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滋味歌悲淚如雨
天亮了,山野的空氣特別的清新。鳥兒在柏樹林間跳躍、啼鳴、歌唱,都沒有把“迂哥”吵醒,後來有幾只紅頭鹦鹉飛到冬青樹上撒歡,才把他從美夢中驚醒。走出綠藤纏繞的小窩棚,伸伸懶腰,深深吸上幾口這清新的空氣。他感覺今天的頭腦特別清醒,一下子想起自已昨晚幹了一件痛打壞人的事,又夢見了彩妹給他治病的事情,往事瀝瀝在目,他“嘿嘿”笑了。
他甩掉那根楠竹棍,雄糾糾地下山,雖然還是那皮包骨頭的身子,卻腳底生風。
來到山下,碰見在練太極拳的“醉秀才”,主動打招呼。“練呀?”
“醉秀才”好生奇怪,“咦,迂瘋子清醒啦?這麽早就從山上下來,去會彩妹妹來?”
“跟你龜兒酒瘋子說不伸展!”罵後,他揚長而去。
“醉秀才”在他身後吐出一連串的,“吔咦吔咦”,不得究竟。
遠看,東方昉出一抹金輝,金輝壓幕着一片朦胧的雲層。
鄉村的清晨,空氣中散發着清香的味兒,蛙們和昆蟲大軍己經歇息,仍有不守歸矩者在草叢裏獨哼,偶爾傳來“嘶”地一聲怪叫。
盡管昨晚遭受了“毛子狗”的襲擊,心情十分不好,劉翠華還是在女兒的陪伴下,早早來到汪木元家,服侍“老亡魂”。她沒有敢提起昨晚發生的事情......
她給他灌了一大瓶冷開水,反複叮咛:“注意安全,過街一定要小心呵。”
“我又不是小孩子。”汪木元怪怪地笑了。
目送着那只在他背上一搖一跩的背簍,目送着他那一靸一趿的身影,消失在機耕道的末端、消失在公路的遠處。劉翠華的心裏,“騰”地升起一絲戀舎不忍的情緒:菩薩保佑他吧,千萬別出什麽意外;木元呵,過馬路千萬要看身後有沒有汽車!
她雙手撫掌,禱告着。眼眶裏不自覺地淌出淚來,慢慢用手背抹去。嘴裏還在述言,“他是個好人,哪怕我們沒有丁點兒的親情關系,命運已經把我們緊緊地栓在一起,心裏應該時刻牽挂他呀......
愣愣神兒,不覺臉頰兒上紅霞飛。
小華是什麽時候離去的?她不知道。
為了母親和劉翠華的病能早日好起來,汪木元巴望每天都能撿上很多很多的廢品去賣,也就是汪家嘴人說的撿垃圾賣。
說實在的,當他在落魂潭中救起小華,得知了劉家母女的慘象,意外得到這個幫助她們的機會,真是欣喜若狂:自己終于做出一件讓人看得起的亊兒,撿垃圾賣的又咋啦?能幫助人就有臉面,不像有的人供養自己的老爹老媽還要角逆扯筋。
我汪木元是啥人?是共産黨員,就是比你們有覺悟。
喔噫汪木元,這是什麽時代?是認錢不認老爸的時代,只有你才把自已的身份看得那麽重要!嗚乎......
他太得意了——汪家嘴三百多人,誰能像我這樣做好事?“康而喜”只顧自己發財,“醉秀才”只曉得在耳邊呱聒空話,“舒服”雖然是百萬元老板,從不亂撒一分錢,“望月亮”也有錢,錢是他的先人。
嗯......“鐘老咬”倒是個好人,好人......為啥不站出來幫助劉家母女?未必然只是怕別人說閑話?可惜呀可惜,若不是遇着我汪木元,大家呱聒得“木沙罐”,汪家嘴最漂亮的女人就沒有啦。
一定要供小華讀書,将來她出息了,為人民服務,還有我一份功勞。這是光榮......哪時候,誰敢看不起我這個撿垃圾賣的黨員?
最初幾天,汪木元的的确确沉浸在這種喜悅和光榮感之中。
由于心情好,他撿破爛時嘴裏也哼哼唧唧的,別人都不解地看着他。那天下午,路過世紀廣場,他竟然像一位凱旋的戰士,高唱:
日落西山紅霞飛
戰士打靶把營歸
胸前紅花迎彩霞
愉快的歌聲滿天飛
......
