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雪煙口中的二公子便是府上二姨娘的兒子邱連桅,與邱連桐相差兩歲,只是聽說他一直在金陵,不想今天居然出現在這裏。
邱連槐好不容易穩住身子,剛要發作,一看到邱連桅卻氣勢全消,驚道:
“二、二哥,你什麽時候回來了?”
邱連桅冷笑道:
“哼!你就盼着我永遠在外面不要回來,好讓你在府裏為所欲為!”
邱連槐臉上強笑道:“二哥說哪裏的話,我們都是自家兄弟,改天小弟做東,咱們淩雲樓好好敘敘舊……”邊說邊爬起來,一溜煙地跑回四姨娘的院子裏去。
邱連桅轉身對我拱手道:
“四弟生性魯莽,讓大嫂受驚了。”
我定了定神,強笑道:“多謝二弟。”
邱連桅道:
“四弟乃家父老來得子,缺乏管教,這樣的事讓大嫂撞上,連桅作為哥哥,覺得十分愧疚。”
我搖搖頭道:
“龍生九子尚且不同呢,今日既知他為人,以後少見面就是了。”
雪煙插嘴道:
“前幾日聽二姨娘的丫環素絹說她老人家身體不大好,二公子可是前去探望的?”
邱連桅點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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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家母舊疾發作,我趕來探望。”
我看邱連桅提起母親,眉眼間似有愁容。想到他母子被迫分離,母親病重也不能好好盡孝。便想到自己的身世,頓時有種惺惺相惜的感覺。便道:
“既然碰到了二弟,那我也理應過去探望才是。”
“什麽?”在場的幾個人幾乎同時驚呼出來。
我道:
“你們這是怎麽了?不是今天要給所有的長輩請安嗎?二姨娘雖在家廟,卻并未出家,理當去請安行禮才對。”
雪煙急忙悄聲道:
“奶奶此舉雖然于禮說得通,可是于太太哪裏恐怕沒法交代了。”聲音很低,似是怕邱連桅聽到。但邱連桅并不忌諱,也直言相勸:
“大嫂的心意我替母親謝過了,只是這布政使府規矩衆多,大嫂初來乍到,惹太太不高興的事情還是少做為好。”
我只得點頭道:
“那就有勞你代我問候二姨娘了,改日有空再過去親自探望吧。”
邱連桅笑笑說:
“母親若知道大嫂如此善良識大體,一定會感到欣慰。”
怕邱連槐還出來癡纏,邱連桅一直将我們送到通往正院的回廊上才拱手告辭。
幾日後,我和雪煙閑坐的時候又說起為何不能去看二姨娘來,雪煙便為我講了這其中的原委。
原來當年邱老爺邱遠正家在京城為官,二姨娘是京城一門小戶人家的閨秀,乳名蘭芬。跟邱遠正家是鄰居,兩人從小便玩在一處,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但由于兩人身份地位相差太懸殊,邱老爺性格又有些優柔寡斷,最終聽從家裏的安排娶了侯爺府的姑娘——就是現在的太太。
但是邱遠正對蘭芬的情意卻無法扯斷,第二年就以太太懷孕無法在身邊服侍為由納了蘭芬姑娘為二姨娘。
這蘭芬姑娘雖是品貌端正,知書達理,但無奈為人清高,不喜交際應酬、溜須拍馬。所以老太太和太太都不喜歡她,怎奈邱老爺一往情深,後來又添了兒子,老太太見了孫子喜歡,也就不怎麽理會了。
誰知好景不長,邱連桐5歲時,跟邱連桅在花園池塘邊玩耍,兄弟倆打鬧,連桐不慎落水,之後高燒持續不退,一月有餘,最後留下個病根,拖拖拉拉十幾年都沒再好過。
太太抓住那個把柄,正好把所有的舊賬一并算出來,每日到老太太和老爺那裏哭鬧,非要把二姨娘趕出去。邱老爺開始還幫着二姨娘,但後來邱連桐的身體日益衰弱下去,幾回都差點命赴黃泉,再加上太太娘家——侯爺府的老侯爺也過問了此事,不得已,只能把二姨娘弄到家廟裏去帶發修行了。
剛開始老爺還時不時地去家廟探望,誰知二姨娘骨子裏的清高作祟,恨老爺薄情寡義,偏就不買老爺的賬。慢慢地,老爺有了新歡,在她身上之心也就淡了。她便一直在家廟裏誦經念佛,直到現在。
聽雪煙這樣講,我不禁問道:
“這二姨娘雖說是個有志氣的人,但也該為二弟想想,畢竟小小年紀就沒了娘親,可怎麽是好。”
