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潮州茶商
林家大宅內,林家家主林得盛端坐在廳堂紫檀木椅上,他最疼愛的小兒子林鲲坐在一旁燒爐泡茶。
“阿叔,剛剛我從府衙得到消息,吳家上貢朝廷的待诏茶因茶質不如以往,已被朝廷退回,并責令府衙重尋好茶。”林鲲語畢,将洗泡好的第三輪茶湯倒進小瓷杯中,用茶托将小瓷杯遞在父親手邊。
“日中則移,月滿則虧。吳家這是盛極必衰呀!”林得盛邊說間,兩指捏起瓷杯,放在鼻間聞了一會兒後,再慢慢地啜飲茶湯,飲罷一杯,他微微點頭,“嗯,好茶,為父最喜雲家的宋種老茶了,聽說前些日雲大海送來的春茶,做得非常不錯,比往年的口感還要好一些。”
林鲲沒有接父親的話,而是繼續他的話題:“知府大人決定于一個月後在府衙內舉行鬥茶大會,屆時勝出者将獲得進貢朝廷的資格。”
林得盛臉露喜色:“這是好事呀!我林家有幾種上等茶非常不錯,形美、色麗、味道甘醇,一點也不輸吳家上貢的待诏茶,這次你一定要把握住機會,在鬥茶大會上贏得上貢朝廷的資格。”
“這是自然,不過我家的茶葉只是不輸吳家以往的待诏茶而己,若要贏得資格,怕是不易。”林鲲神情肅然,俊眉輕蹙。
林得盛亦凝住臉色,輕喃道:“要不,就把自留的雲家宋種老茶拿去拼一拼?”
林鲲看着父親,心知父親平日裏最稀罕雲家的老茶了,讓父親忍痛割愛,他這個做兒子的于心不忍。
“我先去茶莊看看,再跟昌叔商量商量,不到迫不得已,我不會拿出雲家老茶的。”林鲲說罷,便起身離去。
林家自明弘治年間起便做茶葉生意,慢慢的生意遍布整個廣東地區,并在明隆慶元年,明政府解除海禁之際,開始做起南洋外銷,自此家族生意打開局面,林家從一個只在潮州府城有些影響力的小家族,變成在整個廣東省都頗有影響力的大家族。
可自清朝更替開始,清政府為了海防實行閉關鎖國政策,林家的外銷生意全部停止,加之亂世,家族生意損失巨大,一度瀕臨破産危機,好在亂世之後,經過林得盛精心經營,生意開始慢慢穩了下來。林家在潮州府城,于茶葉行業中,仍列三大家族之位。
不過要恢複到以往的榮耀,絕非易事。
目前潮州府城三大茶商家族,占據首位的便是從明朝開始就給朝廷上貢待诏茶的吳家,但吳家子孫對做茶一事不盡心力,家族大勢預期可見。
排列第二位的是陳家。陳家祖上是海盜出身,明末之際,靠着亂世,做起海上非法貿易,積累了不少的資本,後來清政府入關,在前些年平定了反清複明的叛軍後,陳家開始轉型做起正經生意,剛開始主要以經營大米糧油為主,近幾年才開始做起茶葉生意。他家的茶葉生意雖然起步晚,但勢頭迅猛,加上有大米糧油的生意做為後盾,慢慢的,茶葉生意的份額已然超越大米糧油的。
而林家目前堪堪才排得上三大茶商家族末位,已是非常不易了。
林得盛生有兩子一女,大兒子林颢自幼愛讀詩書,無心商事,現如今在海陽學宮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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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行第二的是女兒林淑娴,她已嫁作人婦,丈夫是饒平縣縣令,已是官家之人。
好在小兒子林鲲自幼便聰明,自去年年底從肇慶回來後,對家族生意也頗為有心。
現如今林鲲已二十有餘,林得盛因身體欠佳,有意讓林鲲全面接盤家族生意,所以自上個月開始,茶莊之事,便都放手交由林鲲去處理。
林家的祥瑞堂茶莊在潮州府所轄縣城大大小小的開了十幾家,總店在離林家大宅不遠的街市,此街市也是潮州府最為熱鬧繁華之地。
祥瑞堂茶莊內,大掌櫃林繼昌帶着剛剛趕過來的林鲲查點莊內的茶葉品種。
林繼昌是林鲲祖父弟弟的幹兒子,與林家無血親,但自小生長在林家,林家于他有養育之恩,所以他對林家一直忠心耿耿,是林鲲父親林得盛最信任的人。
“鲲少你看。”林繼昌拿起幾根鳥嘴茶仔細介紹:“這種鳥嘴茶與吳家的待诏茶一樣,都是紅茵樹種,帶有自然的香蜜韻味,且這次收的是精制茶,你看它條索緊卷,一根根的非常勻整,沖泡時香味醇正,湯色金黃透徹,回甘也不錯。并且這鳥嘴茶還有個特別的傳說,說不定在鬥茶大會上可以博個好名聲。”
“什麽傳說?”林鲲先前從未在茶事上花過心思,所以對這種細節的事情了解不多。
林繼昌揚起半白的粗眉講述道:“傳說宋末時期,小皇帝趙昺被元兵追趕,後逃到鳳凰山中,當時累得饑渴難忍,趙昺年幼,他叫嚷着要喝茶,但逃亡之路又哪來的茶可喝,趙昺大哭,就在這時,天上突然飄來一朵五彩祥雲,雲端上飛着一只鳳凰鳥,鳥嘴裏叨着一支帶有綠葉的樹枝,飛到趙昺的面前,投下樹枝後便駕雲離去,那小趙昺拾起樹枝,将樹枝上的一片綠葉拿在嘴裏嚼,嚼着嚼着,忽然發現這綠葉是茶葉的味道,後來又見樹枝上有兩個茶果,便将果殼剝開,取出八粒茶籽,種在了地裏,誰知茶籽一落地,即時生根、發芽、長葉,還開花結果,長成了八株茶樹,趙昺便将這八株茶樹所長的茶葉稱之為鳥嘴茶。”
林鲲微微颔首:“原來這鳥嘴茶有這樣傳奇的來歷!”
