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寒風冷夜亦塵微露真情
又是臘月時節,往年裏正是忙的時候,如今閑下來,倒讓人追憶往昔。那時候的京城,雪花攜着風兒,不緊不慢地拍打在窗上;那時候的府院,連殘枝都是詩情畫意的;那時候的人兒,釵環明豔……如今景如舊,人兒鬓發斑,府院空寂寥。李靈均一病不起,加之無人醫治,終究西歸去。
一時間,丫頭小厮或賣或散,沈家傾力買了惠兒,惠兒感恩,只不願留在沈家,求了沈家出來為李靈均守墓去了。
李靈均當日本有心救勁風,卻機緣不湊巧,竟早早去了。及到元日,一家子獨剩了玉之仕、孫姨娘、玉勁風往崖州去。
一門望族,就此幹幹淨淨。
且說玉家之事塵埃落定,冉竹生在蘇州城內遍尋妙玉,大小庵廟無一疏漏,終究全無消息。心灰意冷便往徐州去了。
回到徐州剛一下馬就被小厮請到老爺房裏。冉儒正在那裏同冉竹生的先生說話兒。見他進來了,登時沉下臉來,道:“我只當你有了好去處,再不回來了。”冉竹生恭恭敬敬站在那裏,回說:“許久不回蘇州,母親高興,又會會舊友,不覺就多耽擱了兩日。”冉儒又是“哼”了一聲,厲聲道:“大考将至,看你還有什麽日子耽擱。”冉竹生雜念全無,認真說道:“孩兒今日起日日不離書房就是了,若是辜負了先生,任憑父親管教就是。”冉儒一驚,這孩子倒似心性大變,原想着速速成一門親事收收他的心,看來是多慮了。便道:“你知道就好,快下去吧。”冉竹生便退了出去。
數月間毫無他法,冉竹生病急亂投醫,手書數封與衆多友人,托他們打聽“妙玉”去向,而“妙玉”此刻已快到京城了。
一路上昔緣身子吃不消,坐船更是吐得暈天轉地,水路走不得,只坐馬車乘轎子,只是連日開銷巨大,銀錢不足,又皆走到荒僻之地,習慣了南邊兒的天氣,稍往北走走便有些禁不住了。大風吹起來飛沙走石,時而像大水似的烏洋洋一片寒浪拍過來,險些站不穩腳,時而刀子似的剌在臉上,原本緊繃的面皮幾乎要裂開似的。
道上僅有她們的一輛老車,走起來本就顫顫巍巍大風一吹比嬌小姐還抖得厲害。也得虧這個車,不然惜緣和晴風只怕要病倒了。這便罷了,難的是下了雪,更是步步不易,便是手裏還有些銀兩好東西都是不易得的。連晴風都幾乎吃不得這些苦頭了,直言:“自己也是走過一遭的,又在京城裏住了好些年,從未記得有經過這樣地方。”
亦塵在車外說道:“從前是由北往南,只會覺着越走越暖,哪裏記得原來的天兒,譬如這過日子,由甜到苦自然是最吃不消的。再熬幾日到了京城便是另一番情景了。況且從前是怎樣的派頭?如今可全然不一樣了。
晴風笑說:“等你說這麽些話也是難。”亦塵又是同從前一樣,默而不語了。他不過是提醒昔緣幾句,日子不比從前了。自己的妹妹将來跟着她們,別因她們驕縱吃了大苦頭便好。
亦塵在外駕車,二人都不願探頭出來,只是晴風惦記車外的人,時常得探頭出來看看問問。
晴風走着走着忽覺餓了,看着包袱裏的幹糧卻又沒了胃口,嘆道:“若是此刻能有人送來一碗佛手金卷,一碗蜜汁山藥,一只挂爐山雞,一壺酒,再有一碗紅豆膳粥,便是把銀錢全給他我都是願意的。”昔緣道:“素日裏煩惱的東西今日聽着真是有些饞了。”二人饑腸辘辘,又念叨起什麽菜什麽茶的,說說菜名憶憶味道,權當是畫餅充饑了。
亦塵卻忽說了一句:“黃粱還沒蒸上,你們倒做起美夢來了。”
可不是,路過的正是窮鄉僻壤,今日能有個像樣住處便是萬幸了。
及到天黑,才趕到一個歇腳的地兒。不過一處大院子,不是正經客棧,房主天寒地凍沒別的營生,過往有客便容他們歇歇腳,也好有些進項。亦塵安頓好二位姑娘便問店家來找些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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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家生得高大身材,此刻也縮得緊緊的,說:“你們來晚了,黑燈瞎火的怎麽張羅?倒是有些幹餅,就些熱水吃了便趕緊歇吧。”
亦塵自己倒是成,只怕她們二人熬壞了。便說:“我們餓了一天了,能否借竈房一用?”店家有些不耐煩,道:“行是行,你們小聲些,還有些面,菜肉是沒有,想吃滋潤啊,您內,趕到京城再說吧。”
