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迷霧
怎麽會答應她吃肯德基的,垃圾食品,太難以下咽了。
譚宗明不回答她,三兩口塞完漢堡,一口氣喝光可樂,擦擦手站起來,“走吧,早去酒店早完事早回家。”
汪曼春拿着果汁快步跟上,“譚宗明!你別轉移話題!譚宗明!”
就這麽追出餐廳,一直追到狹窄的人行道上。譚宗明遠遠看到路邊自己的車,按下車鑰匙後才轉身,這一轉正看到一個踩滑板車的大男生直沖過來,眼看就要跟朝自己追來的汪曼春撞上。譚宗明來不及多想,探身伸臂,奮力一拽,把她直接拽進自己懷裏,同一瞬間滑板男孩呼嘯着從她背後擦過。
“看着點兒路!”
汪曼春狼狽地從他胸前撐開,低聲叱罵,“誰叫你跑那麽快!痛死我了!”
“撞到你了?”
“不是,是你!”她捂着剛才被他鉗住的小臂,“你使那麽大勁兒幹什麽?”
譚宗明頓感冤屈,不用力能拽得過來?再說這女人有那麽不堪一擊麽?可看她表情不像裝的,她在他跟前也從來不走楚楚可憐小白兔路線。疑惑之餘他拉起她小臂,汪曼春又哼了一聲,他幹脆捋起她袖子,只見玉白肌膚上有一道寸許長的傷口,天黑看不清狀況,可衣袖內側已經沾了點點血跡,顯見傷得不輕。
“怎麽回事?”
“昨天在庫房搬東西劃的……”
“昨天劃的今天還滲血?”譚宗明臉色一沉,“是不是看守所裏弄的?不是說沒挨打麽?”
“沒騙你,誰知道那桌子有那麽大一根刺呢。”汪曼春一臉認真,“看守所被人撞了一下,把傷口撞裂了,沒挨打,我不打她們就不錯了。”
“你別說了,不夠操心的。”
“你才別說了,這回是你弄的。”
“……”譚宗明說不過她,譚宗明投降。
Advertisement
肯德基浦南餐廳離環球金融中心也就是一腳油的距離。譚宗明不讓汪曼春直接上八十層報道,堅持把她帶回七十層,叫了個女助理領她去自己辦公室上藥,自己去找安迪。安迪會還沒開完,譚宗明在開放辦公區晃了一會兒,人人都拿暧昧眼光在他和辦公室之間游移,空氣八卦指數直線上升,備受壓力的譚宗明索性走回辦公室,“你先出去,這裏我來。”
女助理笑嘻嘻地走了。汪曼春坐在沙發上,也不用幫手,自己卷了衣袖拿沾了酒精的紙巾擦傷口,譚宗明坐到她身邊,抽出棉簽沾上碘伏,抹在她擦淨了血痕的小臂上。
“和爺爺一批被處決的,一共有十一位地下黨,還有一個下落不明,十二個人裏包括出賣了組織的叛徒,但究竟是誰不清楚。”空氣裏彌漫着隐約的酒精味,和譚宗明平靜無波的聲音,“在當時,做過重慶、南京、延安三面間諜,又出身富商的爺爺也難逃嫌疑。”
“怎麽可能?!”
“戰争年代,知情人要麽死了,要麽很快赴臺,軍統核心的內情我們很難知道。更何況下落不明的那個地下黨,有一位後人你在關懷老幹部的新聞裏,還偶爾可以看到。”
汪曼春一把抓住他的手,一雙美眸化作厲目,盯進譚宗明的眼睛。
“爺爺去世時父親還很小,等他成年想調查當年真相已經不可能,沒有證據,這十二個人誰是烈士誰是叛徒誰也無法妄言,□□後那位後人發話,這宗疑案封入歷史檔案永不再提,所以你在公開的網絡上看到的只是一片空白。”
他留了一句話,明樓不止是三面間諜,富家少爺,還是大漢奸汪曼春青梅竹馬的戀人,這樣的身份要從血腥迷案中清白脫身談何容易。
只是面對汪曼春的後人,他沒必要說出來,而就算他不說,她也未必不知道,否則她不會這樣呆呆地坐着,身體一動不動,眼裏卻慢慢地,慢慢地溢出淚來,明明投在他身上,卻又像是投在虛空的目光裏,湧動的何止是惋惜,何止是惆悵。
“這就是,他心心念念,生死不顧的信仰,這就是,他所謂的最偉大的政權?”