反複就那麽幾句,聲調越唱越高,可惜後面的唱不來。這是一位解放軍班長,下鄉搞四清運動時教他唱的。
“吙呀,這位撿垃圾賣的老頭撿到金包卵了?興奮得瘋掉了!”一位小青年攔住他,“喂,發財啰,分點出來。”
汪木元看不出別人在逗他,把穿插破爛用的小鋼釺平端胸前。“共産黨員是不怕死的!”
“呼”地沖向對方。
“別惹他,這個撿垃圾的瘋了。”
在人們善意的戲谑中,汪木元回過頭,一臉的哈笑,不知他高興到哪兒去了。
每天下午,他都要去嚴太的兒子開的中餐館提回一些美好的剩菜剩飯。
過了幾天,嚴太回嚴家溝去了。他感到在那些年輕人眼裏有鄙視的目光。于是,做出很有見識的樣子。對嚴太的兒媳婦說:“謝謝你們的關懷和幫助,明天我就不來了,暫時不需要這些物資......”
“不需要就不需要呗,未必還有人要拿起這些東西跟着你攆?”那位漂亮的媳婦用鼻孔哼着說。
從來沒有過四口之家的日子,月餘過去,他真的支撐不住了。沒有去嚴太兒子的中餐館領取贈物,每天下午收工,就去肉市場買二兩、半斤砣砣肉。再去中藥店,大聲說:“買五角錢的當歸、黃芪、沙參,炖補藥湯。随便拈一點兒就可以。”
藥劑師瞅他兩眼,每次都哭喪着臉在為他服務。
小華扯草藥回來,他們就像一家人一樣吃起來。可惜,一個撿破爛的連這樣的生活也維持不下去。
今天,汪木元的運氣實在糟透了,別說沒有拾着幾個易拉罐,就連宣傳産品的小報也沒有撿着幾張。眼看日落西山,這一天白過去了。
季節已經進入白露,天氣開始涼爽。
可這陣兒他緊張得汗流浹背,感覺一身滾燙發燒:怎麽辦——“木沙罐”,你今天遇到鬼了?廢紙都撿不着,家裏的人像小雀兒一樣盼着你打食回去,兩手空空,怎麽回家呀?!
他急得呻吟不斷,不住地罵自己,罵着罵着,腦殼裏倏地劃過一道火光。噫,這不是一個好去處麽......
往日,當他去買二兩、半斤砣砣肉時,發現肉攤的案桌下扔着一些骨頭屑和一些廢棄的肉渣末、以及有毛的肉皮。
往日買的砣砣肉,是賣肉師傅添秤時的剩料,價錢很便宜。雖然也有做好事的師傅送點兒給他,自己也撿一點喂貓貓的肉,如肺葉、脾髒什麽的。
——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專門去撿骨頭屑和肉渣末。管他的......叫化子不嫌冷飯馊,下做不挨餓,多撿幾張案桌,就會整着一碗豬肉。哈哈......怎麽忘記這個去處?牤子唷!
他像發現了寶藏一樣興奮,沒有撿着破爛的沮喪心情一掃而光。匆怱趕往西門豬肉市場。哈哈,賣肉的師傅還沒有收攤。有人笑嘻嘻問:“今天吃多少?”
“不好意思,今天沒有撿着破爛……”不知怎麽的,汪木元一返往日那種自傲的情緒,口吃着問:“沒錢買肉,能讓我撿點案桌下的肉渣渣麽?師傅……師傅,幫一下忙。”
他眼巴巴地望着對方,生怕人家不同意。往日不管買多買少,人家都把他當着一位買主,腰杆挺得直直的,拗起個腦殼。今天,自己就覺得矮了很多。
見對方沒吭氣,立刻放下拾破爛的背簍,拿出一只小塑料袋,彎下腰,去撿那些砍跳出去的骨屑、肉渣、肉末。
見他這麽的小心翼翼,生怕人家不要他撿的樣兒;見他這般的悽涼惶恐,可憐兮兮。年輕的賣肉師傅,默默地甩給他幾砣大一點的肉渣。
他蹲在案桌旁撿這些砍跳了的肉渣,甚至是爬在案桌下,用手指吐着唾沫去沾那些跳在地上的肉末,看着他如此這般的動作,誰都會覺得心裏被揪了一下。
他剛剛撿了兩張案桌,他的手被一只穿着皮鞋的腳踩住,同時傳來一聲帶着顫音的嘆喟。“唉……太潲皮,撿這些東西!”
