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刺猬
譚宗明的家就在世紀公園西側,浦東腹地寸土寸金的繁華地帶,別墅區外是八車道的車水馬龍,別墅區裏卻是綠樹成蔭,溪水淙淙,蟬鳴鳥叫,曲徑通幽,百米之隔,宛若從人間來到仙境,而穿過花園小徑走出來的汪曼春,一身寬松的原色亞麻衫褲,一條随意挽起的長辮,容色平靜,意态悠閑,乍一看還真像是桃花源裏的小仙女。
對于自己不請自來的行為,樊老大是有點心虛的,不過汪曼春似乎沒有太大反應,只是略顯冷淡地引他們進門,坐在她之前複習時待的小花廳。男傭把旅行包拎到專門的置物間,女傭送上手巾,清茶和點心,古董座鐘在牆角滴答,滿園翠竹環繞出盛夏裏一方沁涼天地。
要到這個時候,樊老大兩口子才徹底相信,他們那個苦逼窮命的妹子是真的一步登天,飛上枝頭做了鳳凰。
“光這間花廳的地價,就得一百多萬……”
“牆上那些畫肯定也不便宜……”
“傭人穿的都是香雲紗呢……”
兩口子竊竊私語半天,把花廳內外參觀了個夠,才轉回來對着汪曼春,笑嘻嘻地搓手,“小美啊,這個譚先生,對你不錯啊……”
“你們有什麽事就直說吧。”看了一下午資料,頭昏腦脹的,汪曼春不是很有心情應付他們。
“小美啊,你哥那個保安的工作不是做不成了嘛,在家也待了幾個月了,就想找點事做。他想開個店,只要前期投入一點,以後賺了錢,不就不用老跟你要錢了嘛……”
“什麽店?”
樊老大搶先回答,“飯店!”
“要多少錢?”
“五十,不,一百萬,對,一百萬夠了,夠了,呵呵……”
“做什麽菜?”
樊老大語塞,樊大嫂接得快,“火鍋!”
“老北京涮羊肉?四川火鍋?澳門豆撈?還是廣式打邊爐?什麽地段?有合夥人嗎?加盟還是自營?高端中端低端?有沒有競争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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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五星級酒店見習經理一連串的問題把樊老大夫妻問得啞口無言。
“連個計劃書都沒有,不借。”
“計劃書……計劃書,計劃書好辦,我們這就回去做,回去做……”樊老大連聲答應,“小美你看我們來一趟上海也怪不容易的,你不如先把錢給我們,我們做好了計劃書給你寄過來,也不耽誤事兒,你看怎麽樣……”
“沒計劃書,不借;有計劃書,我也不借。我根本沒錢。賣房子的錢是爸媽的生活費,給不了你。”
“小美,我們知道你沒錢,可譚先生有呀!譚先生的不就是你的?他那麽有錢,一百萬也就塞個牙縫,這屋子裏随便掃掃都能掃出來……”
“他的錢和我無關,我住在這裏也要交夥食費。”
樊大嫂撇撇嘴表示不信。
“不信算了,反正我沒錢。”
無論兩人怎麽軟磨硬纏,汪曼春就是兩個字,不借。漸漸地樊老大的臉色開始不好看了。樊大嫂眼見兄妹倆要鬧崩,趕緊出來打圓場,“好了好了,你看天色也不早了,你哥跑了一天也累了,這樣好不好你讓傭人給我們先安排個房間,我們洗漱洗漱,咱們晚上再好好商量……”
汪曼春簡直要給他們氣笑,“順嬸兒!”她去找譚宗明的老管家,“麻煩你叫老王帶兩個安保處的人過來。”
九間堂人高馬大,訓練有素的保安在司機老王的帶領下,幾乎是半架着樊老大兩口子去了車站。老王拿出五百塊錢,“這是樊小姐給的,你們願意買票回南通也好,願意找旅館住也好,随便。”
然後和保安鑽回車裏,關上車門,絕塵而去。
晚上譚宗明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問樊老大有沒有找麻煩,“我聽順嬸兒說他們走的時候,罵得不太好聽?”
汪曼春并不在意,“放心吧,他們還指着我賺錢,再罵能難聽到哪裏去。”
“一百萬其實不算多,開個店自食其力也不錯……”
汪曼春坐在桌邊,看着正在吃夜宵的譚宗明,“你相信他們真能開店?一百萬有去無回,再借就是兩百萬,三百萬。你有錢,一千萬都出得起,可他們有命花嗎?交的那些狐朋狗友,哪天把他一麻袋裝了沉河都說不定。”
“你的前提是有去無回,如果做好監管,你哥占不到便宜,別人也占不到他的便宜,這事兒就還有可為。”
“太累。”
“我派人幫你。”
“不用。樊家是個無底洞,我不想你惹麻煩上身。”
譚宗明放下碗,“小美,我們已經準備結婚,我在處理家事,不是惹麻煩上身。”
“你就當我自己不想惹麻煩行嗎?”
