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6)
的打盹。他偷窺着,并使房子的外面夜黑如墨,暴雨傾盆,閃電裂空,霹靂陣陣,而且有猛獸在嚎叫着,有毒蛇從門旁的樹上垂下它們的頭,它們的眼像紅色的炭火……
女人的腳步從門口退縮了……
女人捂面而泣……
翌日,上帝看到女人和男人已十分親昵地相處。
上帝故作疑惑地問:“丘比特,他們怎麽會這樣?”
丘比特回答:“我使那男人占有了那女人。”
上帝說:“你的話聽來令我産生暴力的印象。”
丘比特說:“上帝,占有如此柔弱的女人還需要暴力嗎?何況,她也希望他們的關系有所改變呀。”
上帝又問:“我可以認為他們在愛着了嗎?”
丘比特聳聳肩:“這一點連我也不能确定。但是你看,女人确實不再害怕那男人了。她從那男人占有她的過程中,感受到了他将會對她負起保護的責任。”
上帝也聳聳肩道:“女人都這麽愚蠢嗎?”
丘比特以無比嚴肅的表情和語調說:“不,這個女人一點兒也不愚蠢。恰恰相反,她對男人的感受十分細膩。不是所有女人都能通過一次非正常的性的過程判斷一個男人心性本質的高下,她卻做出了判斷。”
上帝若有所思,笑而不語。
即日上帝親自降臨在那女人面前,并使她确信他是上帝。
上帝對女人說:“從今天起,我要每天收走一樣使你感到安全的東西,包括那個你已信賴了的男人。只要你的頭腦中一閃過可以舍棄某一東西的念頭,那東西便不複存在了。”
于是房子裏的東西一一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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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連房子也消失了……
女人和男人帶着僅有的一點兒食物和一罐水,暴露在天地之間。
上帝從天庭以他的聲音威嚴地問女人:“在食物、水和男人之間,你還舍棄什麽?”
于是他們的食物不見了。
于是他們的水也不見了。
上帝的聲音又問:“現在我還要收走一樣東西,你仍不舍棄那男人嗎?”
女人心裏暗想的卻是:“我還有一身衣服……”
于是上帝連她的一身衣服也一件件收走了,直至使她赤身裸體……
上帝看見赤身裸體的女人無地自容地對那男人說:“除了上帝,在這個荒島上我的希望便是你。男人啊,你發誓別抛棄我吧,你發誓一定要帶我離開這個荒島吧!唯有你能使我回到家裏,能使我見到我朝思暮想的兒女呀……”
上帝這才明白那男人對那女人的意義。
上帝被女人的母性祈求所感動了。
于是那男人脫下自己的上衣披在女人身上。
他向她發誓道:“你這女人啊,為了使你能與兒女團圓,我甘願為你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也無所謂。從現在起,我的勇敢、力氣、生存能力都是全心全意為你服務的了……”
男人的話還沒說完,上帝化身為一只虎從草叢中撲了出來。
男人迅速地将女人掩護在身後,并促她爬到樹上去。他赤手空拳,與猛虎眈眈對視,準備殊死一搏……
“上帝”未忍向男人進攻——猛虎咆哮一聲,又躍到草叢後去了……
上帝一回到天庭,丘比特就評論道:“上帝,現在我可以說,他們在深深地愛着了。”
上帝問:“那麽,你将使他們成為夫妻嗎?”
丘比特愛莫能助地搖頭。
上帝追問:“為什麽不能?”
