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孤獨的守望者
深圳現代化水平極高，有“花園城市、設計之都、創客之城”等美譽，位于珠江三角洲東岸，與香港僅一水之隔。這座發展只有30年的新興城市，如今成為中國大陸最強悍的城市之一，電子業尤為發達，執全國之牛耳。
深圳與北京的建築風格迥異，一個現代，一個古樸；氣候風水亦不同，一個雨潤潔淨，一個風沙幹燥。在深圳，從下飛機那一刻起至離開，皮鞋仍然油亮，堪稱一塵不染；而在北京走過一條小街，皮鞋蒙上了一層黃。好在兩所城市都充滿活力，川流不息的人群與車輛昭示着一股蓬勃向上的生機。
我之所以飛深圳，一是因為工作需要，公司貨源供應商全部在廣深，每年都得去一趟洽談價格、售後、返點等相關事宜，今年提前而已。兼之那些天我心神不寧，需要放松，以緩解我糟糕的情緒，權且當作一次旅行。
頗感意外的遇到了兩件令我感傷的事情，一個與我本人的工作相關，一個是同學的切身經歷。只是我作為一個愛好寫作者，随着心中素材的增加而存有一絲暗喜。
當然，除了傷感的，也有高興的，待我慢慢道來。
只要一來深圳，我便逛華強北，這已是我的習慣。像往年一樣，徜徉于眼花缭亂的電子産品，摸清各替代産品的性能、價格之後，才去我的目的地，與供貨老板“談判”。這叫“有的放矢”，不打無準備之仗。
可那一年，我險些命喪華強北。當我逛完太平洋安防通訊市場走進賽格時，迎面沖來一位持刀的中老年人，目光兇狠，大喊大嚷，呲牙咧嘴，像是一只咆哮的雄獅，煞是吓人。後頭跟随兩名手持電棍的保安，一邊跑一邊呼喊：“站住，站住。”
我頭腦一時還沉浸在各色各樣的監控、電子産品中，尚未來得及退避到角落處。或許我擋住了那位像是發了瘋似的中老年人逃跑的路，他舉刀便向我腹中刺來。說時遲那時快，幸好我年輕，一個閃身，總算避過那狠狠地一刀，可刀鋒依然沿着我的身子呼嘯而過，将我的衣衫劃破，在我腰間留下了一道淺淺的血痕。
我驚魂未定，像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不知發生了什麽。可因為我這一無意中的阻隔，将那位中老年人絆了一個踉跄，追他的兩名保安迅速撲上來，将他按到在地，奪去了他手中的鋼刀。
原來這名中老年人名字叫王天峰，人稱“老王”，也是賽格的老商戶，已經五十出頭。十五年前，老王可不老，正值盛年，恰好趕上電子行業快速發展、掙錢的黃金時期。他于是來到華強北，從修電視改行玩電腦，憑着過人的勤奮和機智，一年之內學會了維修主板、顯卡、顯示器、組裝電腦等手藝，當時很吃香，懂電腦的人不多，可謂稀有之物。
很快，王天峰自己租了個門面，當了老板。
這一幹，就是十五年，從青年王幹成了老王，兩個兒子也已經大學畢業了。大兒子幾年前跟着他經營謀生，也借此娶了媳婦兒生了孩子；二兒子畢業後在一家外企，總嫌棄電腦行業窮途末路，尤其是最近幾年，時不時地奚落他哥哥沒志氣。
開始王天峰還不覺得，想着自己因為電腦生意在深圳買了車買了套房子，雖然算不上富裕，可也算在大城市立足生根。可到了2008年，随着筆記本電腦價格走低，智能手機的出現和網吧的減少，電腦市場的需求急劇下降，PC賣場商家的生存狀況逐漸惡化。
因為我也是玩電腦出生的，只不過我轉型得快，很早就瞄上了監控和公司網絡服務這一塊蛋糕，雖然沒有王天峰他們體會那麽深刻，可心中的感觸一樣不少。
至2011年，市場的飽和、互聯網品牌電商的崛起，以及智能手機的逐漸普及，徹底改變了PC電腦市場的需求格局和用戶的消費習慣，傳統的PC市場萎縮，失去了價格與服務優勢，在需求低迷、房租人力成本上升和品牌電商擠壓的三重巨浪沖擊之下，像北京的中關村、廣州的天河、深圳的華強北、武漢的廣阜屯等大型賣場江河日下大勢已去，昔日輝煌不再。
結果是惡性競争，利用價格戰、口水戰、翻新潮、專門的“話術”來維持茍延殘喘的生意，以致于同行盡皆感慨：“如果沒有老客戶資源，根本活不下去，生意越做越死。”商戶與商戶之間經常為了争奪一兩個小客戶而大動幹戈，這在十年前根本無法想象。那時，人人都忙，随便一單生意掙個大幾百上千塊，誰有閑情逸致吵架、幹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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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差，不掙錢了，才将人類的心胸變窄、心情變壞。
王天峰即是其中一員。他年紀逐漸增大，不再有多年前年輕時的激情，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工作，只能繼續守望雞肋般的生意。一些年輕人還能走走線上的路子，在網上施展一下拳腳，可王天峰明顯落伍。他大兒子因為生意差，付不起高昂的房貸和一家人的開支，一年前也離開。
王天峰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古怪，總覺得左右鄰居搶了他的生意，心中憋着一肚子火，動不動指桑罵槐，舉指向天，揚言要砍死誰誰誰。
這不，一個新客戶來修幾臺電腦，先來他那兒詢價，最後去了另一家修，王天峰生意沒做成。一下子惹惱了他，将他胸中積攢的怨火瞬間點燃。本來客戶在哪兒修，那是客戶的事兒，可王天峰覺得是人家戳了他的生意，激怒無比，抄起蓄謀已久的鋼刀，砍向那位他認為“搶”了他生意的商戶。
結果捅了人家三刀致死，又将商戶的兩名小徒砍傷，後來勸架的商戶紛紛湧來，王天峰紅了眼，不管三七二十一，逢人便砍，瘋了一般，又造成三人受傷，直到保安趕到現場，王天峰才慌忙逃竄，不料迎面撞上了我。
雖然我逃過一劫，可內心的震撼持續了好多天。
因為這不是一起簡單的流血事件，冰山之下，必有洶湧的暗流。隐藏在刀子的背後，是一個産業經濟從繁榮走向衰敗的轉型困境和生存焦慮，這個困境與焦慮并不止于PC電子行業，而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時代縮影，困擾着每一個身在其中的孤獨守望者。
有些守望者最終被淪為絕望者，像王天峰。這是時代的選擇，看似殘忍，卻避無可避，因為社會前進的步伐誰也阻擋不住。
我目睹了以一種慘烈的方式，宣告了一個産業的沒落和一個時代的終結。而我，正處在這個沒落與終結的邊緣，就像我的愛情。所以那一天我的身上雖被刺了一道血痕，可心中的痛更甚。
于是，那晚我沒有參加老板的夜宴，而是約了一位老同學，可她的經歷讓我痛上加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