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剖白
汪曼春如聞魔音,立時挂掉電話。
鬧騰了一下午的小屋終于安靜。汪曼春心裏卻像多了一架不太聽話的小鼓,叮叮,咚咚,當當,小聲又沒節奏地敲着。她看書,鼓在響,她聽音樂,鼓在響,她洗完澡又晾了衣服出來,鼓還在響。音量越來越大,節奏越來越亂,終于她受不了了,下床掀開窗簾偷看。
夕陽最後的餘晖裏,那輛奔馳還停在原地,一動不動,毫無離開的意思。
汪曼春拿起手機,放下,背靠窗戶站了一會兒,又拿起來,又放下。手機屏幕交替亮起和熄滅,最後終于定格在了譚宗明助理的號碼上。
她把他從黑名單裏拉回來,撥出去。
“樊姐!”小助理高興得都快哭了,“樊姐你終于肯跟我們說話了……”
“把譚宗明從我家門口給我弄走!”
小助理欲哭無淚,“我們不在譚總身邊……”
“不在他身邊?”
“譚總叫我們都回去,他要一個人待着……”
“開什麽玩笑!”譚宗明那個傷勢,一個人待着簡直找死,“他讓你們走你們就走啊?”
“對……他叫我們每隔半小時發一張定位截屏給他看……去哪都行就是不可以留在蘇州……樊姐你去看看他吧,我們已經離開快三個小時了……”
小助理發來一張定位截屏,小紅點定在蘇州市區邊緣,離剪金橋十公裏的地方。
汪曼春完全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挽起濕漉漉的長發,蹬了雙懶漢鞋砰砰砰地踩下樓,跑向夜色深處的巷口。
“譚宗明你有完沒完?!”她拉開車門朝後座上的男人大喊,“除了這點兒小把戲你還有什麽本事?統統使出來我奉陪到底!”
譚宗明抱着那鍋紅燒肉,可憐兮兮地瞅着她,“你能不能,陪我上一趟洗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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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這兒坐了五個多小時了……”
“……”
她真想狠狠拍上車門掉頭回去,任他一個人在這裏無依無靠最後出盡洋相……
可她就算不是原來那個被愛沖昏頭的汪曼春,也還是一個良心未泯的汪曼春。她在心裏默默來了句國罵,然後奪下他懷裏的鍋丢到一邊,“輪椅還是拐?!”
“都有,輪椅在後備箱,拐在我腳下……”
汪曼春把輪椅推到車門邊固定好,扶他從後座蹭到輪椅上,然後把雙拐橫架在輪椅後背,推着他往回走。到了老宅樓梯口,汪曼春犯了難。一樓的洗手間在汪阿婆家裏,可兩個老人家已經休息了,不好再去敲門。巷子裏公共洗手間的衛生狀況太差,她這麽小強精神的人都不願意用,纨绔一輩子的譚宗明肯定更下不去腳。
“我背你上去吧。”
“……”
“快點!一會兒尿褲子我不管。”
“……”譚宗明忍了。
汪阿婆若在這時候推門而出,眼珠子絕對會掉下來。袅娜纖瘦的樊姑娘背着人高馬大的男人,一步一個臺階地邁上窄窄的桐木樓梯,走得雖慢,脊背卻端得很穩,小小的背影仿佛蘊藏着無窮的能量。譚宗明伏在她背上一動也不敢動,直到汪曼春在二樓門口站定,讓他從自己衣袋裏摸鑰匙,他才附在她耳邊說,“小美,你真棒。”
“給我閉嘴!”
她重生以後辛苦鍛煉改造樊勝美手無縛雞之力的身體,不是為了給他當牛做馬賣力氣的!
譚老板乖乖閉嘴,一個字都不敢再提。
解決完生理需求,譚宗明拄着雙拐從洗手間出來,汪曼春已經用靠枕在老舊的硬木沙發上給他整出了一個盡量舒服的位置,沙發前面還擺了一只高腳凳讓他架腿。譚宗明過去坐下,一邊活動自己腫脹的膝關節,一邊四下張望這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鬥室。剛剛開完晚餐,屋裏的飯菜香還沒完全散去,他吸吸鼻子,說,“小美,我還沒吃飯……”
“餓着!”汪曼春咬牙切齒地盯着他,“譚宗明你少給我裝可憐,也別想得寸進尺,別以為你進了這扇門這屋子就歸你了。你最好馬上叫他們過來,我這裏按時關門,恕不接待!”
“小美,我這段時間一直在美國,知道安迪她們來找你,連夜趕飛機回來的,我費了這麽大勁,就想跟你說幾句話。”他在在沙發上伸手,“小美,你過來,咱們心平氣和地把話說清楚。”
汪曼春轉身背對着他,“我什麽都不想聽,你走吧!”
