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雞毛蒜皮
房間裏,謝老爺子正和安卿水聊天,也不知道說什麽說得那麽開心,老爺子樂得合不攏嘴。
謝桉樾推開門,露了個腦袋,兩眼眯成一條縫,嘴甜:“咦?這是誰家的老仙人下凡?”
“小樾,來,”老人招呼他,“進來進來。”
謝桉樾就走進去,身後跟着謝凇玙。
老人笑着說:“小樾,正和卿水說你呢。”
“說我啊?你倆又念叨我什麽?”
“你這成天忙得,也不知道回來看看我,卿水都生氣了。”老爺子就笑,“你看看你。”
“他?他開心死了,”謝桉樾扯了個凳子,往旁邊一坐,滿不在意地說:“安卿水,他不就盼着我忙來忙去,踢了我給你當親兒子呢,可不得積極。”
“哇,桉樾……”安卿水瞪大眼睛,“你胡說什麽,你這心腸歹毒……”
“……心腸歹毒的家夥,”謝桉樾把“心腸歹毒”四個字咬得有平有仄,完全壓過了安卿水,“你可是我親兄弟,我連你要說什麽都知道。”
老爺子就笑。
不知道為什麽,只要是在家裏人、熟人面前,謝桉樾就從不主動和謝凇玙說話,看也不看一眼,反而處處都在給他找不痛快,說“親兄弟”幾個字的時候也是一種奇怪的語氣,聽着人心裏不舒服。
安卿水飛快地瞟了一眼謝凇玙,謝凇玙之前坐的座位被謝桉樾占了,只能站在一旁,縱然他沒有什麽不舒服的反應,可他再怎麽說也是謝老爺子的大兒子,不該和那個新來的劉助理一樣站在一旁候着。
安卿水便站起身,對着謝凇玙笑了一下,說:“這醫院小賣鋪有的吧,我去樓下買點喝的,想喝點甜的東西。凇哥,你也別站着了,坐這兒。”
他話音一落,走了出去,劉助理和那個律師也跟着去了。
安卿水跑得快,不等幾人說話就出門了,謝桉樾就動了下嘴角,看樣子是在心裏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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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房子立馬就安靜了,剩謝家父子三個,尴尬就像糊了鍋時的氣味,雖然看不見,但确實彌漫開來了。
謝老爺子像是感受不到這尴尬,把兩個兒子各看了一眼,說道:“你們兩個兄弟也很多年沒有見了吧。”
謝桉樾這時才看了看謝凇玙,他微阖雙目,轉而笑了一聲:“可不是,我好久沒見我哥了,我還總想吃他做的菜呢。高中以後就沒怎麽吃過了,好想呢。”
謝凇玙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點了下頭:“嗯,是很久沒回來。”
“倒也沒有多久,”老爺子說,“過年的時候,凇語不是還回來看我呢嗎,別看爸老了,很多事情都記得清,你們這兩個孩子,誰怎麽回事,爸心裏清楚。”
謝桉樾眨了下眼睛:“對,爸說的都對。”
謝桉樾心中不也明如鏡似的,他又想起了十二年前,老爺子突然問謝凇玙想不想出國的事情。
謝凇玙那時候大二,暑假,剛剛回家,謝桉樾就守在門口等着,想他一回來,就撲上去抱他。他早知道是爸去接的謝凇玙,那時候謝桉樾剛剛和他表了白,可能是心中有鬼,謝凇玙就怕他們的事情被爸發現,在家的時候總是很緊張的。
謝凇玙的心情謝桉樾再清楚不過了,于是他就在等那個時候,他就是要吓唬謝凇玙,他的這個哥哥受驚的時候其實不太能看出來,但是如果謝桉樾挂在他身上,就能發現他的後背肌肉都僵硬。
