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出山進城
清康熙二十三年四月中旬,粵東鳳凰山區烏岽山一個平平常常的深夜,綿綿細雨雜着微寒的勁風吹動着雲家屋後的古茶樹,茶葉沙沙的聲響攪得屋裏女子心煩意亂。
女子年方十九,名叫雲依,此刻她頻頻向屋門外張望,着急地在堂屋裏來回渡步。
她的父親下山賣茶葉已有七日,按照平日慣常,今日下午就應該回來趕晚飯,可現在都快到醜時了,父親還沒有回來。
雲依擔心父親夜裏走山路會遭遇不測,心裏盤算着要不要出門去尋找,但在這深山老林裏,夜黑風高,山路崎岖陡峭,加之路有好幾條,父親平日并沒有按固定路線行走,雲依怕與父親錯過,所以一直猶豫不前。
就在她又着急地在屋裏轉了小半個時辰後,院子裏突然傳來聲響,雲依心中一喜,拿起燈籠拔腿就往屋外跑去。待她走進院子裏,看到有人一動也不動地趴在院門口時,她被吓了一大跳,一聲“阿叔”喊過,人已沖了過去。
這位阿叔便是雲依的父親雲大海,之所以喚為阿叔,是因為此地人怕孩子叫得太親不好養,所以大多叫父親為阿叔,母親則叫為阿姨。
雲大海被雲依架到了屋裏榻上,雲依借着屋裏油燈的光亮,仔細察看着父親,發現父親渾身是血,身上已然沒有一塊好皮肉。
雲依心如刀絞,她吞聲忍淚,默默地去打來熱水,拿着布巾,仔細擦拭父親臉上的血跡。
雲大海悠悠轉醒,他半睜着渾濁的眼睛看着面前如花一般美麗的女兒,心中一暖,染血的唇角微微彎起,但當他腦子漸漸清醒後,臉色突一大變,他雙手猛然拉住女兒,大聲吼道:“阿依,快走,快走,快離開這裏……”他情緒激動地說到這裏,猛然一聲大咳,咳出一口鮮紅的血來,吓得雲依大呼一聲:“阿叔,您這是怎麽了?”
雲大海一手扯着雲依的手腕,一手撐着床沿,顫着聲音哭道:“阿依,叔混賬,混賬呀!”
雲依聽到此話,心中猜中一點,她急問:“阿叔,您是不是又去賭了?”
雲大海哭喪着臉,一臉慚愧地點着頭:“是的,阿叔對不住你,對不住你阿姨,阿叔今日賭大了,把家裏的……的……”
“阿叔,到底怎麽了?”
“阿叔把家裏的茶樹,還有,還有你,一并抵給賭坊了,啊嗚嗚……”
雲大海一聲嚎哭,仰頭靠在了枕頭上。
雲依腦子一轟,跌坐在地上,半晌吭不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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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大海突地又撐手半坐起,他大聲道:“阿依,你快走,快走,我是逃出來的,說不定他們已經發現我逃走,他們很快就會找到家裏來的,你快些收拾包袱走人,走,快走呀!咳咳咳……咳……”他最後一聲急咳,竟是噴出一地的血來。
雲依見父親如此,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扶住父親,急道:“阿叔,我去庵裏請清雲師太,讓她救您。”
雲大海使勁将她推開,“阿依,快走,再不走就來不急了,快,快……”說到這裏,猛地身體一僵,雙目圓瞪,緊接着癱在了榻上,竟是咽了氣。
“阿叔……”雲依一聲悲恸大哭,驚動了這片山林寂靜的夜,更驚醒了隔壁不遠處住着的鄰裏。
七日之後,一直在大山裏躲着的雲依朝着生養她的烏岽山叩了三個響頭,繼而朝着山下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去,走了整整兩日一夜,才走出這座高山大林,來到繁華熱鬧的潮州府城海陽縣。
雲依并非第一次出山,她去年冬天因為父親崴了腳,便獨自一人到海陽縣的林家送茶。
她家雖不是鳳凰山區茶樹最多的人家,但她家有好幾十株樹齡四百多年以上的古茶樹,是祖上傳下來的,所産茶葉因香異而出名,林家從她祖父年輕時便收購她家的茶葉,直至如今。
這次家逢大難,她孤苦一人,無依無靠,能想到的,唯有林家。
可林家是潮州府城的大戶人家,且是三大茶商家族之一,地位顯赫,而她只不過是跟林家的大掌櫃見過一面,再說現在她家的茶山被父親拿去賭了,以後再也沒有茶葉供給林家了,林家會收留她嗎?