汪木元的手不禁一哆嗦,心兒也跟着哆嗦。更深地低下頭。
他知道,踩着他手的人是“醉秀才”。一切無言以對,沒有在賣肉師傅面前那種卑謙和辛酸的表現,也沒有自嘲和辯解,更沒有往日拗起個腦殼的表情。
慢慢從皮鞋下抽回他那只撿垃圾的手,繼續撿他的骨屑、肉末。
“老祖祖啊……你何必這麽遭孼。”推着自行車前來買肉的“醉秀才”,看到眼前的這一幕,怔怔呆呆地支起自行車,從扁背簍裏取出簡裝的“寶蓮”酒,頸項一伸一縮,“咕咚咕咚”喝酒就像吹喇叭一樣在用功,整下半瓶。
彎下腰失聲啼哭,“我的先人喔喔喔......全世界的人只有你才這麽遭孽!”
一個老漢在大庭廣衆之中這樣啼哭,可想他心裏是什麽滋味。
“老祖祖啊……汪木元同志啊,何必找些虱子到腦殼上來爬,康支書都不管,你還管什麽?……”
“将才,你說的啥子話喃,不管?那可是兩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共産黨員能說這種話?”他仰起他那張扁臉,吃驚地望着他。“要管……要管,慢慢地一切都會好起來……”
這是喃喃的話語,也是他心中的期盼。
“醉秀才”抹去臉上的淚,掏出伍拾圓人民帀,對賣肉師傅說。“給我割兩斤甲級豬肉,餘下的錢給他買肉……他這麽遭孽,是在幫助別人,幫助生病的孤兒寡母。一個靠撿垃圾賣讨生活的人,真是太艱難唷。”
“不,我不要他的錢,快拿走你的錢!”汪木元對着他的背影吼叫。“啥子東西嘛,要關心她們,自己去嘛。”繼而,轉臉對賣肉師傅啼泣,“我、我不能……嗚嗯,要他的錢,不要他給我買肉。嗚嗯……”
見他急得這樣,賣肉師忙安慰。“聽你的話,把錢給他存在這兒。”他激動得臉龐通紅:這位撿垃圾的還真有骨氣,這種精神應該受到尊敬。他也彎下腰,幫着撿那些微乎其微的骨頭屑和肉末。
淚水“嗒嗒”滴落,如雨,視線漸漸模糊。
他似乎看到自己的胸膛,突然裂開一個大口,心兒“噗”地滾落出來,滾到街口,一路鮮血淋淋,似乎有幾只惡狗伸出紅紅的舌頭,向着自己的心兒奔來。
滋味歌那低沉而悲傷的歌聲,讓聞者哆嗦,心悸、顫悚。
請你別看不起我
請你別來踩着我
雖然我苦痛唏歔
也要一點兒面孔
這是什麽滋味兒
酸麻辣的滋味兒
心兒滾地的滋味
鮮血飙射溢四處
心兒在地上蜷縮
在酸麻辣中慘白
誰再多瞥我一眼
伸出熱烘烘的手
捧起我蜷縮的心
送來理解的滋味
暮色蒼茫,蒼茫得讓人窒息。天空下着淅瀝的小雨,給人以絲絲涼意。
汪木元耷拉着頭,蔫不拉秋地走回他那三間孤獨的茅屋。破草帽垮下,幾乎看不見那張扁臉,腳步更顯得一靸一趿。
劉翠華正伸長頸項在院壩裏張望。
人是個奇怪的動物,相處久了,自然而然就會産生感情,尤其是患難之中更容易産生感情。
汪木元坐在桌邊,把臉扭到一邊,帶着幾分哀怨的腔調。“他‘醉秀才’算那把夜壺?當着那麽多人潲我的臉皮,讓我下不來臺。是、我是在地上撿那些骨頭渣渣,我甘願......又不是去偷去搶,罵我潲皮豬......嗚嗚,還假巴意示要給我買肉,餓死都不稀罕!”
“醉哥也是好心,別往心裏去。是我們母女拖累你,讓你受苦受罪了,我們一輩子都會報答你的......”
汪木元伏在桌邊,拉着劉翠華的手哭得十分傷心,這個又矮又醜又無能力的老男人,在心裏憋曲很久的委屈,一哭而不止。
他也是人,也有尊嚴噢。
躺在隔壁的“老亡魂”也流了一會兒淚,感到胸腔裏摳心扯肺的疼痛。
最後,扯起她那有氣無力的嗓子。喊:“木兒......別不像一個兒子家,哭一會兒就算了!”
這時,小華來了,見汪木元嗚咽不止。
她上前搖着他的肩,說:“汪叔叔......不哭了,我們的日子會好起來的,我在責任地裏鋤草,媽媽勞動不了,我力氣蠻大,我要種很多羅蔔、蓮花白到街上去賣......就會有很多的錢!媽媽,你說是不是?”
見她像個大人似的來安慰他倆,二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