謝桉樾喜歡這樣,也喜歡摸他的後背,感覺他肌肉的起伏和顫動,屢試不爽。
可是那天,謝桉樾沒能等到他們進來。
就在門口,謝凇玙說“好”。
他要出國,問得人問得很突然,答得人答得也沒有一絲猶豫,随口一句話,就把一輩子的事情定好了。而謝爸和謝凇玙回到家對這件事情閉口不言,就也能把謝桉樾瞞的滴水不漏。
謝桉樾知道的時候謝凇玙已經快出發了,他也來不及阻止了。
本來出國也不是什麽永不相見的事情,但是謝桉樾心中一點點底也沒有,他知道自己太纏人,也知道哥哥心中的諸多顧慮,他們的相處模式永遠都是謝桉樾去找謝凇玙,去追謝凇玙。謝凇玙從來都是被動的,他從未有什麽時候說過“喜歡”這樣的字眼,一旦他走了,謝桉樾就覺得他們之間像隔着深溝天塹,遙不可及。
可是謝桉樾不是什麽好人,做人弟弟也做不了一個好弟弟,他不乖巧,也不聽話,他明明深知這一切,只要他松手謝凇玙就可以解脫,走上正途,但他不,他心中有謝凇玙,但也有自己。只有兩人一同存在,那才是唯一的正确答案。
就如謝凇玙親口說的,謝桉樾,你就是個魔鬼。
臨別的那天,謝桉樾拉着謝凇玙的領子,坐在他身上,将人壓在床頭,一遍遍問他——謝凇玙,你怎麽敢離開我,你怎麽敢……
最後他問他,謝凇玙,你還回不回來了。
可是謝凇玙也沒說話。答案很清晰了,是謝桉樾最不認同的那一個。
“你什麽時候走?”
謝桉樾驚了一下,這聲音突然響在耳邊,他一下回神,這才發現是謝老爺子在問謝凇玙。
“下個月。”謝凇玙沒有猶豫地回答,看來是早已安排好的日程。
謝桉樾聽到回答擡頭去看謝凇玙,他們坐在床的兩側,面對面,但是誰也看不透誰心裏想什麽了。等謝桉樾自己發現的時候,他已是一身冷汗,他回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這段記憶太久了,也太影響他了。
是他這十二年來的噩夢,夢裏的謝凇玙比眼前這個還要無情,總讓謝桉樾在半夜驚醒。
“嗯,”老爺子點了點頭,又轉過臉看謝桉樾,“小樾,你呢?”
“我?什麽我?”
“時間安排,”謝凇玙言簡意赅地說,“請爸吃飯。”
“哦。”謝桉樾明白了,謝凇玙回國确實會出去請老爺子吃一頓,這是他常年不在跟前的孝道,不能不盡。往年他們兩個總是不會碰到,大概是刻意避開了,而今年——謝凇玙回來是因為老爺子說“病入膏肓”,不過現在看是假的——于是這兩個毫無親緣關系的兄弟這才見面了。
“那——”謝桉樾本想說,“請爸,叫我幹什麽”,但是他立馬想到這大概是老爺子提的,這個家就剩下他們三個,老爺子身體其實不怎麽好,年紀也大了,他們一家便是聚一次少一次。于是他說:“什麽時候?我都行。”
謝老爺子欣慰地笑了,說:“那就都聽你哥的吧,他來安排。”
謝凇玙點頭。
話說到這個時候,下去買水的安卿水幾個也回來了,謝凇玙看好時間之後告訴了謝桉樾,劉助理就把吃飯的那天記了下來,給謝桉樾調整日程。
安卿水給每人一瓶水,随後,老爺子就立遺囑,律師在旁邊記。全部弄完之後,也快到八點多了,醫院晚上只能留一個家屬,謝桉樾不在醫院住通宵,叫了家裏的阿姨照顧老爺子。
等把一衆人送走,醫院的門口,就只剩下謝桉樾和謝凇玙兩個人。
謝桉樾在昏黃的路燈下緩緩呼了口氣,最近秋老虎,天氣并不涼快,只有這個時候還算可以,沒有太陽了,至少沒有多熱。
謝桉樾叫他:“小魚子哥哥?”
