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章
顧清夏移開視線,看着天花板。
“你怎麽到這兒來了?”許久,她終于開口。
終于問了一句關于他的問題。
南思文的手頓了頓。他知道顧清夏問的不是他怎麽來了她家,她問的是他怎麽來了帝都?
“在羊城幹了兩年,那邊不好幹,我老板聽說北方好點,就遷過來了。我跟着他過來的。”
顧清夏“嗯”了一聲,半天沒說話。
過了很久才又開口“後來,去紅翔了嗎?”
南思文手下失了輕重。聽到顧清夏抽氣的聲音,趕緊松開手指,給她輕輕的揉。
“去了。”他低着頭,“我拿了吊車操作證,我後來還考了駕照。”
因為紅翔,他的人生從此改變。
或者應該說,因為顧清夏,他的人生從此改變。
在大山的外面,有那麽巨大的城市。車水馬龍,燈紅酒綠。他一腳踏進了這繁華的世界,才知道自己過去的生活有多麽的封閉。
他終于明白了當年那個女孩為什麽就是不肯跟他過日子。
他那時覺得他對她那麽好。
可現在想起來,他所謂的對她的好,也就是讓她不用幹重活,讓她有肉吃,讓她冬天不被凍着。
可是城裏的女孩子,都不用幹活,都天天吃肉,誰也不會在冬天被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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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城裏女孩光鮮亮麗,她們的生活是他不可企及的。若不是親眼見到,他不會知道世上有些人是這麽活的。
活得與他完全不同。
顧清夏的視線從天花板又移回南思文身上。她看着他,明白他跟從前已經不同。從前那些她解釋不清的事,他已經自己懂了。
她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她一直都很恨那些把她推到了泥濘中踐踏的人。那些人……包括拐的,運的,賣的,和買的。而所有那些人加在一起和她發生的接觸,其實都沒有南思文一個人多。
她一直以為她會很恨他。
可她在八年後又再見到她,卻陡然發現,原來在那些踐踏她的人當中,她最不恨的……就是南思文。
她逃離了大山回到家後,查閱過很多資料。她想将那些人繩之以法,讓他們受到應有的懲罰。卻失望的發現,國家的法律對人販子的量刑竟然如此之輕。那些人難道不該被千刀萬剮嗎?
難道不應該嗎?
而甚至,買的一方竟然不會受到任何法律的懲罰。
怎麽會這樣?
她去警察局咨詢過。卻被告知她的案子不歸屬當地,因為她不是在當地被拐,也不是被賣到當地的。她要想報案,要麽去案發地,要麽去售賣地。
而那個接受她咨詢的老警察,在猶豫過後,還是放低了聲音告訴她,不要抱什麽期望。
那種人口拐賣,幾個村幾個村的一起作案,聯系緊密,分工明确。而當地的警力,因為警員都出身于本地,與本地人之間有着這樣或者那樣的千絲萬縷的聯系。要是有打拐大案,根本不會動用當地警力,甚至一旦讓當地警察得知了消息,也就等于讓人販子集團得知了消息。
想要打掉那樣團夥作案的人販集團,除非上面的上面重視起來,作為重案大案真正立案,瞞過本地警力,大批調動外地警力,缜密計劃快速收網,才能取得成效。但凡走漏一點消息,就會發現一點證據都抓不到了。
人販子死狡猾的!耳目又靈!本地人還抱團成夥的,幫着遮掩,甚至幾個村子聯合起來大規模抗法也是可能出現的情況。
遇到那種情況,拿不到證據,警察也只能铩羽而歸。
那年輕女孩坐在那裏,靜靜的聽完老警察絮絮叨叨的講述。她的臉白得像雪,本應該很好看,卻因為缺了血色,看起來格外脆弱。
可她的眼神卻不脆弱,她眼睛裏有憤怒卻冰冷的火焰。
她平靜的說了句“謝謝”,點點頭,離開了。
老警察看着她單薄的背影,知道這是個曾被拐賣而後逃出來的孩子,心裏充滿憐憫,又為她感到慶幸。
每年那麽多女孩失蹤,能回來的有幾個?被拐成年女性能回來的,比被拐兒童尋回的比率還要低得多。被拐的孩子,還能在這世界的某個地方好好的活着。被拐的女人,卻往往不知道香消玉殒在何處……
這個女孩能逃回來……是幸運的。
關于這一點,顧清夏自己也知道。
她在網上查了很多很多的資料,她看的越多,就愈覺得後背發寒……
她想起那在山村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妪麻木沒有生氣的眼睛……她想起村後陰地裏無碑無名的墳頭……
她只差一點點就會落到那樣的命運!