丘比特嘆道:“愛在記憶裏,有時比在婚姻裏更适當些。對于這一個男人和這一個女人便是這樣。”
上帝又若有所思起來。
最後,上帝決定使那女人的經歷變為她的一場夢。
她在幾天內每每回想她做過的夢,回想她夢中的男人,覺得她真真實實地又愛了一場似的……
男人只有在幾乎失去一切後才覺得女人尤其不能再失去,女人卻是在不斷失去的過程中就已明确地意識到男人對她的重要性了。
所以當男人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時,他的潛意識裏其實是将女人物化了的。
“尤物”這一種對美貌女人的比喻說法,诠釋了男人們不願坦率承認的意識。
所以當女人說“女人的一半是男人”時,其話才更由衷。因為在女人的意識裏,那時是将男人神化了的。而這是女人所以是女人的可愛的缺點。
普遍的女人都不會将男人物化,正如普遍的男人在具有追求的能力時,首先追求的其實并非女人——不,并非愛情……
男人之人性在人類社會的現當代文明中,究竟是上升了,還是墜落了,也許是值得懷疑的呢……
有一天,上帝又百無聊賴了,又要拿我們下界的男女做實驗開心了。自然,他仍命丘比特這位也常在我們之間制造了許多悲喜劇的愛神陪他。
他先将一個男人依照前次的方式弄到了荒島上,接着滿足他內心裏的一切需求。只消他一動念,他的希望立刻實現。
他是一個不吸煙的男人,卻是一個血液裏習慣了酒精含量的男人。血液裏一點兒酒精含量都沒有的時候,他的頭腦反而會混沌一片,接近空白,不能進行正常的思維。
上帝使荒島上的那一夜一開始就狂風大作,冷雨如鞭。那男人抱着雙肩縮在草叢中,就像一只皮毛被徹底淋濕了的、無洞可入的耗子。
他頭腦中産生的第一個念頭是——來一件棉大衣多好哇。
幸虧他的血液裏還有一點兒酒精的殘量,否則他的頭腦裏連一個念頭都産生不出來了。
上帝立刻使他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棉大衣了。
男人身上剛覺暖和,頭腦中随即産生了第二個念頭——如果在一頂帳篷裏多好。
于是他立刻便在帳篷裏了。
于是他手中立刻有一瓶開啓了蓋兒的名酒了。
于是他面前立刻有一小桌下酒的菜了。
裹着棉大衣,盤腿坐在帳篷裏的那一個男人飲了幾口酒後,思維能力漸漸開始活躍。
他想,待在帳篷裏還是不太安全呀,有野獸或毒蟲鑽入帳篷襲擊他怎麽辦呢?如果是待在一幢門窗結實的房子裏才算幸運啊!于是他就待在一幢門窗結實的房子裏了。
酒使他的欲望得寸進尺——房子越變越大,最後變得像幾套打通了的總統套房那麽豪華又氣派了。
那男人将自己泡在浴缸的溫水中,一邊嘬飲着美酒一邊想——為什麽我的每一個欲念都能立刻實現呢?莫非我變成神仙了嗎?或者有神仙暗中助我?不管究竟是怎樣的原因,趁我想什麽來什麽的這會兒,我何不實現我那些生平最大的夢想?
于是他擁有了一份瑞士銀行的存折,上面注明有幾億元錢。他瞧着手中的存折,卻怎麽也不能像瞧着錢那麽心裏踏實……
于是存折變成了滿滿幾大箱人民幣,被仆人們擡到他面前……
他想人民幣遲早是要貶值的,于是人民幣變成了美金……
他覺得美金也不可能永遠堅挺,于是又有仆人擡來了幾大箱珠寶鑽石。
那男人心花怒放,躍出浴缸,忘了羞恥,赤身裸體地指揮仆人們将美金和鑽石全都放入随其意而現的巨大保險櫃裏。
他環視着強壯的仆人們心裏又想——神明啊,讓他們都是無限忠誠的仆人吧!
于是仆人們一齊跪下向他表忠,口中都說甘效犬馬之勞,赴湯蹈火死而無怨。
他為了考驗他們的忠誠,指着其中一個命令道——“你們,讓他死在我面前!”
于是一陣慘無人道的毆打,那可憐的仆人斷氣了。
但他還是不放心仆人們的忠誠程度,暗暗祈禱一番,使所有的仆人都立刻從他面前消失了。
于是在每一扇門窗前都随其所想架着機槍了……
于是在保險櫃前布着種種置人于死地的暗道機關了……
男人躺在寬大又舒适的床上以後,頭腦之中終于産生了上帝和丘比特都期待得有些失去耐心的那一種想法——現在,神明,請賜我一個美女吧!
上帝問:“這是那家夥的第多少個念頭了?”
