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李靈均一病歸天
李靈均也常在栊翠庵中,只不時常出門。妙塵一來幫着打點茶葉生意,二來也素愛走動,性子雖直卻通人情,因此與園中的丫頭嬷嬷多半是熟識的。這日去完茶莊回來路上,正要進園子,卻見榮國府大門口有個生人正在那裏問話兒呢。賈府的下人擡頭瞧見妙塵,便指給那人,那人便朝她走來。
此人牽着馬,甚是勞累,一身風塵。過來說道:“敢問姑娘芳名?”
莫名其妙,哪有一上來先問人名字的,妙塵說道:“你是何人?”
那人這才笑道:“在下是蘇州沈家的人,來尋一位姓李的太太。方才聽說這裏只有你家是從蘇州來的,便冒昧問姑娘幾句。”
“你是沈家什麽人?”沈家的人,妙塵從前倒是都見過,只是那時候年歲小,如今模樣變些,更認不出誰來了。都是二十幾歲的年紀了。
“郁雲蘇。”
妙塵知他要尋誰,只萬事要小心,看他又眼生,便問:“你要尋什麽人?”
“原左龍武玉将軍的太太李夫人。”
倒是一清二楚的,再沒疑問了。妙塵便道:“我是她的丫頭,你有什麽話只管告訴我便是。”
他卻不敢相托了,只猶疑說道:“不是我不信姑娘,只是,只是,我只認得你們家太太,不親交給她生怕出纰漏。”
倒是個勤謹負責的。“只是這園裏都是些姑娘,你進不得。”妙塵無奈,便道:“你且在這裏等着,我去請我們太太出來。”
不多時,李靈均從大觀園中出來,不過二三年的光景,竟似變了個人,穿海青,束發戴帽,雖老态了些,風韻到底還是從前一般。她寒暄幾句,問道:“什麽要緊事?還讓你親跑一趟。”
郁雲蘇遲疑說道:“是您家少爺來信了。”李靈均納悶,怎麽是少爺來信?倒不是老爺?打聽了這麽些年沒得切實消息倒有信兒了?聽郁雲蘇又道:“這信等您回去了再看。此處多有不便。”
妙塵代接了信,李靈均道:“多謝郁公子了。”
因還有家事,好容易來一趟,總要看看沈知愈,郁雲蘇便告辭離去往冉家去了。
妙塵歡喜,進了庵便嚷道:“老爺來信了!”妙玉妙真便争着往屋裏走,李靈均道:“忙什麽?想必是報個平安,我過一會子再告訴你們也不遲。”幾人聽了,便仍在院中玩鬧,卻忽聽得屋裏頭“咚”的一聲,妙玉忙趕進去,另二人跟在其後。手腳忙亂地跑進去卻見李靈均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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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塵忙上前,用力掐在她人中穴上,妙玉只顧抓着她母親的手,妙真慌亂無措。不見李靈均有醒轉之勢頭,便也顧不得禮節斯文了——妙塵速速将李靈均鞋襪退去,用了一根花針便往她湧泉穴上紮去!人這才醒過來,見妙玉已急哭了,擡手攬她在懷裏,笑說:“我哪裏能立刻就死?便是死了,也不可這麽哭天抹淚的。”妙玉道:“母親說的什麽話,我不過一時急了。”
妙真見李靈均神态如常,這才定了心,問:“太太是怎麽了?”妙玉也方才想起,見信散在地上,一眼瞧見字亂意雜,無頭無尾,細細辨認,也不禁癱在地上。
妙真遲疑問道:“這,這是,怎麽了?”
“沒了,都沒了。”李靈均緩緩站起身來,反倒淡淡笑了,悠悠蕩蕩慢慢往裏走去。妙玉叫聲“母親”,李靈均又回頭淡淡笑說:“罷了,你們各忙各的去,我乏了,且睡一會子。”
李靈均手扶屏風,轉到其後,靠在床上去了。
妙真已扶了妙玉起來,坐在椅上。妙塵擅自拿了信來看,辨識半天總算明白究竟。
因不知李靈均妙玉的蹤跡,玉勁風雖年幼,可知別人信不得,自己信得過的又只有沈家,千辛萬苦總算托人捎來了這一封信。信一收到沈孝慈便急差郁雲蘇送來了。
三人都看了信,單單急壞了不識字的妙真,道:“你們個個兒的是怎麽了?倒是說句明白話兒呀。”
妙塵将她拉出門外去,才低聲道:“老爺沒了,崖州的人單剩少爺了。”
“怎麽說沒便沒了?孫姨娘呢?”
