這兒,不會有人拿。”想了想還加了一句:“我這些年得到的恩賞,比這只多不少。你放心好了。”
她轉身要走,卻不聞背後有來追她的腳步聲。走上了臺階,才聽見他說:“哎,你要睡這兒,我睡哪兒啊?”
雲仙終于被他氣得雙目盈盈,扭頭冷笑道:“奴疏忽了。只是奴已被賜給楊參軍,做婢做妾只待參軍的吩咐。請參軍賞一床被褥,奴今日就在外頭打個地鋪好了。”
天寒地凍的,楊寄自己都覺得外頭風刺骨的冷,面前酥胸袒露的美人,瑟瑟發抖的模樣,大概也凍得夠可以了。楊寄撓撓頭,只能把她邀進去,嘴裏還說:“你別這麽說……這又不是我的地方,這原本不是你更熟悉麽?裏頭有炭火盆兒,暖和些,女孩子不能凍,我、我老婆阿圓,一着涼就肚子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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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仙回轉了顏色,回身幫楊寄照着臺階,矜持而又殷勤地說:“有冰渣子,小心些。”
楊寄俯身把他的金銀財寶都撿起來揣懷裏,吹牛道:“我沙場上打過滾的人,這點事兒……”話沒說完,腳底一滑,差點摔個狗吃_屎,他手快,順手一撈,只覺得入手滿把的輕柔滑爽,整個腦袋也随之栽進那團輕柔滑爽中去了。
雲仙“呀”了一聲,他掙紮着擡起頭,發現自己正摔在雲仙的裙擺裏,手中扯着亦是她的絲綢裙子,說不上名字的輕軟好料子,大概買布的駱駿飛才知道是什麽。但更尴尬的是,楊寄用力那一拉扯,把那齊胸襦裙扯脫下一截子,雲仙那冰雪般的酥胸和後背都袒了出來,半透的披帛勉強遮着一些後背的肌膚,前面恰好露出豔紅的抱肚,胸脯上溝壑畢現。
雲仙知道他粗莽,紅了臉,但既沒有叱罵他,也沒有勾引他,自己板着臉把衣服整理好,垂着頭進了屋門。
楊寄一腦門晦氣,拾掇拾掇散落的珠寶,弓着腰跟着進到裏間。雲仙不願意理他,自己揭開镂花鎏金的銅熏籠蓋子,拿小火鉗撥着裏頭的炭火。楊寄覺得難堪,沒話找話說:“這攏火盆子的粗活兒,還是我來幹。”伸手要接火鉗。雲仙手一讓,擡頭說:“請教,炭火裏焚香,沉檀速降那類最好?雲母隔片該離灰多遠不至于焦枯?”
楊寄聽都聽不懂她在說什麽,傻着眼站在一旁。雲仙微微一笑,倒也不帶鄙夷,小心地從腰間的荷包裏掏出一塊爛木頭似的東西,擱在那個精致的瓷質火盆上,小心看了看火候,才把熏籠蓋子蓋上。過了一會兒,房間裏充斥着一股帶着淡淡藥味的芬芳香氣,而且越來越好聞。
楊寄探頭瞄了一眼,又看了看垂腿坐在熏籠邊的雲仙,她的臉籠在燭光裏,美得仙女似的,但楊寄覺得她和自己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所以想了半天,只有道歉的話便于出口:“剛剛對不住啊。我不是故意想要欺負你的,你可別告訴我老婆,她非打死我不可。”
雲仙擡眼一瞥他,臉上哀怨更重,別轉了頭不說話。楊寄又道:“今兒我只是怕建德王真要殺你,所以才胡說八道願意要你。後來想想,肯定是他氣頭上的話,你這麽漂亮,建德王怎麽舍得殺你,怎麽舍得把你送給我?說不定明天氣消了,就又想你了呢。”
雲仙冷笑道:“我是什麽名牌上的人?我六歲那年,青州大旱,王府花八鬥米就買了我。練歌練舞時,教習的打罵折辱,什麽沒受過?天天就是把‘死’字挂在額顱上的。”她似乎要說什麽,目光怨毒,但張了張嘴還是沒說,低頭撫弄着裙擺上的繡花,眼睛裏蕩漾着燭光的橙色,突然水色一溢,橙色拖作一道長長的痕跡,滑落到下颌了。