“小美,他們到底是你家人……”
“譚宗明,你要當聖母瑪利亞,要跟他們做一家人,那是你的自由,你願意幫他們就去幫吧,別讓我知道,也跟我無關。”汪曼春不想再争辯,說完便起身離開。
“小美!”譚宗明在桌邊叫她,她置若未聞。
不是有意和他冷戰,她只是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麽好說的。譚宗明口中的家人,是樊勝美的家人,不是她汪曼春的家人,管着房錢不讓樊老大獨吞,是她替這個身體的原主人盡的最後一點孝道,為了樊家去跟譚宗明開口要錢,她自忖做不到。
而這些,都是無法跟譚宗明坦白的秘密。
這樣一想,他好像也很無辜,樊家在他眼裏算什麽呢,種種操心費力,不過是想為心愛的女人分擔一些壓力,得到的,卻是她如此冷漠不近人情的反應。
如果真的棄之不顧,樊老大只會變本加厲地壓榨樊媽媽,雖然那并不是她汪曼春的母親,可畢竟給過她一點發自肺腑的母女親情。樊家太過破落,對譚宗明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
臨睡前,汪曼春做了好一會兒心理建設,跑到書房去找譚宗明。
“對不起,剛才态度不好,我跟你道歉。”
譚宗明摸摸她的頭,“我理解,攤上這麽一對哥嫂,不是人人都能有好脾氣。”
不,你不理解,你的“理解”只是一種無原則的偏心和保護。汪曼春的身上有太多無法解釋的矛盾,你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自欺欺人地選擇了視而不見。
汪曼春有些惆悵地笑笑,坐到沙發上,雙手交疊膝頭,認真地看着他,“樊老大的事我想好了,我花點心思,幫他做一個詳細規劃,看到底需要多少錢,給你打借條,寫我的名字,有我監督應該虧不到哪裏去,他是沒長性的人,過幾年不想做了,再盤掉還你本息。”
譚宗明皺眉,“打什麽借條,店挂在你名下,就當我送給你的。”
“不,一定要打借條,萬一樊老大真把店揮霍了,總不能讓你買單。”
“小美,你一定要跟我這麽見外嗎?”
“這是我的原則。”
譚宗明走到她身邊坐下,盯着她的眼睛說,“我定的戒指,你不願意刻名字;我想安排雙方父母見面,你說不想麻煩;我想幫你父母換個好點的房子,你拒絕了;你留的所有聯系地址都還是歡樂頌,寧可三天兩頭去取信取賬單也不肯改成九間堂;我問過你室友,她們說你把下個季度的房租也交了,還打算明年續約。現在你又跟我說原則,小美,為什麽我總感覺自己只是個臨時未婚夫,随時随地會被你下堂?”
她很想說你想太多了,沒有的事。可她說不出來。他是一個聰明的,敏感的,成熟的,愛她的男人,太多藏在她心底的結,他看不到,卻能清楚感覺它們的存在。
“對不起,譚宗明,可能是……我們進展有點快,我不太習慣。”汪曼春躲開他的注視,小聲地解釋。
可是這解釋太蒼白,他們的愛情水到渠成,允婚至今她沒有一絲後悔或猶豫。
山河歲月,她已無法想象自己和其他任何一個男人同行。
“不是不習慣,你是沒有安全感。”譚宗明扶着她雙肩逼她正視自己,“你不相信我,所以拼命把自己保護起來,你願意給我承諾,可是不相信我的承諾。小美,我知道從小到大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傷害,可能看這個世界誰都不安全,這沒關系,我不強求你做陽光少女,可我們倆是要一起過一輩子的,你的蝸牛殼再厚再硬,至少要對我例外放行。”
肩上傳來他掌心源源的溫度,催生她眼裏的霧氣。汪曼春覺得心裏很疼,他能觸及她戰戰兢兢不能釋然的心情,卻不知道隔開兩個人的不是她的蝸牛殼。她沒有殼,只有一個醜惡黑暗的秘密。她不是蝸牛,只是一只害怕傷害他的刺猬。她願意追随他支持他和他同甘共苦海角天涯,卻始終畫地為牢,不敢讓他靠得太近。
“好了,小美,我不逼你,我們慢慢來。”譚宗明攬過她,把她腦袋按在自己肩膀上,“你哥的事兒你決定就好,其他的我也尊重你決定,但你要知道我們是一家人,什麽都要分彼此,日子會過得很累。小美,以後的事,試着盡量交給我,記住你不止是樊勝美,你還是我的譚太太。”
我不止是樊勝美,我還是你的譚太太,可我更是汪曼春,一個離你很近,也很遠的汪曼春。
她在他肩頭閉上眼睛,鼓起勇氣說,“我會努力去學着适應兩個人的生活,可是,譚宗明,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和你預期的不一樣……”
“小美,你的如果實在太多了。”
“不,譚宗明,聽我說完,如果有這麽一天,你一定不能懷疑一件事。”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深深地擁抱他,“譚宗明,我愛你,就算我不是你喜歡的那個樊勝美,不是你想要的那個譚太太,就算……就算……就算你發現一切統統都是假的,可是我愛你,這件事是真的。”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flag不是?你就說是不是!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