“孫姨娘早病死了,熬不住那兒的天氣,吃不得缺衣少食的苦頭。老爺喝酒尋釁滋事,辱罵城門守将,崖州知府判了老爺杖刑,不知何故,竟打死了,連屍首……”妙塵也幾乎說不下去,止不住哭出來,道:“連屍首都是随意丢到亂葬崗去了!”
妙真忽覺身上冷汗淋漓,妙塵所述俱在腦中,恍惚見了似的。在玉家伺候了這麽些年,自己又差點兒做了老爺的妾室,如今聽着這個結局,不知當悲當幸,可悲老爺世家之後,戎馬半生,到頭來杖責而亡;又可幸自己逃出生天,仍如從前。不然如今在崖州亂葬崗,可又多了她的一具屍首。
幾人各在各處,沉默了半晌,李靈均将妙玉喚到跟前,笑道:“我身子越發不如從前,人生無常,只怕哪天突然就走了,連說句話的工夫都沒有。”
“母親別說這些了,日子還長,休息要緊,我去讓晴風找郎中。”妙玉見李靈均氣息微弱,說起話來更是出的氣比進的還長,心裏着急。
李靈均卻拉她住:“罷了,便是再活十年八年的,今日該說的說了,我也就放心了。”又緩了片刻道:“玉家的根子,單剩你弟弟了,十幾歲的年紀,如今還在崖州受着苦,便是拼盡了家財,也該救救他。雖然從小生分,你們到底還是姐弟,若能找他回來,長姐如母,你好好待他,等他成家立業,你也算有個能倚靠的娘家。”
妙玉聽得這話,哭出聲來,道:“官府草菅人命,必要為父親讨一個公道才能罷休。”
她母親卻仍是笑道:“罷了,向誰讨呢?朝廷,冉家,崖州知府?說到底,是人掙不過命。若是記挂着這些仇啊恨啊,母親只怕你後半生都沒有好日子了。”
妙玉忍着哭點頭兒,李靈均終究是忍不住,這世上萬般皆能放下,唯有眼前這小冤家不能。心裏縱然看淡了所有,一想起死去萬事空,不知她一人如何生活,不知嫁作誰人,不知夫婿、公婆如何待她,不知她有了冤屈向誰去訴,便覺愁痛難禁,悲從中來。
李靈均哽咽說道:“母親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後半生的事。從前阻了你攔了你,生怕你走錯半步,如今想來,倒是母親害了你。”喘口氣又道:“若是能将你許了沈家,母親現在就了無牽挂了。難得沈家是守信之人,在玉家落難之際出手相助,冒死罪為玉家存了些東西,又不取分文。你和沈公子自幼相識,都未婚配,若是能成,母親也就放心了。只是不知他們的意思,若真是嫁了,又怕因咱們家的事給他們添了拖累,引了禍端。”
妙玉哭着搖頭:“母親說得正是,沈家對玉家恩重如山,我怎能不思圖報再去拖累他們?”李靈均卻問道:“你可是還記着那人?不過幾面的交情,這幾世的交情都未必靠得住。”她又嘆口氣道:“怪為娘養了你這任性随心的脾氣,惹些禍事也就罷了,只是我死了,卻難放心。此後小心行事吧,再沒人能護着你了。”
兩行淚滾下來,收不住,流不盡。
李靈均又交代了些身後事,便着妙玉出來了。
屏風影香,帳幔飄灑,爐煙幽散,暗香浮動……都同從前似的,皆因心裏總還有個念想,躲躲藏藏,以為還有日子再見,還有日子等到花落再發、破鏡再圓,如今妙玉的婚事還沒有着落,他卻先走了。李靈均心裏雖想着女兒,身體卻不剛強了,一夜夢沉沉的,似回到那鬓簪海棠,“叫郎比并看”的年歲,這一世,一郎同床共枕,到頭來,他同別人葬身海角,她恐怕要孤身葬在天涯了。若不是念着女兒,那年便是死在蘇州也罷了。
可憐相府千金,拼盡心力操持的一個世家終究還是蕩然無存了。縱然是夫妻情冷了這麽些年,到頭來,最念着的竟然還是他,可他,卻不言不語無牽去挂地去了……正是:
幽蘭香自深,獨入玉門中。
夫妻情可笑,不過幾回春。
人前強賢惠,人後空凄清。
終是花零落,香枝成枯藤。
第二日,妙真一早進房裏,卻見李靈均仍睡着,若在平時必不敢驚擾,今日卻覺得心口突突直跳,撩開紗帳,見她雙目緊閉,衣衫齊整,伸手去摸,人,早涼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