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每年三月之前,布政使府都是忙碌個不停的。
過完年,過元宵節,過完元宵節過二月二,緊接着便是二月十五邱大人的壽辰。
我一早就問過邱連桐要準備什麽賀禮,邱連桐說往年都是太太連他的那份一起準備了,沒操過心。
我就對邱連桐說,不如我親手給父親做一套衣服,作為我們今年的賀禮。邱連桐連連說好,說我的手藝父親一定喜歡。
就這樣,從過了正月十五,我就開始忙碌起來。将邱連桅送來的上好宋錦挑了顏色莊重的,選江南精染的絲線,細細地繡了松鶴、壽字連紋等恭喜福壽的圖案,又一并連頭巾、襪子和鞋子都做了。
眼看離邱老爺壽辰還有五天的時間,刺繡用的金線卻沒了。讓雪煙去庫房領,庫房說三姨娘周氏剛剛把最後一包領走,新的線雖然已經訂了,但要七日之後才能送來。
這種金線不比別的,是上好的蠶絲染出來的,所以要費些功夫。
但是我等不了那麽久,便想了想,讓雪煙帶上些早上太太剛讓人送來的大內禦膳房點心,親自去周氏處先求些來用。
周氏見了我十分歡喜,又見帶着禮物,更加高興。拉着我問長問短的,我表明了我的來意,她十分爽快地分了我一半金線,說:
“老爺給連棟在京城中吏部謀了個差事,三月就要去上任。這不,我想着給他做幾套像樣的衣服,才去領了這些金線。”
我問道:
“三弟也要到京城當差麽?那不是正好和青峰大哥作伴。”
這時邱連棟剛好走進來,便接話道:
“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小差事,哪像青峰大哥直接做了營繕司的七品大使。”
我忙站起來行禮。邱連棟還禮道:
“這些日子忙着雜事,倒未曾去探望大哥,大哥大嫂近日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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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頭道:
“三弟正事要緊,我們一切都好,勞你挂念了。”
閑坐了會兒,我便起身告辭。
邱連棟送我出來,聽說我是為邱老爺壽辰禮物而來,便道:
“早聽說大嫂刺繡女紅了得,這套禮物,爹爹定會喜歡。”
我笑笑道:
“我也沒旁的本事,只能如此了。”
邱連棟嘆氣道:
“我連這本事也沒有呢,每每到了這天,都要頗費心思準備。不過好在這次得了幾本唐代古籍,希望父親能喜歡。”
我點頭道:
“公公平日裏最喜歡擺弄古籍書典,三弟這份禮物必定非常合他老人家的心思。”
“但願吧,為了這古籍,我可着實費了不少心血。”
我知道邱連棟為什麽這麽用心,因為在這府上他一直是個尴尬的存在。邱遠正有四個兒子,卻偏偏最喜歡長子連桐和次子連桅。
這兩兄弟一個身體欠佳卻是家中長子,一個不能留在身邊,卻是與心上人所生。至于邱連槐,雖然不求上進,卻是家中老小,再加上母親得寵,嬌慣寵愛是少不了的。
唯獨邱連棟,論才華學識算不上一流,論能力處世又太過酸腐。母親也是年老色衰,久不得寵愛。自是在四個兒子之中最為平凡普通。
邱遠正這麽多年來心思都放在邱連桐和邱連桅身上了,雖然當下不能如願,但不代表将來不會委以重任。所以邱連棟便總是費盡心思,想在老爺那裏掙得一席之地。
辭別了邱連棟,我和雪煙穿過花園往家裏走去。雪煙嘆道:
“三公子就是命運不濟,如果是個嫡出,他也算一表人才,定會比現在出息。”
我順口接道:
“這就是人的命,各有各的位置和活法。要說如果,二公子連桅也就是個庶出,若是嫡出,那還了得。”
雪煙點頭道:
“也正是呢。”
我們邊走邊聊,沒注意身後不遠處一棵柏樹後面站着個人,将我們的說話盡數聽去。
這人正是太太屋裏的丫環珍蓮,直到我們走遠了,她才閃出來,往太太那邊走回去。
邱老爺的壽辰低調進行,除了族裏的親戚家眷外,那些當地同僚,官場交好均未通知,只一家人并舅姥爺一家擺了幾桌慶賀。
我将自己親手縫制的鞋帽衣服交予老爺,老爺果真十分歡喜,直接穿上進了壽宴。太太卻只冷冷地看了看,什麽都沒說。我心中知道太太原本就是如此,便沒多做計較。
邱連棟的古籍老爺也非常喜歡,在飯桌上就炫耀着,拿出一本來跟同桌人分享。
卻正在此時,進來一個裴青峰随身的仆人,走到小輩男丁那一桌對裴青峰耳語了幾句。裴青峰急忙站起來,對邱老爺道:
“啓禀姑父,京城征西王府二王爺前來賀壽,此時已經到了大門外。”
邱老爺一聽急忙命人将古籍拿進去,整理了衣冠,帶着舅老爺、裴青峰和幾個族中要人前去迎接。
一會兒功夫,便見邱老爺與貴公子相攜走進來,我心想:這想必就是征西王府二公子、邱連桅的結拜大哥——司馬宙了。不由地仔細看了幾眼。
只見他頭戴鑲玉金冠,面白唇紅,劍眉星目。身材勻稱高大,一身青綠織錦長袍端的華貴潇灑。跟前日遭遇的司馬征雖說是親兄弟,卻一點都不一樣,反而是跟邱連桅有些神似一般。