微弱到幾不可聞的自言自語,飽含着最痛切的不甘與憤怒。
譚宗明沒再說什麽,撕開敷料貼貼在她消毒完畢的傷口上,輕輕壓實了,再把袖子放下來。
窗外的陸家嘴華燈璀璨,七十層的玻璃窗前,霓虹豔過最明亮的晚霞,2016年的外灘,有着過去任何時候都不能比拟的錦繡顏色。
汪曼春怔然凝望,許久才回神,“□□,你們……有沒有受到牽連?”
“有,都扛過來了。”譚宗明從窗前轉身,“爺爺雖然死得不明不白,但他幸存的戰友對奶奶和父親多少有所照顧,不能相比革命功臣待遇,至少讓我父親平安長大,娶妻生子,□□結束後下海,也比別人少吃些苦頭。”他環視這間豪華寬敞的大辦公室,不由感慨,“不能說少了祖上餘蔭,我就一定一事無成,但沒有爺爺,譚家未必有今天。”
如今的譚家,實力規模更甚于當年的明家,可中間數十年滄桑沉浮,明樓這一支血脈走過了多少曲折艱難的道路。
“可是譚宗明,你現在功成名就,富貴在身,你爺爺所受的冤屈就可以一筆勾銷了嗎?!”
“你覺得我一貧如洗兩手空空,就會豁出去給爺爺拼一個說法,要一個烈士榮譽,演一回秋菊打官司?”譚宗明向她走去,“和錢無關,要查明真相,給爺爺正名,就是給另一些人定案,不說幾十年的跨度,就說現在的形勢,你覺得可能嗎?”
“一句不可能,明樓的死就這麽不明不白算了?”
“爺爺的死在了解他的人心裏重于泰山!”
“那不了解他的人呢?這是多少人?相信他的又有幾個人?他們多老了?死得剩下幾個?除了你奶奶,你父親,你,還有誰,還有誰?!”
“還有你。”
淚水從汪曼春眼裏奪眶而出。
“那一代人走上這條路,就沒想過功名回報。湮沒無聞的滋味,難道比得過他效力汪僞遭受的萬千唾罵?!爺爺在乎這些,就不可能在地下戰線默默奮鬥這麽多年!□□人不信轉世輪回,身後事影響的只是後世子孫,而作為他的後世子孫,我們有幸生在一個比過去富強,先進,文明的國家,就算她有很多不完美,可她今天的繁華,就是對我爺爺一生付出的肯定。”譚宗明握住汪曼春的雙肩,“無論進不進烈士陵園,爺爺都是我們心裏的英雄。”
汪曼春別過臉去,淚水一顆顆掉在膝頭,深棕毛料上洇開一朵朵墨色的花。
“樊小妹——”
安迪的聲音在推門而入後戛然而止。
“對不起,打擾你們了。”嘴上說着對不起,卻一點要避開的意思都沒有。安迪靠近一看,“怎麽哭了?老譚你欺負她了?”
譚宗明舉手過耳,“她不欺負我就不錯了。”
“不對,我兩次看你們在一起,她都在哭。”安迪才不會被老譚騙。譚宗明還想辯解,汪曼春站起來不好意思地問,“不關他的事,安迪,你這裏有沒有冰袋?”
“只有冰水,用紗布打濕了敷應該有用。你跟我來。”
“那麽小樊就交給你了安迪,待會兒你親自陪她上柏悅,跟主管解釋一下。”安迪在行內名氣不如老譚,可也不算太低了,又是當事人之一,由她陪同比他更合适。安迪應下,拉着汪曼春向門口走去。
快到門邊時汪曼春忽然轉身,“譚宗明,謝謝你。”
這還是認識他以來,她第一次跟他說謝謝。
帶着淚痕和微笑,帶着憂郁和傷痛,帶着他似乎能明白的恩怨難平,以及他不明白的遙遠的溫柔。
盡管不明白,他卻感到釋然,好了,現在的譚家于她已經沒有什麽秘密了,一貫算計不能吃虧的譚宗明,把自己所有底牌都亮給她了,他當然很想知道關于她的更多事情,可他忽然發現,在這座繁華而孤獨的城市,有她來分享分擔所有驕傲、榮耀與沉痛的過往,他得到的,遠比失去更多。
辦公室裏只剩他一人。譚宗明望向茶幾上給她處理傷口剩下的雜物,沉吟片刻,走過去把那張帶着血跡的紙巾收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難寫……
已經盡力了……
把你們的磚盡情扔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