“可不是麽,出事的時候二公子才兩歲多,自打二姨娘被打發走了,就只得跟着老太太一處過。雖說老太太疼孫子,但也總歸不如親娘,再說還礙着太太的面子,也不好太過了。”
“如果二公子是個庸鈍之輩,也許就渾渾噩噩地長大,将來靠些祖産混日子也就沒什麽事。偏巧二公子又是個極聰慧的,長得越來越好,讀書在兄弟裏也越來越出色。老爺本就對二姨娘的事情有所愧疚,又看着大公子越發的不中用,便多了些心思在二公子身上。”
“可也不該他們翻身,前年太太房裏的大丫環浣朱突然跳井死了。死的時候留了封遺書,說是跟二公子有私情,被二公子始亂終棄,一時想不開就做了傻事。”
“怎麽會這樣?”我蹙眉道:“如果這是事實,連桅就不算個聰明人,平白惹到太太身邊的人,還招出這般事來。”
“可浣朱和二公子的私情阖府上下都知道的,那浣朱原本是太太的貼身丫環,就因為這事,被攆到外屋換成現在的珍蓮了。後來浣朱死了,太太大做文章,把這幾年積攢的怨氣一并發洩出來。還私下裏清了舅老爺衙門中的仵作驗屍,竟驗出浣朱已經有了3個月的身孕。”
“啊!”我驚道:“這,這真是作孽呀。”
“是呀,所以這次老爺也沒轍了,只得遠遠地打發二公子到金陵那邊跟一個本家叔叔學做絲綢生意。”
“哦,這就是為什麽二弟一直不在府上的緣故了。”
“不過聽說二公子做得很不錯,風生水起的。”
“那他怎麽又回來了?太太不阻攔嗎?”
“那日我碰到二公子的貼身小厮寶正,他說是因為二公子要跟舅老爺家的大公子合夥在這宣隸府開設綢緞莊呢。但是因為太太反對,二公子并沒得到允許住進布政使府,而是在侯府的一處別院暫時住着。”
我嘆了口氣想:
“原本只以為我家這樣家道沒落的人命運坎坷,沒想到守着個榮華繁盛的家也不過如此。”
正想着,突然聽到連桐在裏屋一陣輕咳,我急忙放下針線走進去,剛到門口,就看見雲翠正扶着連桐,給他輕撫着胸口。連桐平息着氣息,回頭對雲翠微微一笑,兩人四目相對,眼神流轉。我心口一緊,便轉身又退了出來。雪煙見狀愣道:
“怎麽?大公子沒事嗎?”
我搖搖頭道:
“他沒事。”頓了頓,又道:“我去花園逛逛,這裏你們照應着吧。”
雪煙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計道:
“我陪奶奶一起去吧。”
我說:“不用,只想随便走走,你們都歇着吧。”說完便轉身出了門。
雪煙一臉不解地看着我的背影,突然想起了什麽,轉身走到裏屋門口,朝裏看了一眼,臉色一變,自語道:
“這小蹄子,都有了少奶奶,也不知道避諱着點。”
初秋的天空湛藍晴好,花園裏假山上的木槿正開得茂盛。正值午飯剛過,花園裏也沒什麽人,我便坐在幾棵蔥郁的木槿樹後發着呆。
雲翠和邱連桐的眼神一直在我心中揮之不去。我知道,雲翠從小服侍邱連桐,公子和貼身丫環之間的事情在這樣的大宅子裏是公開的秘密,可是真的親眼見了,還是有些震撼。
我想着讪笑了一下,心下道:
“我這是怎麽了,原本就是來這府上湊數的,還吃起丫環的醋來。”
不過想到邱連桐平日裏的種種溫柔之處,心下又覺得頗為心煩。
正煩惱之時,卻忽聽得不遠處湖邊有人說話,我從木槿樹的縫隙中看去,原來是三姨娘的貼身丫環珺香帶着個小丫頭在湖邊戲水說閑話呢。
小丫頭問:
“姐姐可說的是真的麽?”
珺香道:
“都是我親見的,能不真嗎?那會兒雖說我是服侍姨奶奶的,浣朱姐姐是服侍太太的,可她從沒低看咱們,那個為人呀算上現在大公子屋裏的雲翠都比不上呢。”
小丫頭點頭道:
“那就是了,怪不得二公子會喜歡。”
聽到倆人提到邱連桅,我不由地心頭一跳,原本想偷偷溜開,卻忍不住繼續聽下去。
珺香嘆口氣道:
“哎!可惜好人不長命喲。”
小丫頭搖頭說:
“如果浣朱姐姐是那樣一等一的好人品,就是二公子的錯了。始亂終棄,被打發走也活該。”
珺香急忙伸手在嘴邊作“噓”狀,道:
“小蹄子,這話該是你說的嗎?還這麽大聲,小心給太太知道剪了你的舌頭。”
小丫頭撇撇嘴道:
“主子能做得,倒不容奴才說。”
珺香道:
“我罵你,是因為你不知道其中緣故,胡亂瞎說。別的不說,要說是二公子始亂終棄逼死了浣朱,我是打死都不信的呢。”
小丫頭道:
“這又怎麽說呢?”