丘比特老老實實地回答:“第三十九個念頭,我尊敬的上帝。”
上帝嫌惡地眯起眼注視着下界,語調冷冷地說:“可上次被我們實驗的那個男人,才第三四個念頭要的就是女人了。”
丘比特慚愧地說:“我也不喜歡這家夥。”
但上帝雖已心生厭惡,還是使一個美女立刻裸卧在男人身旁了。
他一夜癫狂……
在以後的日子裏,他擁有了宮殿一般豪華的大房子;擁有了一切現代化的生活物品;擁有了幾億美元和數不盡的珠寶鑽石;擁有了保護他和他財富安全的幾乎萬無一失的措施;也擁有了一個百依百順的美女的男人,便無憂無慮地享受起他的“幸福”來……
然而不久他厭倦了。他厭倦的不是他擁有的哪一件東西,而是百依百順的美女。在他看來,美女也是他所擁有的東西的一件。是的,他恰恰厭倦了她的百依百順。那男人想,既然他可以再要一個美女就能又擁有一個美女,為什麽不?多簡單的事啊!何況他還擁有如許多足以使美女們也眉開眼笑的財富……
于是第二個美女出現在他面前了,動辄耍小孩兒脾氣的一個美女,恰與第一個美女的逆來順受截然相反。他将終日逗她生氣再哄她開心當成最快活之事,當成娛樂。
不久他對第二個美女也厭倦了……
于是他的“宮殿”裏有了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美女……
于是他祈禱神明賜予他比超級種馬還要強盛的性能力……
上帝于是更加厭惡了。
他幾乎是惡狠狠地問丘比特:“他究竟需要多少個女人才心滿意足?”
丘比特紅了臉嘟哝:“我沒有這種預見,親愛的上帝。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在下界,有一個男人曾擁有一萬二千名美女。他是古印度的一位藩王,叫哈裏·哈拉二世。即使占有了那麽多美女他依然獵色不疲,還想把鄰國一名叫帕爾達爾的美人兒占有為他的一萬二千零一號寵妾,但被拒絕了,所以他挑起了與強大鄰國之間的戰争。結果他戰敗了,王國、財富、生命都丢掉了,一萬二千美女皆淪為鄰國的女俘,四百餘個孩子或為他戰死,或成了鄰國的奴隸……”
上帝說:“活該!”
丘比特臉更紅了。
他覺得下界在男女關系上的荒唐,是他自己的神職過失似的。
上帝使那個荒島上的樂不思蜀的男人在擁有了第十個女人以後,色欲自斂了。他擁有的美女有白皮膚的,有黃皮膚的,有黑皮膚的;有天真活潑的,也有性格放縱的;有蕩娃式的,也有淑女型的……
接着,上帝親自降臨在那男人面前,明确而又威嚴地告訴他——每日要收回一件曾賜給他的東西。
于是他第一天失去了一個女人。
就是他所要的第一個女人,百依百順的那個。
由于他首先得到的是她,所以他首先舍棄的也是她。
不,用舍棄一詞是不确切的。
因為他一點兒也不留戀她。
只能說是抛棄。
當時一只小狗正躺在他面前打滾兒,并用兩只前爪抱住他一條腿取悅着他……
他心想——是讓狗消失還是讓她消失呢?
他擡頭望她,她正安靜地坐在窗前看書。她感覺到了他在望她,也回首向他望去。分明的,百依百順的女人,在用她溫柔的表情問他——需要我到你身邊去嗎?
他心裏又想——少了你我還有九個女人呢!而我只有一條小狗。何況我最喜歡的女人最喜歡這條小狗……
于是那女人轉瞬消失了。
她曾捧讀過的書掉在地上……
上帝極為驚詫——上帝雖然将那男人的心理活動看得一清二楚,但卻不明白——何以在一條小狗和一個自己曾愛過的女人之間,那男人寧願保留一條小狗?
不久第二個女人消失了……
再不久第三個女人消失了……
一方面是男人的財富。它其實由一樣樣具體的東西組成。有些東西對于生存很重要,比如房子和食物。有些東西對于生存并不多麽重要,比如電視、組合音響、鋼琴和一些美觀的工藝品;有些東西看似相當重要,但其實沒有了人只不過要多些勞作,比如冰箱、電飯煲、吸塵器什麽的——另一方面是朝夕相處的女人們。
男人一次次在她們和屬于他的一樣樣東西之間做出棄留的決定。而為了保留住他已然擁有的每一樣東西,他一次接一次犧牲她們中的某一個。
因為在他想來——東西每樣只有一件,失去了就不可能再有,起碼在這個荒島上無處可買。雖然他有幾億美元,有不計其數的珠寶鑽石。唯獨女人這一樣“東西”,對目前的他來說,是重複擁有。盡管她們的美點各異,性情不同,但畢竟還是重複擁有啊!
