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紀念
莫愁湖畔,水西門大街,清明小長假的第二天,鉛灰雲層灑下蒙蒙細雨,煙籠霧罩的空氣,似乎連老天,也在配合這悼亡追思的日子。
晴山一行人提前一天晚上抵達南京,健次老人很快就睡下了,汪曼春卻幾乎一夜都沒睡好。半夢半醒之間前一世的場景于眼前交錯輪換,到最後總是回到她死前的最後一秒,鮮血從胸前汩汩流出,而她對着明樓死不瞑目。
帶着一點點失眠的頭重腳輕,汪曼春踏進了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進門便是一座十一米高的巨大雕像,名字叫《家破人亡》,銘文四行:
被殺害的兒子永不再生
被活埋的丈夫永不再生
悲苦留給了被惡魔□□了的妻
蒼天啊……
寥寥數語,奠定這一趟旅程黑色的基調。
不到百米的雕塑廣場,光天化日下婦女在哀哭,衣衫不整的身上還留着日本軍帽的投影;反綁雙手的俘虜跪着,倒着,有一些已身首異處;日本兵揮鍬填土的坑裏,被活埋的婦女與男子高高擡着他們的頭顱;瀕死的母親将最後一滴奶喂進孩子嘴裏,被輪.奸的少女慘然絕望地縱身躍井,皮包骨頭的僧人為死者合上含冤不閉的雙眼,孫子背着早已冰涼的奶奶凄惶逃竄,卻終究逃不過頭頂亮起的刃光……
她曾經相信,在那弱肉強食的亂世之中,她面對的都是不問前程的亡命之徒,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成王敗寇沒有什麽公理可言;然而走過人間煉獄一般的照片牆,她還是不得不承認,那一座吞噬了多少同胞的修羅場,她汪曼春親手添過磚加過瓦,以向惡魔效忠的方式貢獻了自己的力量。
沒有走完這一段照片牆,許多人就已經落淚,包括坐在輪椅上的晴山健次,推着輪椅的晴山俊一,而晴山璃子早已雙眼通紅。只有汪曼春沒有哭,她的眼裏沒有淚水,她的心裏全是恐懼。
可再害怕,她還是攥着門票,一步步踏向紀念館裏更深的地方。
她走過黑色的大理石牆,上面以11種文字反複書寫着同一句話,“遇難者 300000”“遭難者 300000”“Vittime trecento mila”“Victimas trescientos miles”……
她仰望灰色的十字架,十字架下埋着骸骨,十字架上銘刻着這座城市最不堪回首的六個星期,“1937.12.13——1938.1”。
她站在一百五十米長的名單牆前,牆上一萬零五百零五個名字,代表一萬零五百零五個冤魂,許多沒有名字的某氏,無聲無息地死去,許多龐大的家族,一夜間灰飛煙滅,牆上有無數某某的弟弟,某某的女兒,某某的妻子,某某的父親,他們被□□,被活埋,被虐殺,生不留年貌姓名,死不知葬在何處,一家人的亡靈只在哭牆上重逢。三十萬遇難者,一萬個名字,二十年來牆一直在增長,卻永遠寫不盡南京城那個冬天慘烈的真相。
汪曼春緩緩伸出手去,終究不敢觸摸那些冰冷的石牆。遠處的晴山健次已經掙紮着從輪椅上站起,拖着僵直雙腿向哭牆走去,每一步都在顫抖,每一步都是贖罪,蕭瑟風中,老人慢慢地跪下來,雙膝壓在冰冷地面,肩頸佝偻,垂首悲泣,而他身後的晴山俊一,晴山璃子,乃至同行的日本保姆和日本護士,都跟着他一起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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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曼春一個人站在角落,她覺得壓抑,窒息,擡頭望天,如絲的細雨落在臉上,都像當年從自己指尖淌下的血滴。
“家父體力不支,後面的陳列,我們就不去了。”晴山俊一征求她的意見,“樊小姐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在祭靈泉那兒休息一下?”
“不,謝謝。我想再看看。”
走向遺骨坑的時候,她回頭看了一眼晴山俊一。他站在祭靈泉邊遠遠地目送自己,帶着一點不安和顧慮。她知道自己臉色很差,可去往遺骨坑的人誰不是滿面怆然。四十平方米的坑穴白骨密布,堆疊着,扭曲着,散落着,帶着刺刀和鐵釘的痕跡,黑洞洞的眼眶望着天空,那是含冤而死的人們無聲無息,卻永世不滅的吶喊。
抓着護欄的手格格發抖,她有種抑制不住想要跳下去的沖動。這鬥室埋着二百零八具屍骸,這館下葬着一座萬人巨坑,這城市聚集了太多不能瞑目的亡魂,她仿佛能聽見自己一次槍決十幾名犯人的槍聲。那時明樓突然出現,她尴尬而慌亂,怕他看到自己如此殘暴的一面——并非完全不知是非,不分善惡啊,可她為什麽就這樣一步步錯下去,走得越來越遠,做得越來越絕,到最後不能收手不能回頭,沒有人救她,沒有人幫她,她背負了太多人命,她背叛了自己的國家,她是明樓的敵人,她是這個民族的罪人。
只因為她姓汪?只因為她欠汪芙蕖養育之恩?只因為她被強勢的明鏡拒之門外?只因為年少的明樓放棄了她沒有帶她私奔?!如果這些可以成為理由,她為什麽無法面對這長長名單,累累白骨,無法面對下跪贖罪的晴山健次,為什麽寧可滿口謊言,也無法将真相告訴給那麽喜歡她,那麽保護她善待她的譚宗明?!