“那就多謝了。”亦塵又添了些錢給店家,借着月光在院裏四處看看,見一處屋檐下俱是冰柱,拔出劍來擡手一揮,所指之處只剩齊靈靈光禿禿的一道線,冰柱俱接在懷裏了。亦塵收了劍便往竈房裏去了。
屋子裏晴風早收拾幹淨了桌凳,昔緣躲在背風處蔫蔫地說道:“從前咱們就是住在這樣的地方?我是半點印象都沒了。”
晴風回道:“別說你,連我都要忘了。從前在這裏住了□□年,竟沒覺着這麽冷過。再看看那店家,生的大圓臉塌鼻梁,只怕是凍扁了的。”晴風邊說邊笑起來。
昔緣只顧着打量這屋子,倒像是不常住人的,炭火燒得旺,倒比蠟燭還亮,炕上的被褥細瞧,黑亮之處倒不是天生的,這可怎麽睡人?晴風瞧出來昔緣的意思,笑說:“咱們可沒新布了,今兒只能将就了。”
昔緣認真說道:“那我便不睡了。”
“小姐,有個地方歇腳就不錯了,哪裏還能挑三揀四的?今日不歇好,明兒個怎麽趕路?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有銀子也買不來稱心如意。一切等到京再說吧。”
晴風說着一躍到炕上,翻揀起來,挑了幹淨些的出來,将別的俱先堆在地下。又找了自己的衣裳墊好,總算收拾妥當。此刻亦塵叩門,她又忙的去開,迎面又是一股冷氣,卻見他端進來冒着熱氣的一大碗吃食來。便問:“這是什麽?我還從來沒見過。”盆裏是七長八短的,可顏色黃澄澄的,看着都叫人饞。
“你嘗嘗便知道了。”亦塵淡淡回道,将碗放下便雙手抱起立在門邊。晴風将碗端到桌上,道:“還真是新鮮玩意兒,讓小姐先嘗嘗。”
昔緣拿了自己的筷出來,挑小的夾起一根來,一口咬下去,外焦裏脆,外熱內涼,表皮香酥,內裏甜脆,吃完口舌生津,神清氣爽。便又挑了一根吃起,連聲叫好,只猜不出什麽做的。惹得晴風更饞了,也忙吃起來。亦塵也不說話,自己原還拿了幹餅進來,坐在一旁慢慢嚼着。見她們二人吃完了,亦塵又遞了幹餅過去,道:“明早只怕也沒什麽好吃的,那不過是給你們開開胃,吃這個才是正經。”昔緣是吃不下東西了,晴風掰了半塊吃起來,邊又問起這吃食的做法來。
亦塵笑說,“只怕你們不願多聞。”這倒說得二人更好奇了,亦塵禁不住二位姑娘盤問,道:“我不過是在門外屋檐上削了幾根冰柱下來,店家竈房裏有些面,你們有福,又找見一只雞蛋,同面和起來,放些香鹽,裹在冰柱上,往熱油鍋裏一放便成了。”
二人聽得出神,天地之間,還真多的是吃飯的法子。
晴風又問:“這菜是什麽名?你從何處學的?”
“哪有什麽名字,不過溜了一碗冰碴子。你們錦衣玉食慣了,我們風餐露宿的不過偶然起意想起這麽個法子,哪裏用學?”昔緣晴風又用力嚼了幾口幹餅,亦塵看着她二人,昔緣雖穿着粗布衣裳,看去卻似绫羅的風韻,雙髻烏發濃密,眉目總不離愁。此刻就水吃餅仍難以下咽的狼狽模樣,不免讓人傷感。不知若影是如何情形,自己托了人照拂,只他不在跟前恐怕還是要多吃些苦頭的。不由得嘆道:“再熬幾日便好了。”
晴風接道:“可不是,唉,我現在才明白,有銀子沒處使才最是讓人着急的。”
亦塵卻又冷冷說:“明日早起,趕路快些,不出兩日便到京城了。你們早些睡吧。”說完便出去了,閉好門,忽又敲門,遞了自己的一件大氅進來,道:“後半夜涼,你若是不嫌棄或許用得上。”不等晴風說話便走了,自己在西耳房睡了,她們半夜若是有求,近些也好應答。
晴風插好門闩,二人便歇下了。連着幾日,天氣又冷,住處又沒有稱心的面盆,便将洗漱的事擱在九霄雲外了。風吹得外頭呼啦作響,所幸窗內還有厚簾,不然這一夜真是要凍成冰雪人了。
“你們是什麽打算?”昔緣問。
“我們?你這是打趣我嗎?這麽些日子了,你還看不出來嗎?他心裏,什麽都沒有,這麽個人活該孤苦。”晴風氣惱說道。這麽些日子,亦塵還只當她妹妹似地待着。
昔緣笑笑:“我看啊,這麽個人才是真心難得。你跟着他也算是圓滿了。”
“你盡瞎說。”晴風嘴上說着,心裏盤算的卻是昔緣的事,到了京城,慈心若影在跟前雖久,可終究不是自己人,香怡又跟着還沒多少日子,因此自己打定了主意跟着,哪裏顧得上想男女之事。
說來,這一路上原還有些她們的消息,眼看着快到京城了,慈心師父卻全無消息了。
繁花落盡秋來早,雪上枝頭雁歸遲。
绫羅似煙金若鐵,往事難憶夢如癡。
駿馬馳過故園去,一彈指頃日又西。
女兒不知來路險,更是悲情與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