楊寄覺得不可思議,又問:“建德王真的會殺自家的家伎或婢女?活生生的性命啊。”
雲仙說:“不過是錢買來的玩物,有什麽不能殺的?因侑酒時勸不進客人幹杯的,已經殺了好幾個了;上回要籠絡一個将軍,只因人家說了一句‘彈琵琶的小娘好美的手’,就把我一個要好姊妹的手齊腕斬下來送與那位将軍珍藏了……”她忽然擡了頭:“楊參軍,我知道你嫌我,我不是處子——早就不是了。若你能帶我離開,我給你當燒火丫頭都好的。”
楊寄雙手亂擺,卻也難以拒絕,只好說:“等我老婆回來,再商量吧,不過,我能幫你,一定會幫你。”過了一會兒,覺得困意上來了,可一間屋子,瓜田李下的說不清。楊寄心一橫,對雲仙道:“我娘子今日與你碰了面,我怕她想歪了,得跟她解釋解釋,不然,她那毛病,一晚上就別想好好睡了,明日發被頭風,動肝氣,不光肚子會疼,胸還會脹痛的。”
他一掀簾子,一陣寒風呼呼地灌進來。楊寄穿好靴子,回頭對雲仙說:“我估計不會回來睡這兒,你放心大膽地睡吧。”毅然地鑽進早春冷冽的夜風中去了。
寒風吹得他那點睡意都沒了,進到甬道裏,楊寄不知道往哪裏走才好。他提着一盞燈,一步一步瞎摸索,果不其然一會兒就被兩個值夜的婆子攔住了,婆子尖銳地問他:“你好大膽子!這早晚了還敢出來亂逛?後頭都是大王的妃妾,你不想要腦袋了?”
楊寄陪笑問:“我不敢亂跑,我是大王請來的客人。遇到兩位阿姊,只是想問問世子住在哪裏?我老婆是世子的乳母,我有句要緊話要與她說。”
婆子被他兩聲“阿姊”叫得舒坦,放緩了聲氣說:“王府的規矩,與一般人家是不同的,你老婆若在孫側妃那裏,你怎麽進得去?還是早早回去休息,明日求了大王再說吧。”
楊寄“哎”一聲算是答應,轉頭往回走。穿過兩座月洞門,是另一條甬道,他果然又撞上另外兩個值夜的婆子,而且正搖樗蒱骰子搖得開心。楊寄上前做了個大揖,眉花眼笑指點道:“剛剛那一杯,再搖兩下就能是個‘雉’,可惜了的!”
婆子奇怪地看着他,問道:“你是哪兒來的?”
楊寄拿過搖杯搖了一陣,果然搖出一個‘雉’來,他趁倆婆子伸頭在看,笑道:“世子這兩日不是不舒服嗎,大王聽說我算得一手好卦,命我來給世子看一看,萬一是院子的風水不好呢?”
婆子道:“我們怎麽沒聽說?”
楊寄笑道:“子不語怪力亂神,這種事好大聲嚷嚷的?兩位姊姊真是不通。不過——”他笑顏如花,燦爛萬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兩位阿姊原就該是清貴人,這些下三濫的事,小的去做就可以了。——哎,腦子不好使,找了半日還沒摸着世子的院門,聽說孫側妃不大好相處,若是晚了,不會賞我頓板子?”
倆婆子摸了摸自己“清貴”的老臉,又看了看長得英俊的楊寄,看了看搖杯裏四黑一白的‘雉’,倒有三分相信:“孫側妃是大王的寵妃,誰敢不擔待?你既然會算命,怎麽不算算該往哪個方向去。”
楊寄暗暗罵了聲娘,臉上仍然笑着說:“逗兩位阿姊一下嘛。不就是——往西邊去麽?”他指了指西邊那條甬道。
婆子嗤之以鼻:“就你這水平,也敢給世子看風水?早早回去呆着吧,明日通報了再說。”
楊寄一臉無奈地“是是是”了幾聲。繞過兩進院子,便朝着東邊而去。
算命麽,兵不厭詐,詐這些愚人一詐,然後聽其言,察其色,自然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