何況,他所決定抛棄的,乃是她們中已經使他感到厭倦了的某個,或寵愛程度漸漸降低了的某個。比如說留下電視,可供他與他仍特別寵愛的某個女人共同消磨晚上的時光;比如說留下鋼琴,他仍特別寵愛的某個女人就會因他的決定而欣慰,那麽他也就會從她的欣慰中體會到愉悅……
這麽一掂量利弊,一個他已經不怎麽寵愛甚至厭倦了的女人,其存在的意義怎麽會抵得上電視和鋼琴呢?
但是,在女人由十個而六個五個而四個三個後,他的每一次決定都有了難度。他對她們的感情開始介入他的決定了,那也只不過體現為一種猶豫,猶豫後的決定依然是使她們消失而保留他的每一樣東西……
他一想到他不知還要在荒島上度過多少日子便心情沮喪,于是每一樣東西都對他顯得格外寶貴了。
沒有了拖鞋洗完澡時穿什麽呢?
多不方便呀。
唉,唉,當初為什麽沒産生多要一雙拖鞋的欲念呢?
有兩雙拖鞋他也可以遲幾天再使一個女人消失啊!
于是拖鞋顯得比女人重要了。
每一次決定既不但是猶豫後的,而且是理念權衡後的。
于是只有兩個女人存在着了。
于是只有一個女人存在着了。
為了保留住那最後一個女人,他不得不開始一樣一樣“犧牲”他擁有的東西了……
美觀的工藝品一天比一天少了,終于全都不見了……
電視、音響、鋼琴一次次決定後不見了……
房間一間一間少了……
最終,他只擁有三樣東西了——保險櫃、一挺機槍、一個女人。
因為僅剩下一個女人了,他尤其視她為自己的“東西”了。
最終的最終,他連那最後一個女人也不要了。
他想——只要機槍和保險櫃在,美元和珠寶鑽石就能保住,說不定哪一天有離開荒島的希望。有美元和珠寶鑽石在,不愁不重新擁有更多的美女。
他想——這世界上美女總是層出不窮的,而財富卻是一向有限的,所以擁有財富才意味着擁有一切啊!
他這麽想時,十個女人中他最寵愛的那一個就從他眼前消失了,像水蒸發了一樣無影無蹤。
于是,他只剩下了保險櫃和機槍……
在此二者之間,他必須又做一次決定……
如果沒有了保險櫃,還要一挺機槍幹什麽?
這想法剛一産生在他頭腦中,機槍消失了。
荒島上只剩下他孑然一身,和他的保險櫃,和保險櫃裏的美元及珠寶鑽石了……
上帝從天庭上指着那男人,惱怒地斥問丘比特:“他哪裏配是我的亞當的後代?我創造的男人怎麽會變成這樣?!”
丘比特分辯道:“上帝呀,不是我的過錯。你老人家幹嗎對我吹胡子瞪眼睛的呢?”
上帝大聲說:“住口,丘比特,你還有臉分辯!難道你不是司管人間男女之愛的神嗎?難道男人就是這樣愛女人的嗎?”