林繼昌笑着點頭附和。
林鲲将一根鳥嘴單枞放在嘴裏嚼了嚼,蹙眉凝思片刻後,問:“還有別的茶嗎?”
林繼昌連忙走前幾步,在一個大陶桶前停住,他将封得嚴嚴實實的桶蓋打開,從裏面捧出一把茶來遞在林鲲面前:“這是烏岽頂香茶,這茶與二小姐的婆家還有些淵緣。”
林鲲看着林繼昌,示意他繼續說。
林繼昌道:“烏岽頂香茶也稱作十裏香,姑爺的祖父在饒平任縣令時,他帶着一大批民工在鳳凰山修建太山寺,在太山寺慶典之日,寺裏主持用此茶葉料理齋菜,并煮成茶湯,他嘗過之後,贊不絕口,後來他帶領衆人回饒平,一路走了十裏,口齒間還有茶葉的餘香,便稱此茶為十裏香。”
林鲲點頭:“這事我聽二姐提起過,當時沒太在意,沒想還真有此事。”
林繼昌道:“此茶甘醇爽口,香氣濃郁,拿它去參加鬥茶大會應該沒有什麽問題。”
“先嘗嘗看。”林鲲吩咐罷,拂袖轉身朝着茶桌邊走去。
品茶間,林鲲問起:“昌叔,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林家一直都是在茶農手中收購成品茶,不像吳家那般有自己的茶廠。”
林繼昌不以為然:“吳家的茶你也說了,現在朝廷都不要他家的茶了。”
林鲲道:“朝廷不是說不要他家的茶,朝廷的意思,是不指定他家的茶,這次的鬥茶大會,吳家依然可以參賽,如果茶的品質能超過往年,并在鬥茶中贏得第一,還是可以為朝廷進貢的。
林繼昌哼笑一聲:“就吳家那個不肖子,別說超過先前,就是能做到跟往年一樣的品質都不太可能了,聽說吳今發把他家茶廠的老師傅給趕走了,請了個新人來,那新人是福建的,以前在福建的茶廠做師傅,但到底是不韻鳳凰山區茶葉的特性,所以這次上貢朝廷,才會捅出這麽大個婁子來。”
林鲲默然片刻:“雖是如此,但如果能有自己的茶廠,起碼品質可控。”
林繼昌嘆了一聲:“其實林家以前也是有茶廠的,只不過因為戰亂,茶廠被毀了。唉,當年你父親接手家族生意時,林家為茶廠被毀一事差點破産,他為了拯救林家,一心在外找銷路,成品茶都直接在農戶手中收購。接下來這麽多年,他一直把心思花在銷售上,開茶廠的事情他雖然沒有提過,但我猜,他定也是考慮過的。”
林鲲從不知父親有這番心思,他好奇地問:“那我阿叔又為何遲遲不把茶廠開起來?”現如今林家是不缺錢的,他覺得開茶廠并非難事。
林繼昌解釋:“開茶廠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不是光有錢就行的。”
林鲲:“此話怎講?”
林繼昌輕抿一口茶湯,接着說道:“我們這地的鳳凰茶,有烏龍、紅茵兩種品系,而這兩種因茶樹的特性不同又分成好幾種。在鳳凰山區,各家有各家的手藝,我們若是只從茶農手中收購成品茶的話,就容易許多,但若收購新鮮茶葉,再由自己制作成品,或是自己買山地種茶,那就複雜多了,特別是要制作成優良的精制茶,更加不容易。”
他語氣一頓,又道:“我們林家以前開茶廠時,品種雖少,但好在那時有南洋的市場,銷量驚人。可現如今海禁,我們林家的茶葉就只能靠着品種多,做大衆老百姓的生意。而吳家一直以來不屑于去農戶家收茶,他們依仗自己家的茶是貢品,名氣大,價格高,銷量甚廣,所以至今只生産一樣待诏茶,但吳家如果這次失去進貢機會,怕是會因為品種單一而難以翻身。”
林鲲輕蹙一下眉頭:“你的意思是,必須得有一位精通兩種品系所有茶種的制茶師傅才行?”
林繼昌點頭:“嗯,必須如此。”接着又搖了搖頭,嘆聲道:“可要找到這樣的制茶師傅談何容易!估計就算是找遍整個鳳凰山區也不可能找得到。”
正在這時,茶莊外面傳來喧嘩之聲,林繼昌喚了一聲在外守着馬車的阿烏,問他:“外面發生什麽事了?”
阿烏在門口大聲回應:“好像是香翠樓裏跑了一位姑娘,他們的人正在追。”
香翠樓是潮州府城最大的花樓,也在這條街,與茶莊離得不太遠。
林繼昌輕笑一聲,閑話道:“這香翠樓,三天二頭在街上搶姑娘,那秦老鸨養的八大金剛,怕是再烈的姑娘也沒有辦法逃得過去。”
這時只聽阿烏又大聲說道:“那逃跑的姑娘,好像就是今日碰到的那位女乞丐。”
林鲲聞言,眉頭輕輕一蹙,他驀地起身,對林繼昌道:“昌叔,我有事先走,一個月後的鬥茶大會,就用鳥嘴茶和十裏香,你給我把茶備好,選用品質最好的。”
林繼昌忙鞠身:“放心吧!我一定會準備妥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