林家大宅門外,餓得前胸貼後背的雲依抱着包袱猶豫了許久,終于下定決心去敲門,剛剛才走了幾步,便見有輛馬車快速駛來,雲依因走得太快,險些與那雄壯的大黑馬相撞,這一下不僅僅是把雲依吓得一聲驚呼,還把趕馬的馬夫驚得大吼一聲:“哪來的乞丐,不想活了嗎?趕緊給我滾開。”
雲依剛剛為了躲避大馬,重重地摔倒在地,手臂後背皆被撞得生疼,加上這些天一直提心吊膽,沒吃好沒睡好,心情本就惡劣至極,此刻竟遭人如此辱罵,頓時氣上心來。
她忍着痛疼從地上爬起來,幾步沖到馬車跟前,沖那馬夫怒道:“你說誰是乞丐呢?”
馬夫一腳跳下馬,叉着腰沖雲依兇道:“你看你衣衫褴褛,渾身髒兮兮,不是乞丐又是什麽?你可知你現在所在何處?這裏可是林家大門,豈是你這樣的人能随便呆的地,你趕緊的給我走,若是沖撞了我家三少主,小心我打死你。”說着拳頭都揚了起來。
“阿烏。”
雲依正待回嘴,忽然從馬車內傳來一道低沉且富有磁性的男音,雲依擡頭一看,一位相貌俊雅的男子掀簾出來。
“鲲少,您慢着,小的給您拿凳子。”阿烏一轉身,一張氣勢洶洶的臉立馬變得顏色,低三下氣地從馬車上拿出小凳,給那身着錦服的男子踩着凳子下了馬。
雲依常聽父親講述林家之事,便知道這位男子一定是林家的三少主林鲲。
“這位姑娘,請問你在我家門口,是有事嗎?”林鲲神情雖冷淡,但語氣還算柔和。
“你知道我是姑娘?”雲依仰頭看着身姿挺拔的林鲲,覺得不可思議,山裏匪徒甚多,她擔心自己女兒家身份會遭人欺負,所以穿了父親的衣裳,扮作男子逃出山的。
林鲲端看着雲依,見她身形瘦弱單薄,身上男裝衣型偏大,顯然不是她平日裏所穿。再看她的臉蛋,雖是憔悴不堪,一副風塵仆仆、滿臉髒污的模樣,但細看之下,可見她一雙大眼睛格外黑亮,小小的瓜子臉上,五官顯得格外精致,脖頸處肌膚白皙細膩,耳垂上的耳洞很明顯,可看出平日裏有帶耳環的習慣。
“鲲少,您可別跟這小乞丐說多了,免得被她給騙了去。”一旁的阿烏看着雲依,插了嘴。
“喂,你這人怎麽又說我是乞丐,我跟你講,我可不是乞丐,我是……”給林家送貨的鳳凰山雲大海的女兒。
可不等雲依解釋完,林鲲開了口:“姑娘,不管你是不是乞丐,今日我家馬車沖撞了你,是我們的錯……”
他說着從腰間拿出一個錢袋遞給雲依,“這些錢拿着給你去看傷,我們還有急事,就不奉陪了。”說罷,雙手往後一負,越過雲依,就往大門急步走去。
“喂……”雲依拿着錢袋反應過來,一轉身連忙朝着林鲲沖過去,展手攔在他的面前,“你停下,我跟你說,我不是乞丐……”
她正要将手中的錢袋還給他,那狗眼看人低的阿烏便沖了過來,一把扯住雲依,“你這乞丐,給了這麽多錢還打發不走你,你是想耍橫嗎?”
雲依不想與阿烏多費口舌,她一手扣住阿烏手腕,用巧力将阿烏給推開,再度沖到林鲲的跟前,将手中錢袋丢給林鲲,并道:“我可跟你說了,我不是乞丐,剛剛你的馬車也沒有撞到我,我不需要你的錢。”
林鲲倒沒想到這看起來就像是乞丐的姑娘竟然會把錢袋還給他,并且她不過一招便把氣力大的阿烏給推開,心中對她倒是多了幾分興趣來,可他現在正有急事要回府,沒辦法與她周旋,只得将錢袋收住,又一瞪眼令阿烏不要與她為難,轉而對她道:“姑娘,你不要便罷了,本人還有急事,先走一步。”說罷,頭也不回的進了府。
“喂……”雲依看着林鲲進了府,着急地喚了一聲,但林鲲根本就不理會她,連着阿烏在進門後,也朝她冷了一眼,将門給重重地關了。
吃了閉門羹的雲依看着那朱門銅鎖,輕輕地嘆了一聲氣,摸着餓得生疼的胃部,心道:剛剛不如把那錢袋拿了,日後等賺到錢再還給他就是,這下可好,她又得餓肚子了。
自父親兩年前染上賭瘾後,家裏的積蓄便慢慢空了,母親因常與父親嘔氣,于去年生病撒手而去。可父親并沒有因此而收斂,反而因為心情郁悶,越加變本加厲,每次賣茶的錢還不夠父親抵賭債,這次她從家裏逃出來,除了幾件換洗的衣裳和兩包自己新做的茶葉外,什麽都沒有帶,連續幾日在山裏,都是摘山果充饑。
接下來,她又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