“小美,車禍後昏迷那段時間,我回到了你原來那個年代。”
汪曼春整個人定住了。
“我醒來發現自己站在七十六號大門外,天下着雨,我撐着傘,那個叫汪曼春的女孩子叫着師哥,笑着向我跑過來,可是我不能擁抱她,擁抱她的是明樓,我在他的身體裏。”
汪曼春緩緩轉身,正撞進譚宗明深深凝視她的目光。她難以置信,他眸正神清。
“我能看,能聽,能感覺,能思考,可是左右不了身體任何一部分,明樓太強大,我只能寄居在他身上,做一個透明的影子。他也意識不到我,只是常常莫名其妙覺得頭疼。”
汪曼春腦袋裏嗡地一聲,譚宗明的聲音剎那變得有些虛空。原來惟妙惟肖,真假難辨是這個原因,某種意義上說,他根本就成為了明樓的一部分。
“我看着他游走于延安、重慶和南京政府,運籌帷幄,智計百出,看着他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間,看着他愧對明家忠孝不能兩全,看着他把汪曼春的愛情利用到極致,看着他常常晚上輾轉反側,想明鏡,想明臺,想十年前那個明家門外哭了一整夜的小姑娘。”
汪曼春閉上眼睛,往事如潮水般漫溢。
“他在七十六號的舞會上送了一條項鏈,汪曼春穿着白色的裙子,戴着百合花鑽飾,發型和你在香港那天一模一樣。他擁抱她,說別來無恙,這麽多年,你還是這麽漂亮。明樓說過太多謊話,有時候連他自己都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可是那一刻,我能感覺他心裏最真實的想法。汪曼春,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愛過的女人。”
汪曼春睜開眼睛,視線模糊,她已經看不清譚宗明的表情。
“也正是這個女人,在七十六號屈身事敵,濫殺無辜,詛咒明鏡,抓捕明臺,一根一根拔光明臺的指甲,還要拿手絹包好送給明鏡。她想除掉明樓身邊的每一個人,這樣明樓就只屬于她一個人,為了這一天,她……”
譚宗明的話音戛然而止。
“為什麽不說了?譚宗明,你還看到什麽了,你說啊!”
譚宗明搖頭,“不說了,小美,你看起來很糟糕……”
汪曼春兩步過去揪住譚宗明的衣領,“你說不說!”
譚宗明握住她橫在自己頸下的手,“簡單說,我看到了明樓能看到的一切,直到他親手殺死汪曼春。”
短短幾個小時的昏迷,他像是看了場一生一世那麽漫長的電影。電影裏有家國天下,有兒女情長,有深微隐曲的心事,有不死不休的愛恨。
“汪曼春死後,明樓一個人站了很久,我覺得他後悔了,不是後悔打死她,是後悔當初沒有勇敢一點,帶着她一起去法國。如果十六歲的汪曼春跟他走了,那将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生。”
汪曼春緩緩松開手,指尖從譚宗明胸前無聲滑落。
“我一直笑你有太多奇奇怪怪的如果,可站在死不瞑目的汪曼春面前,我居然會希望他們真能有一個如果,如果時光倒流,如果人生重來,如果他們沒有遇到那個國破家亡的年代。
“我希望他們在輪回裏重新開始,有個圓滿結局,而汪曼春只是樊勝美一段錯拿錯放的記憶,癔症也好,雙重人格也罷,哪怕精神分裂呢,我都不怕,那都是插曲,我的小美永遠只是我一個人的小美。
“可你在我面前說,師哥對不起。”
他的小美原來不是樊勝美,是汪曼春,為明樓生,為明樓死的汪曼春,因為要嫁給他譚宗明,而要向明樓道歉的汪曼春——為什麽要道歉呢?她一生負盡天下人,唯一不負的就是明樓。
可她就是道歉了,驚慌,窘迫,害怕,背叛明樓是比背叛國家還要嚴重的罪過。
那他呢?他算什麽,一個替身?一個念想?一種懷舊?一點百無聊賴的寄托?
“你寒心,害怕,我比你更寒心,更害怕,我要和你愛了二十年的人競争,我要和一個永遠活在你心裏的人競争,我要和一個已經死掉,但不知何時會突然回來的人競争,我在打一場男人之間的戰争,對手是我的爺爺,我幾乎看不到贏的可能。”
那個考驗殘酷而充滿誘惑,他完全無法抵抗,他簡直是屏着呼吸聽她拒絕“明樓”的請求。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代價是親手在她心裏劃一道可能永遠不會愈合的傷口。
淚水一滴滴落在他膝上,洇開,擴散,綻出黑色的花朵。
“譚宗明,你看低我,看低我給你的承諾。”汪曼春含着淚,忍着哽咽,一字一句地說,“就算我不是你喜歡的那個樊勝美,不是你想要的那個譚太太,就算你發現一切統統都是假的,可是我愛你,這件事是真的。
“可惜你不信我。”
他總說她沒有安全感,事到如今,最沒有安全感的是他自己。
譚宗明無言以對,杏黃色的吊線燈下,低垂的眼睫投出長長的黑影。
過了好久,他用雙拐一點一點撐起身體,最後站定在她面前,“小美,對不起,原諒我好不好。”
汪曼春淚如雨下。
譚宗明從衣袋裏拿出手絹,輕輕按在她眼下。煙藍色的素絹,還是他們初相識時她用過的那一條。熟悉的溫度和氣息,擦不掉眼淚反而加劇她的抽泣,汪曼春忍不住嗚咽出聲,譚宗明幹脆扔掉一只拐,單手摟她入懷。
“小美,不要收回你的承諾。”他将雙唇用力壓在她的眉心,“跟我回家吧,譚太太不在,譚先生很難過。”
汪曼春環住他的腰,深深地擁抱他,過去一年的點點滴滴從眼前一一掠過,她的譚先生給了她兩世人生最甜蜜最溫柔的記憶。
“對不起,譚宗明。”她放開他,撿起拐交到他手上,“回去吧,你會有更好的譚太太。”
作者有話要說:
要be的筒子們,看到這裏你們就安心地取關吧(那個誰,來合影留念),這就是大結局了,看我真誠臉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