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華乞求撿垃圾
公元二零零零年八月二十日的這個下午,是汪家嘴最不平靜的一個下午。
擾樂莊客們并未在這不平靜中,感悟到什麽不對頭的味兒,反而覺得增添了一段自娛其樂的材料。
傍晚,村支部書記“康而喜”坐不住了——共産黨員汪木元敢打人。
因為,“毛子狗”上門找他吵鬧,要上告。于是,通知“醉秀才”和汪木元到他家開黨小組會議。
“康而喜”麻麻沉沉地說:“你說你汪木元同志,一個安安靜靜的汪家嘴,差點兒被你弄出命案。有損共産黨員的形象。正好黨內這段時間有這麽一個活動,勸老弱者、革命意志衰退者退黨,你寫個退黨申請吧。”
他把今天下午發生的事情,不分清紅皂白地歸罪于汪木元。
“你将才說的是屁話,我哪點兒損壞了共産黨員的形象?他毛狗兒要上告,我才要上告。還要告你,你們是一夥的。你這個支書,不僅,不關心最遭孽的村民,還和惡霸的屁股坐到一起。你這是半夜三更吃桃子,專門捏軟的。”汪木元和“康而喜”吵起來,他拗起腦殼,泛着白眼,“要退黨你才該退黨!”
“醉秀才”也氣昂昂地一甩頭。“只有汪木元同志的黨性最強,,怎麽要他退黨?真不知道你的黨性和原則頃向哪邊?”
這個會開不下去,還是“奧洲黑”出來罵場,才解了“康而喜”之窘。“要吵吵、到外邊去,別在我家裏吵!”
“醉秀才”握着汪木元的手,從“康而喜”家出來。舉起簡裝的“寶蓮”酒瓶,“咕咚”喝了一大口,情緒十分激動。“老祖祖,我支持你,你比我更像一個共産黨員......”
言罷,舉瓶又喝,“咕咚咕咚”,頸項一伸一縮,喝酒像吹喇叭一樣在用功。“我不行,我太愛喝酒,我們這些黨員越來越不得人心,在老百姓眼裏什麽都不是。我們這些人對不起這個組織......都是些什麽人呀,把皮都潲完了!”
他微跛着、踉跄着,以他獨有的步伐走了。
汪木元的家住在紫沙河的對岸,孤單單一家人,有錢的另一家已經搬到公路邊居住。
夜空明朗,繁星争豔。
汪家嘴小平原的夜晚依然不覺退涼,“諾爾你”的慈竹林盤裏,還有不少人在呱聒,談論今天下午發生的事情。
夜野裏,有名和無名的蟲子,一起奔歌,企圖壓倒青蛙、幹蜞螞、癞蛤寶的合唱曲。落魂潭裏,時不時地傳來牛叫一樣的聲音,“哞......”很是令人恐怖,有人說不知從哪兒跳來一只兩斤重的牛蛙,被落魂潭裏的陰氣弄得徨徨亂叫。
有人則說:是地龍顯靈了,汪家嘴要出大禍事,不曉得哪家人要倒雪黴。
汪木元和“醉秀才”分手後,不知走了多久,才一靸一趿地跨上紫沙河上的小橋。
明月走進一塊厚重的雲彩,夜色一下子變得二麻麻的。
他伫立橋上,瞅着落魂潭裏潾潾森森的波光,又望望被城裏的燈光映照得半明半暗的落魂崖。說不出心底的感受是啥滋味,不禁嗚嗚咽咽,淚水飛瀑在他那張扁而醜的臉頰上。
時不時,收費站那邊投射過來一束束打晃的彩光,在二麻麻的月色下,楠竹林下更覺影影綽綽,婆娑風響,落魂潭裏潾潾森森的波光,更讓人産生陰森恐佈的感覺。
——如今的人兒,是不是把有些東西搞颠倒了?是不是讓美酒好肉脹昏了,是不是忘記了自己是哪個?
這是一種感受得到,自己卻掰扯不清楚味兒的東西。
他恍惚着......汪木元呀汪木元,這裏離落魂潭這麽近,昏拙拙地跩進落魂潭,那才是冤枉喲!
他想起了自己在中餐館裏的表現,不禁笑了。咬着牙說:“人人都可以看不起你,你要看得起自已,他們那些人那麽狠、那麽能幹,都不是共産黨員......只有老子才是!”
這陣兒,汪木元覺得心裏有了一種骨氣。
抹淨臉頰上的淚水,又下到河邊洗了洗臉,逐漸神情清醒。“真是沒有出息,媽等着我煮飯給她吃,還要給劉家母女端飯去,大家都知道我在救濟她們,事情才開頭,未必就要打縮腳退?笑話停!”