幸而,有個健壯的少年背着她,大步如飛的奔跑着,帶她逃離了那種可怕命運的魔爪。
顧清夏看着南思文。她知道,她今天能體面的有尊嚴的活在這世上,是因為當年的那個少年,眼前的這個男人。
“好了……”南思文松開手,抽了張紙巾擦去手上的藥油。“差不多明天就能走路了。”
他轉頭,發現顧清夏黑黢黢的眼睛在看着他。他怔住。
從昨天到現在,她一直沒有正眼看她。
他的身體莫名就緊繃了起來。
“南思文……”顧清夏慢慢将自己的腿自他懷裏抽回來。
因為收腿屈膝,睡裙便從膝蓋滑到了腿根。又直又白的腿春光微瀉。
南思文一眼都不敢多看。他預感,顧清夏即将說出什麽他不會想去聽的話。因為她從來沒有這樣,連名帶姓的叫過他……
顧清夏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拿正眼看南思文了,沒有任何逃避。她必須得承認,這是一個在她的人生中,再不願意去面對,也得面對的人。
唯如此,她才能真正的抛棄那些過去的怯弱。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的對他說“我和你之間……兩清了。”
是的,他們之間,早就兩清了。
她回到家,足足半年之後,才肯把如何能逃出來的真相告訴了父母。
媽媽抱着她泣不成聲,爸爸抽了很多的煙。
後來,爸爸避開媽媽,單獨跟她談了次話。在征求了她的同意之後,他給那個放了他女兒的少年彙了兩萬塊錢。
是她,給他報了紅翔。
他讓她逃脫了命運的魔爪,她也回以他改變人生的機會。
他放她走的情分,她報了。
她和他,自此就該橋歸橋,路歸路。像兩條直線,曾經有過交點,而後朝各自的方向前進,再無任何關系。
她想表達的意思……南思文懂。她說出的話,一如他所預感的,是他不想聽的。可是不想聽,也得聽……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她的眼睛和他記憶中一樣幽黑如淵,卻再沒有那種濕漉漉的眼神。
她曾經有過的柔弱和眼淚,早就凝結成了眼底萬年不化的寒冰。她早不是那個任人欺負,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無力的少女。
現在的顧清夏,高貴,凜然,強勢,冰冷。她對他說出的話,就是她的命令。
南思文抿了抿唇。
這個動作使得顧清夏注意到他的唇形生得很好看。
她曾經不願意去正視他身上的任何一點點好,而現在,她有這種正視的力量了。她看着他,她承認他生得不難看,甚至……是好看的。她慶幸他生得好看,當過去的一些回憶不可避免的湧上心頭的時候,她才不至于惡心到嘔吐。
“好。”他說。
他說話做事,從來不拖泥帶水。他應了她不再出現在她面前,便不再猶豫地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帶上門,謝謝。”顧清夏垂眸道。
門被很輕的帶上,輕得仿佛是怕驚了她。聽到門鎖咔噠一聲鎖住的聲音,顧清夏才擡起眼,幽幽的望着門口。
許久之後,她轉過頭,看向落地的玻璃窗。
夏日的陽光刺目耀眼。
許多年前,她就隔着馬路遙遙的跟那少年說過了“再見”。
雖然,他根本未曾聽到……
……
南思文站在門外,感覺眼窩有些發熱。
昨晚他就已經明白,她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知道他不該再抱有任何幻想。但他今天還是來了……
他沒想怎樣,他只是擔心她昨天受了驚吓。在他的記憶中,受了驚吓的顧清夏會瑟瑟發抖,會作惡夢,會縮在他懷裏流淚哭泣。
可那只是他記憶中的顧清夏。
他不曾真正了解過那個少女,更不了解房門裏的那個女人。可是現在他知道了,她跟以前不一樣了。她足夠強大,不需要他的保護和安慰,又或者……僅僅是不需要他的……
他懂她為何不想再看到他。當他了解了這繁華的大都市的時候,同時也懂了那年那事,對一個像顧清夏那樣的女孩的人生,是怎麽樣巨大的磨難。
換作是他,也不會想再見到自己。每一次見到,便是一次帶着疼痛的提醒,使那些早該遺忘的舊事,又翻騰出來,重新品味,重新疼痛。
他狠狠的揉了揉臉,離開了她的公寓。
在公交車上,他掏出手機,盯着屏幕……他去她的卧室給她取暖寶的時候,看到她的手機擱在床頭。他悄悄的用她的手機撥了自己的手機,留下了她的號碼。
他還把自己的號碼存進了她的手機。他沒敢标注自己的全名,他只标了一個“南”字。
她會發現嗎?她會意識到那個“南”是他嗎?她會願意撥他的電話嗎?
不,她不會……
手機突然震動了起來,南思文沒有防備,受驚之餘差點把手機扔出車窗。他的工頭給他打電話,問他到哪裏去浪了,叫他趕緊回去。他們今天接到了活兒,要他趕緊回去出臺班。
他應了,挂了電話,将手機收到口袋裏。
望着車外寬闊的馬路,高聳如雲的寫字樓和複雜盤曲的立交橋,他思緒紛亂。
這個繁華的城市,屬于像顧清夏這樣的人。
而他,只是生活在城市最底層的,一個不被城裏人認可的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