正看着,與我同席而坐的裴青嵘突然悄聲道:
“大嫂,看,桅哥哥也來了。”
我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一個身着藕色長袍的公子和裴青峰正說笑着走進來,不是邱連桅又是誰。
裴青嵘偷偷附在我耳邊道:
“桅哥哥還真是有本事,姑母這次說什麽都不同意他來的,沒想到他居然搬動了司馬宙來幫他。”
這時邱連桅目光掃過來,正與我對上,便沖我一笑。我頓時紅了臉,急忙低下頭。
裴青嵘卻伸手向邱連桅連連招手示意,邱連桅笑笑,也偷偷地對她招了招手。
我想到裴青峰曾說過邱連桅和司馬宙乃八拜之交,想必今天為了能夠讓邱連桅為父親拜壽才特地前來的吧。
我想到這裏,不由地偷偷看了眼太太,她臉色果然十分不好,雖然也依着禮數下堂迎接,但明顯對邱連桅一起跟來十分不滿。
賓主盡都落座,邱老爺便讓我們都上前給司馬宙敬酒感謝。我和邱連桐一起上去,行了禮,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司馬宙對邱連桐道:
“聽說大公子身體一直不好,如有需要盡管開口,我與宮中幾位太醫還算熟識。”
邱連桐致謝道:
“多謝二王爺關心,若有需要,定當勞煩。”
司馬宙道:
“不用客氣,我與連桅是結拜兄弟,與你也自然就是一家人。”
說着又望着我,道:
“早聽說大公子的娘子品貌雙全,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端的是傾國傾城。”
我紅了臉,低頭道:
“二王爺謬贊了。”
敬完酒,我回到桌邊松了口氣。對于這種場合的應對,我還真是不太習慣。放下酒杯,想活動活動僵硬的脖頸,卻無意中往太太那邊瞟了一眼。
只一眼,我便渾身打了個哆嗦,太太冷冷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讓人不寒而栗。我急忙別過頭,雖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麽,心中的惶恐卻一時難以平複。
幸好邱連桐因身體之故,早早退了席,我也陪着回到屋裏。洗漱完畢,邱連桐便嚷着乏困,早早歇息了。
我心中煩悶,又看時間尚早,便讓雲翠守着邱連桐,我叫上雪煙一起去院子裏走走。
由于邱老爺壽辰的緣故,外面的回廊都結着彩燈,倒映在回廊下的小溪裏十分漂亮。
我擡頭望着天空中皎潔的明月,深深地呼吸着冬日夜晚冰冷的空氣,将方才的郁悶多少減輕了一些。
這時,旁邊的樹叢裏突然閃過一個人影,我和雪煙吓了一跳,驚呼道:
“誰?”
那人急忙道:
“大嫂莫慌,是我。”
說着從樹叢中走出來,原來是邱連棟。他拱手道:
“小弟原本不想打擾大嫂賞月的雅興,不想反而驚到了大嫂,還請大嫂見諒。”
我納悶道:
“三弟怎的也到這裏來了,宴席這麽早就散了?”
邱連棟搖搖頭道:
“還沒,今日有征西王府來祝壽,這壽宴恐怕要到很晚了。”
“既然如此,你還不跟大家一起熱鬧熱鬧。”
邱連桅淡淡地一笑道:
“那個宴席有二哥在就行了,我在反而不熱鬧了。”
我聽出他話中的不滿,便道:
“二弟也怪可憐見兒的,自己親生父親的壽辰,還要靠別人的幫忙才能到場。”
邱連棟擡頭望着那一輪皎潔的明月,既象對我說,又像自言自語道:
“人們都道二哥可憐,被生生從家裏攆出去。但是他內有奶奶和父親的牽挂,外有兄弟朋友的幫襯。大哥身體雖然不好,卻得到全家的寵愛。四弟愚笨張狂,卻有四姨娘和閣老府撐腰。在這個家裏唯獨我…………”
他沒有再說下去,寒風吹起他頭巾上的絲帶,遮住那面孔上落寞的神色。
我不知道怎麽安慰他,邱連桐的随遇而安我能理解,邱連桅的積極進取我能理解,甚至邱連槐的胡作非為我都能理解,唯獨是邱連棟的想法我無法理解。
在我看來,他衣食無憂,前途無量。在這邱府裏,他是最能正常享受人生的一個,應該最不需要別人的安慰。
邱連棟看了我一眼,笑笑道:
“呵呵,今晚上真是多喝了幾杯,在大嫂面前胡言亂語,讓大嫂見笑了。”
我搖頭道:
“沒什麽,每個人心中都有煩悶的時候,三弟不拿我當外人,願意暢談,我哪有取笑之理。只是月婉見識淺薄,又是一介女流之輩,無法為三弟分憂。”
“哪裏的話,大嫂願意聽連棟講話已經是最好的安慰了。”
此時,寒風驟起,我下意識地裹緊了披風。
邱連棟看在眼裏,便道:
“夜深天寒,連棟送大嫂早點回去歇息吧。”
我搖頭謝道:
“不用了,又不是很遠。三弟還是回到宴席上去吧,畢竟是公公的壽辰,三弟理當多敬幾杯酒。說不定這會兒公公應付貴客也累了,你跟他老人家聊聊古籍收藏豈不更好。”
邱連棟點頭道:
“大嫂說的是,連棟這就過去,大嫂路上小心。”
我揖了揖,便轉身往回走。邱連棟站在原地,目送我的背影,低聲嘟哝了一句:
“如果是二哥,必定會攜手月下吧。”說罷,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