丘比特無地自容,委屈得都快哭了,他面紅耳赤地繼續分辯:“尊敬的上帝,您的亞當被您逐出伊甸園的時候,對于男人,地球還是一個沒有財富可言的世界啊!男人在這種情況之下對女人的愛,倘不全心全意豈非咄咄怪事了嗎?可現在地球已經變了呀,到處都是財富的标志,一切行業的意義幾乎最終都要由財富的标志來顯示了。男人們從是少年甚至男孩那一天起,就開始将積累和聚斂財富當成自己活着的目的了!與財富相比,女人對他們還算得了什麽呢?舍出一千萬去要一個女人和舍出一個女人去要一千萬,在他們的理念中其實是一回事了呀!他們早已将女人也當成他們財富的标志了呀!而且是當成只會貶值的那一種財富來看待的。下界那個男人的行徑,體現的正是當今男人之人性最本真的一面啊。您對下界的事關注得太少了,所以您偶爾看了才大驚小怪……”
上帝厲聲道:“丘比特,你啰嗦得讓我讨厭了!不管你做何解釋,總之我不喜歡亞當的後代變成了那個男人那樣!我要他死……”
上帝的話音剛落,在荒島上,一聲虎嘯,一只張牙舞爪的猛虎似乎憑空而降,撲向那個男人,不一會兒就将他吃得只剩下幾根骨頭了……
上帝以教訓的口吻又對丘比特說:“丘比特,缪斯曾對我朗誦過這樣一首詩:
比銀子更寶貴的是金子,
比金子更寶貴的是珠寶,
比珠寶更寶貴的是鑽石,
比鑽石更寶貴的是一個好女人,
比一個好女人更寶貴的事物,
在這個世界上還從未有過……
我要你重新調教下界的男人們,讓他們認識到他們很愚蠢。并且,也要讓女人們認識到,她們已經被男人們的愚蠢搞糊塗了。她們有責任使男人們重新活得清醒起來……”
丘比特低聲問:“用什麽辦法?”
上帝冷冷地說:“輕蔑。倘一個男人的人生理念完全被財富二字左右着了,那麽凡女人,皆應輕蔑他。”
丘比特默默咀嚼着上帝的話。
上帝又道:“這是我,萬能的上帝說的。從今往後,我的話将要通過你在下界應驗。五百年後,我要看到亞當的後代們愛女人超過愛一切的情形。否則,我将不惜毀滅地球上的全部已有財富。”
丘比特惴惴不安地說:“五百年的時間太短了。數千年形成的意識,需更長的時間才能改變它……”
上帝幾乎是惡狠狠地說:“就五百年!上帝從不收回他說的每句話。”
丘比特不禁向下界望去——那塞滿美元和珠寶鑽石的保險櫃,如一塊閃光的岩石般擺列在荒島上。
許多只猴子新奇地圍繞着保險櫃,忽而蹿上,忽而蹿下……
而海面上,正有一艘大船向荒島駛來……
(2)
現在,情形變成這樣的了——上帝用他的意念第二次将一個女人從都市裏“搬運”到了荒島上。
她頭腦裏産生的第一個念頭是關于男人的。
如果出現一個男人來保護我多好啊——不,她頭腦裏産生的并非是如此明确的意識。那只能算是一個女人關于男人的一種純粹的本能的思維訊號。甚至可以說,只不過是關于男人的一種極迅速的印象的反應。因為她想到的非是某一個具體的,叫得出姓名的,有儀表特征的男人,所以那印象又是模糊的。就好比一個孩子在受到威脅時轉身便往家裏跑那樣純粹的本能。那時家在孩子的頭腦裏僅僅體現為一個詞——安全。而孩子的本能促使他向安全的地方跑……
人的行動有時後于人的意識。
在頭腦的意識網上剛剛反應為思維訊號的,便屬于下意識的現象了。
那女人當時便是那樣。
也許,上帝若不性急,女人接着就會想到某一個具體的,她認為會對她負起保護的責任的男人。如孩子在往家裏跑的途中想到會擋住追趕者的爸爸媽媽,或哥哥姐姐……
然而上帝對下界的凡人一向缺乏耐心。
于是一個男人已随即出現在女人跟前了……
起初的一切“情節”是上一次“實驗”的重複——他們有了一幢房子,她對那個陌生的男人由戒備、防範而信賴而依靠而親愛了……
她是一位30餘歲的未婚女子。
她也沒有過什麽難忘的熱戀經歷。
因為少了母親那一種對自己孩子的牽挂,因為“遭遇”到了具有浪漫色彩的愛情,所以她對那荒島上的生活竟很快地适應起來,還漸漸開始覺得未嘗不是別一種幸福。
這女人自然也想到了彩電、冰箱、電飯煲什麽的,甚至很奢侈地想到了電腦。電腦是她早希望擁有而沒擁有過的——上帝一一滿足了她……
與男人不同的是,這女人頭腦中斷然沒想過刀劍或機關槍。
上帝和丘比特都明白,她認為一個愛她的男人是足以保護她的安全的。
她顯然對這一點深信不疑。
倒是那男人将一把尖刀牢牢地綁紮在一根結實的木杆上,制成了一支矛。
他那樣做時,她深情地望着他,一副感激又幸福的表情。
她的頭腦中從沒想過美元、珠寶和鑽石。
她沒問那男人将用矛來幹什麽。
因為那是她根本無須問的。
上帝奇怪了,問丘比特:“她為什麽不想要很多財富呢?”