珺香撈起戲水的濕手絹道:
“二公子是一等聰明的人,雖說是庶出,但也是主子,卻從沒主子的架子,不管對待身邊屋裏服侍的人,還是門房、馬廄裏的小厮婆子。”
“記得當年教導公子姑娘們讀書的先生,沒少在老爺面前誇二公子,老爺和老太太對二公子也是喜歡得緊,只是礙着太太,不敢明目張膽的。浣朱的事出的蹊跷,以二公子的聰明才智,居然一句話都沒辯解,就随老爺處置了。”
說着珺香向四周望了望,壓得很低的聲音輕聲道:“其實聽說當年浣朱的死,另有原因……”
我正聽的出神,突然一只大花蝴蝶從我眼前“噗”地飛過,我吃了一驚,不由向後一退,帶起一粒細小的石子從假山上滾落下去。
“唉?”珺香和那小丫頭驚的跳起來,往這邊張望。我自知偷聽丫環說話有失主子的體統,趕緊放低身子,大氣不敢出。這時,幸好東邊跑來一個小厮,喊道:
“珺香姐姐,三姨娘喊你回去呢,說去了這半日也不見人,要生氣了。”
珺香一跺腳道:
“哎呀,光顧着跟你這小蹄子在這裏磨嘴皮子,倒忘了正事。”
說着帶了小丫頭匆匆去了。
我舒了口氣,趕緊站起來,誰知起的猛了,居然一陣頭暈眼黑,一時站立不穩。右手本能地向身邊摸索着想抓住東西,手指觸碰處,卻傳來絲綢的柔軟感覺。我一驚,轉頭看見一人扶起我,那面孔幾天前剛剛見過,卻正是二公子邱連桅。
“二弟?”
邱連桅笑笑道:
“小弟唐突,吓到大嫂了。”
我定了定神道:
“是我起猛了,還沒緩過神來。”
“方才路過這裏看到大嫂坐着,便想應該過來打聲招呼,不想驚到了大嫂。”
我想起剛才丫環們的談話,不知道邱連桅有沒有聽到,但被他知道我在偷聽,也不是什麽長臉的行為,急忙顧左右而言他地說:
“二弟是來給老爺請安的麽?”
邱連桅道:
“爹爹那邊一早就請過安了,是來見太太,不過不巧太太不在,沒有見到。”
我從他故作輕松的語氣裏聽出了端倪,便也不再追問。遂問道:
“你母親身體怎樣了?如若有什麽需要的藥物就告知我,連桐這邊常年都配藥,可以一起配了。”
邱連桅眼神裏流露出感激之情,道:
“多謝大嫂的惦記,母親身體并無大礙,不過是往年累積的舊疾一并發作,這幾日已經見好了。”
我微笑道:
“應該是二弟每日能陪在身邊的緣故吧,二姨娘能經常看見你,病情就好了一大半。”
邱連桅點頭道:
“大嫂說的是,連桅這幾年不能守在母親身邊,也實屬不孝。其實來找太太,是希望這次能夠答應我接母親出去住,我和母親也好有個照應。”
我知道這事太太必不會痛快答應,便岔開話題道:
“聽說二弟要開設綢緞莊,燕北原本就緊挨京城,生意一定不會差。”
邱連桅笑笑說:
“承大嫂吉言,綢緞莊主要是舅舅家青峰大哥的生意,不過他最近接了朝廷營繕所的差事,主要在京城,這邊的生意便交予我幫忙打理。”
“這青峰大哥也是個奇人,居然會跟你合夥做生意,不怕太太不答應麽?”
“呵呵,”邱連桅笑道:“青峰大哥為人豪氣,自是不拘小節的。”
我想起方才丫環們說的話,不由地嘆道:
“世事雖然艱辛,但二弟為人聰明豁達,也是不拘小節的人,日後必可成大器,何愁不能與二姨娘母子團聚呢。”
邱連桅被我的話感動,也嘆道:
“當日聽說大哥極力請求太太應允娶大嫂過門,只以為是因為大嫂的美貌所致,現在才得知,原來大嫂是如此善解人意之人。”
我臉上一陣緋紅,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恰在此時,我們屋裏的小丫環芳彩急匆匆地跑來,說太太來看邱連桐,讓我趕緊回去。我急忙辭別邱連桅,轉身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