“汪汪”大花狗親熱地吠着,颠前蹿後,不住地搖着尾巴。
他三腳并着兩步回到家,見懂事的小華在竈上竈下忙乎,別提心裏有多麽高興。
“汪叔叔,是我媽媽喊我來的,她說......別只吃現成的,別把汪叔叔給累倒了,”小華表白着,一臉的歡笑。
汪木元在母親的床側放了一只破電扇,服侍她吃了飯和藥,把大花狗栓到堂屋門前。才和小華一起,給劉翠華送去飯萊。
要說他們的所食之物是上品,那就是上品中的上品;要說是次品劣品,那就太次太劣。有買來的、有撿來的、有骨頭屑、有渣渣肉、還有貓貓肉,也就是賣給人家喂貓喂狗的豬肺或豬的脾髒。
為了節省,他還把這些廢棄肉熬成油渣,備食。有些賣肉師傅,瞟瞟他的模樣,就把那些不值錢的東西甩給他。然而,見別人的貨是能賣錢的,他多少都要給一點兒錢,以示硬氣。哪怕是一角兩角錢,哪怕是別人看都不看一眼。
今天,在“黒煤炭”那裏讨來的“好東西”,被“毛子狗”給拋灑了。也沒有撿到有其它的可食之物。只好把家裏備食的那些油渣,拌合粉條渣煮成湯,給劉翠華送來。
劉翠華的病情大有好轉。有汪木元這十多天的照顧,尤其是按時送來的飯食。這些食物,在別人眼裏捏着鼻子也難以下咽,但是頓頓都見了油葷,也還是有營養的。
最重要的,是這三個被人漠視、欺侮的弱者,對生活的頑強态度,互相的鼓勵,堅定了活下去的勇氣。還有“老亡魂”在一旁鼓勵着、堅定着他們的信心。
尤其是今天下午的打擊,更讓劉翆華産生——咬着牙齒也要活下去的決心,不然太對不起好人汪木元。
她斜躺在床上,慢慢吃着汪木元送來的飯食,淚水在眼眶裏漩轉。
“汪叔叔......”她嗫嚅着,不知道怎樣稱呼眼前這個比親人還親的醜男人、小老頭、被人衆戲爾挖苦的人。
——正是這樣的一個人救了我們母女的性命,正是這樣的一個人、為了給我送來一罐兒別人吃剩的補品湯湯,竟敢去和牛高馬大的“毛子狗”拼命。
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眼前全是汪木元送飯的情景:這十多天酷熱難熬,每一次他都熱得大張着嘴、汗如雨注;狂風暴雨也沒有間斷,紫沙河上的小橋淹沒了,從紅旗橋上繞道過來,那可是電閃雷鳴。他也是弱勢的人,也是需要幫助的人呵......
還是跟着女兒的稱呼吧,以免那些人亂嚼牙巴。“汪叔叔......”
見她吞吞吐吐的樣兒,汪木元有些急了,他知道她是一個直言快語的人,一定是有重要的話要說。“說嘛,大家都是苦命人,做得到的事情我盡力去辦。”
“我想讓你帶着小華去撿垃圾賣......”她終于鼓足勇氣說出這句話。
“啥?你打胡亂說啊?”坐在一只爛板凳上,看着她吃飯的汪木元驚得摔在地上。爬起來,去摸了一下她的額頭。“你又發高燒了?”
“不,我沒有發高燒,一直在想這件事,我們母女給你添了太多的......麻煩,你手頭也不寬裕,讓小華幫襯一下也好,反正......她也沒有讀書。”劉翠華說的斷斷續續,态度卻很明确。“我的病也好多了,請不要再給我們送飯。”
小華也在一旁央求:“汪叔叔......帶我去吧,我會撿很多的垃圾去賣。今天、今天下午發生的事情,是我和媽媽連累你了,我們心裏好難受。”
“不送飯,你們吃啥?”他盯着劉家母女,不禁嘆氣連天。許久才說,“我再難也比你們強......吃得飯跑得路。只是人長得木,掙不到錢,吃得遭孽一點兒.......唉唉,話都說穿了,我有個想法,不曉得你們同意不?”
“快說出來,只要我們幾個人不被餓死就行......”劉翠華說話不再遮掩,“汪叔叔,如果沒有你的照看,我們母女早就沒有在人世了。”
“只是有點為難小華......”汪木元望望她,吭哧了一陣兒。“我想讓小華早上就去照看我媽的情況,中午這頓飯也由她煮,她和奶奶吃後,再給你端過來。”
說到這兒,他面帶愧色。“只要小華幫了這個忙,我差不多就可以撿一天的垃圾賣,我們幾個人就可以耗子偷米湯——糊得到嘴嘴。”
“怎麽是為難我呢?我同意。”小華跳過去握住他的手直搖,“你這麽艱難、這麽受氣,都不放棄我們,真是天下的大好人。”
小華側臉嗚咽。
汪木元捂着嘴,真想放聲啼嚎。“我真是一個木沙罐呀,想做好亊都沒有能力。原諒汪叔叔無能吧......也請放心,我這個黨員既然和你們在一起了,再遭孽我們都會在一起的......嗯嗚。”
他哽咽着走了。他的身後,劉家母女母女相抱而泣。
這三個弱勢的人兒喲!
回到家,汪木元只對“老亡魂”講了幾句話,老人立時大發脾氣。“兒噫......你沒有聽人說過,殺豬殺進喉,好亊做到頭,半路停下來是喪德呀。小華那麽小......不讀書,長大了活命難呀,就像你這樣,多可憐......”
她說話的語調,不像一個八十三歲的病人。歇停了一會兒,她又這樣說,“木兒......從明天起,吃飯吃藥,我自已吃,不要你服侍。你太累,把......你累倒了,我們這幾個人咋格活命啊......”
身心疲憊的汪木元,聽到老母說得這麽貼己,心裏由衷地升起一股煖流。“八十歲都要有個媽,媽這麽心痛我。”抹去奪眶而出的淚水,俯下身子握着老人的手。“多謝我的老娘......”
是夜,汪木元怎麽也不能入睡。
今天是從亊撿垃圾為營生,經過事情最多的一天。
服侍母親吃了早飯和藥,又給劉家母女送去飯食,到街上撿破爛已經快晌午。經受酷暑,沿街尋找那能值一分錢的廢品。
意外地碰到了老友嚴太,這是歡喜;“毛子狗”抛灑了我讨來的東西,讓我難過,更讓老子冒火。
我所做的事情肯定沒有錯,更沒有罪過,一定要堅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