不怪別人,罪在自己。就像明樓一樣,他們都不是別無選擇,只是對于明樓,此身既已許國,難再許卿,而她将靈魂賣給了魔鬼,沒給自己留下一絲一毫再愛的資格。他們各自選擇了世間最遠的兩條路,再談誰傷害誰,都不過是避重就輕的借口。
重生而為樊勝美的那一刻起,她就應該明白這道理。
舉目四望,整個紀念館寧靜肅穆,所有人臉上都帶着哀傷與思索。抗日戰争已經結束整整七十一年,當初的罪人,願意忏悔或不願意忏悔的,都幾無可能再來到這裏,沒有人能想到,這個孤身站在祭場上的年輕女子,正經歷着怎樣的彷徨,撕裂,痛苦和絕望。她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又為什麽會站在這裏;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要活着,她的家人,愛人,敵人統統都留在了七十六年前,帶到這一世的只有無窮無盡的罪孽與孤獨,不敢愛,不能愛,生無可戀,死亦無懼,她的命數早該終結,罪不容誅卻茍活于世,是比千刀萬剮更殘酷的懲處。
雙腿終于承受不住重量,汪曼春慢慢跪坐在地上。
“小樊姐?”晴山璃子的聲音由遠及近,打破她的迷局,“哥哥說你狀态不好讓我來看看你,你哪裏不舒服?我扶你回去。”
汪曼春屈身以手撐地,甚至都不在乎這樣的姿态是不是失禮,“我想直接回上海。”
“回上海?現在嗎?”晴山璃子很吃驚,按計劃,他們還要在南京住一晚,以便父親休養生息,“你看起來很糟糕,回上海太勞累了,跟我們在南京休息一晚,明天再走吧?”
“不,我要回上海。”
這座城市上空回蕩着太過深重的怨氣,她何止是不能呼吸,她覺得自己随時要失控發瘋。
就算此生別無所圖,她也不想再打擾任何人。
晴山父子對她突然要回上海的決定非常驚訝,但汪曼春臉色極差卻又異常固執,兩人都不便再勸,晴山俊一便叫司機開他的車,讓璃子陪她先行返回上海。
對他的體貼照顧汪曼春不置可否,回上海的三個小時裏全程一言不發。璃子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也不敢多話,只是一會兒問她渴不渴,餓不餓,頭暈不暈,要不要下車透氣。
多麽熱情可愛的女孩兒,她怎麽能是南田洋子的孫女呢,她笑起來像小太陽一樣溫暖每個人的心房,她從未見過她的祖母是怎樣燒殺劫掠,奪走無數人的性命。
就像這世上所有認識樊勝美的人,都不會知道居住在這個身體裏的,曾是個怎樣愚蠢卑鄙的靈魂。
回到歡樂頌,璃子以“這是哥哥的要求,做不到他會打我”為由,堅持把汪曼春送上樓,送進2202。那麽精明幹練的樊經理,竟然住得這樣局促寒酸,璃子很驚訝,可善良單純的她什麽也沒說。安迪加班,曲筱绡度假,關雎爾和邱瑩瑩都回家了,整個22樓像任何一個假期一樣只有汪曼春一個人,璃子心疼地幫她燒水,泡茶,還想幫她叫晚餐外賣,汪曼春拒絕了。她把自己關進推拉門隔成的小屋,“璃子,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回去吧。”
這不是她認識的那個樊經理,璃子隐隐覺得有些不對勁,她的風度,禮儀,銳氣乃至淡淡的疏冷,都到哪裏去了?整個人好像抽走了所有元氣一樣倦怠而了無生趣。可是汪曼春不解釋甚至不允許她靠近,她只能安靜地,謹慎地,憂心地退出去。
就在她即将出門的時候,汪曼春放在玄關的手袋傳來一陣手機震動的嗡嗡聲。一路上手機震了幾次,汪曼春都沒有接。璃子看一眼汪曼春緊閉的房門,輕輕打開了她的手袋。
手機屏幕上有一串未接來電,以及一條剛收到的微信——
“樊勝美,你再不接電話,以後別指望我告訴你明誠的消息。”
明誠?璃子愣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高能預警,心理承受力差的筒子謹慎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