丘比特思考片刻,以權威的口吻回答:“女人對現實的要求一向比男人樸素。”
上帝不以為然地說:“可我認為女人是比男人貪婪的。難道我錯了嗎?”
丘比特說:“上帝哪裏會錯呢?錯的是人類自己罷了。如果人類一直由母系社會發展至今,地球将依然是溫馨祥和的人類家園,但是卻不能有現在這麽偉大的財富。男人們對地球的統治野心鼓動他們奪取了女人對地球的主宰權,男人們對地球做出的成就是以地球損失了女人主宰地球那一種溫馨為代價的。正如一位聰明的地球人說的——魚與熊掌,二者不可兼得。”
這時那女人的頭腦裏浮現出了一名少年的形象……
上帝即刻使那少年出現在女人面前。
那少年并非女人的弟弟,而是女人的一位親密女友的弟弟。她的女友病故以後,少年無人關懷,一直流落街頭……
在荒島上那一個風和日麗的中午,女人惦記地想到了他……
後來那女人又想到了一些男人和女人。他們和她們都與女人有過這種或那種親密關系,也都是些在人類的社會裏缺少生存競争能力的弱者。
女人剛一惦記地想到他們和她們,他們和她們就出現在她面前了……
于是她無形中變成了一個大家庭的家長。
她深切地感受到了所有人對自己的依賴。
她于是心甘情願地肩負起了保障一個大家庭生存和維護一個大家庭團結的使命,包括指派某人從事某種勞作的義務……
她由此獲得了尊敬。
她感到她的人生價值,并引以為豪。
後來上帝要收回他的慷慨賜給了,他使女人明白并且确信——每一樣她要保留住的東西,都将以大家庭的某一成員的消失為前提……
女人問:“神明啊,消失是什麽意思?”
上帝冷冷地說:“女人,消失是另一種死亡,是消亡。在你這方面,絕不至承擔任何悖逆人道的罪名。因為閃過在你心裏的意識是不會在這世界上留下痕跡的。只要你心裏一想某個人應該犧牲,那麽該人立刻便消亡了,如一個肥皂泡破滅了一樣。在他們和她們方面,我承諾那是絕無任何痛苦的一種死亡……”
女人當即說:“不!神明啊,人在一切物質之中,亦在一切物質之上。我信奉着這樣的觀點,怎麽會為了保留住某樣東西,而犧牲我大家庭的某一成員呢?”
女人的話音剛落,她坐着的椅子不見了,她摔倒在地……
後來,房間裏的東西一樣樣失去……
最後,連房子也不存在了……
女人猜到上帝是不會罷休的。
于是她召集所有大家庭的成員到她面前,講述了大家庭正經受着怎樣的一種考驗。
她說:“兄弟姐妹們,除了我們自己,我們已無可失去。顯然,神明之目的在于為難我一個人,而不是為難你們。我已決定讓神明使我自己消失。我消失了,神明便會停止他的游戲了。我們大家庭的劫難也就過去了……”
所有的人都失聲痛哭起來……
每一個人都寧願消失自己而替代她的消失……
她的丈夫更是緊緊擁抱着她,心如刀割但又束手無策……
那是男人最覺得愧是男人,愧對自己所愛的女人的時刻……
她深情地對她的丈夫說:“愛人啊,當我消失以後,希望你能負起對大家庭的一切責任,關心每一個成員,使兄弟姐妹們感到生活在這荒島上不是一件值得悲觀絕望的事……”
人們流着淚認真傾聽了她對大家庭的一番囑咐之後,全都默默離去了……
房間裏只剩下她和她的丈夫了……
她溫柔地說:“愛人啊,給我最後一次性愛吧!和我愛的男人做愛,是我一切幸福中最最幸福的事,沒有任何一筆財富能抵得上這一種幸福……”
之後,她的丈夫也在她的催促之下噙淚離開了她……
于是女人平靜地躺在床上,心說:“惡作劇的神明啊,我已準備好了,讓我消亡吧,只求你再勿以同樣的方法對待我大家庭中的別人……”
上帝從天庭上望着她,頗受感動地說:“沒想到地球上還能生衍出這樣的女人。她配在天庭上和神生活在一起。丘比特,你去把她帶到天庭上來。”
丘比特猶豫。
上帝說:“你敢不執行我的命令嗎?”