他這麽說話的時候在笑,說實話,奔三的人裝嫩似乎聽來讓人覺得挺惡心的,但是謝桉樾這麽說的時候沒有那種感覺,倒像是一只在耳邊輕聲呓語、用以蠱惑他人的惡魔。
謝凇玙沒有無視他的理由,于是“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現在呢?你要去哪?”謝桉樾指了指不遠處的車,“我送你?”
謝凇玙順着他手指的地方看了一眼,搖頭:“不用,我自己有車……”
“那送我吧,”謝桉樾往前走了兩步,問他的車在哪,說,“劉助理回去了,我想你會開車帶我一程,既然這樣,那就我搭你的。”
“那你的車呢?不開走?”謝凇玙想說“你可以叫代駕”,但是謝桉樾的回複太快了,他沒能說出來。
“哥哥,你別嫌棄我呀,”謝桉樾笑,“你這麽不想我的?我都想死你了。”
好熟悉。
這句話,這個笑,就這麽猝然地讓謝凇玙回到了二十年以前。
八歲的謝桉樾很讨人厭,是個狗都嫌的年紀,他撕碎謝凇玙的作業,在睡覺的時候用冰冷的腳凍他,把雪塞到謝凇玙領子裏,春天的時候用花扔過謝凇玙,第一次知道有潑水節這麽個節日之後還用水潑過他,謝凇玙為他摔過、磕過,還感冒過,被學校老師訓過……受過諸多不必要的苦。
這樣的謝桉樾是個魔鬼,謝凇玙在被子裏哭,他都十歲了,媽媽死的時候也沒怎麽哭過,但是卻被謝桉樾氣得天天流眼淚。
謝凇玙有一段時間還恨謝爸,覺得要不是他娶了媽媽,自己也不會認識謝桉樾。不過等後來他長大了,這小孩氣的恨意也就散了,謝凇玙得留着精力對付謝桉樾,分不出別的心思了。
謝桉樾很會哄人,他調皮搗蛋之後了,會抱謝凇玙,學着自己媽媽的樣子親謝凇玙的眼角,蹭他的臉,然後說一些一文不值的“對不起”,發誓保護他,再也不惹他了。
謝凇玙是個容易心軟的人,也容易被騙,就常常上當。
也許,一個才三十歲出頭的男人正是壯年,總是往回看不怎麽勵志,也不熱血,總有些頹然和優柔寡斷的喪氣。謝凇玙聽過一句話,說是,只有現在過得不夠好,人才總是惦念以前——因為以前優于現在,好漢若是有可以吹噓的現在,那必然不會停留于當年的勇。
謝凇玙不知道對不對,似乎很有道理,但卻也覺得這是非常片面的想法。
謝凇玙的生活比以前好,他帥氣、自由、多金、算得上是社會上層人士,可這樣的他,卻依舊會總是想起以前的事情啊。時間可治愈一切傷痛,撫平曾經糾纏的死結,那麽謝凇玙就應該和謝桉樾握手言和,兄友弟恭。
可他做不到,越是做不到就越是想以前的事情,可越想就越不能釋懷。
然而,這毫無道理不是嗎?
謝凇玙沒有任何沉溺于過去的理由。
所以,聽見謝桉樾和以前一樣說“想他”,他也不該心軟。
謝凇玙想,如果一個人能把“雞毛蒜皮”的小事一直記二十年,那麽這事情本身就已經不是雞毛蒜皮了。這是一場戰役,屬于他謝凇玙一個人,只有一個目的才能算贏——那就是忘記謝桉樾,完全地、完完全全地忘記,讓這變成一個真正的雞毛蒜皮,随着時間煙消雲散,永遠也不要來煩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