丘比特憂郁地說:“老爺子啊,我們是否也應替人間考慮考慮呢?如此一個令我和你同樣感動的女人,當做人類美好的種子才對呀!”
上帝覺得丘比特的話不無道理,就将那女人和她的大家庭的所有成員,都送回到原先的生活中去了……
上帝使她和另外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只不過做了一場夢。
當她講述她的夢時,聽着的男女都問:
“真的你想什麽,什麽就立刻出現?”
她點頭。
“你要美元了嗎?美元的儲蓄利率現在可升了!”
她搖頭。
“要珠寶了嗎?”
她搖頭。
“要鑽石了嗎?鑽石可是世界上永遠也不會貶值的東西!”
她搖頭。
“那麽,你在荒島上住過的,必定是一座裏面應有盡有的華麗的宮殿吧?”
她如實說:“不是啊,僅僅是一幢大木房子而已,就像是童話《白雪公主》裏七個小矮人住的那一種大木房子,結實而又樸素。”
于是聽者都笑她傻。
想什麽來什麽,卻幾乎什麽算得上財富的東西都沒想,豈不是傻透了嗎?盡管是夢,在夢裏富貴一把也過瘾啊!
好夢不是人人都有機會做一次的。
在衆人的調侃之下,她也覺得自己确乎的有點兒傻了。
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對于那個荒島的夢境記憶漸漸淡薄了。然而她與一個男人似曾真實發生過的荒島情愛,卻每令她夢魂牽繞,向隅唏噓。她試圖從現實生活中的某一個男人身上獲得到同等質量的、值得她以命相托的信賴和安全感,但是她每一次都失望了。他們給她的感覺往往是——為了保留住一樣他們認為重要的東西,他們必會一邊擁抱着她,吻着她,熱烈地說着“我愛你”、“沒有你我就不能活下去”之類的話,一邊在內心深處與神明交易,讓她像一個氣泡似的消亡掉……
後來她不再試圖發現了……
承認夢就是夢了……
她的荒島大家庭裏的那些成員們,雖然也認為他們的經歷只不過是一場夢,但特別地難忘那一場夢。
尤其難忘的是她這位夢中女人。
他們和她們,又重新體會各自命運的沉重、無奈和無助。
他們和她們并不試圖在現實生活中尋找她的化身,寧願她深深地印在他們關于一場夢的回憶之中。
并且,他們和她們都确信不疑——在現實生活裏“她”也是存在的。
這使他們和她們,對現實不再僅僅懷有敵意,有時也懷有幾分從前所沒有的協作精神了……
而在天庭,上帝和丘比特竟一直面紅耳赤地争論不休。
上帝對地球上的男人比女人變得令他嫌惡這一點痛心疾首,發誓要無情地懲罰男人們。
而丘比特因為自己也是男人,則不免地站在男人的立場上替男人們開脫。
他對上帝說:“老爺子,你看到的僅僅是男人的人性中最卑污低劣的一面,和女人的人性中最良好無私的一面。假如反過來,那就更有你好瞧的了!”
上帝叫道:“要是女人也有卑污低劣的一面,那麽肯定是被男人教唆的!”
丘比特說:“否!老爺子,我看你真是老糊塗了,你忘了你造女人之際,從狐、禿鹫和蛇身上各取了一部分糅合成的女人了嗎?那就是女人的基因啊……”
上帝怒發沖冠了,揮舞着神杖吼:“這是污蔑!這是地球上的男人們捏造的!信謠可恥,傳謠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