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當年勇
沒了梁王的管束,劉慕手腳放得更開了。
先前一番自家人結盟的言論,大抵劉広是聽進去了一些。劉慕從來不是君子,因而不怕用什麽遭人非議的計謀。令手下大肆宣揚劉暇非為為人君王者,其大逆不道的奪母為妃之舉以及好美色不顧舊恥迎娶滅了南嶺千軍的将軍,弄得滿京城也算是風風雨雨。
若是針對人,百姓不喜聽人勤勤懇懇,因太無趣;若是針對事,百姓一傳十,十傳百的都是些宮闱密事、香豔野史。
劉暇的名聲雖然一直不怎麽高,然被人刻意描黑後,罵名則是更多了。于眼下的局面,是為不妙。
許先生因此特意來宮裏尋了劉暇一趟。
哪知他并沒有将之放在心上。
“愚民尚未開民智,見風就是雨。”許先生看了一眼劉暇,道,“陛下若是還想坐在這宮裏飲這杯酒,就不應漠不關心。”
“他們說的是事實無誤。”劉暇笑了笑,“就是戲說了,誇張一些些,才能吸引更多看客嘛。”
“陛下冥頑不靈的舊病又要犯了?”許先生口下亦是不饒人。
“民心向背還動不了孤腳下的江山。”縱然敬之,然而無憚,劉暇天塌下來都不怕,心大得很。
“所以陛下想要如何做?”
“當下孤再辯解都是無力,說什麽都是錯。看孤不慣者,總有法子往壞了說。”
“是陛下做事不聽勸,總要落人把柄。”
“那是孤曉得許先生會來替孤善後。”劉暇奉承一句,“更何況,未穩根基之前,談何治國。”
“強詞奪理。既然你無所謂明君,臣也不須格外瞻前顧後了。”
“早應如此了,”劉暇笑道,“孤可從不在乎他人如何看孤,期望也罷,愛戴也罷,都是空的,今後若還要一一滿足寄予孤厚望之人的苛求,也太累了。孤沒那麽閑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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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用的無知群衆,即使被煽動了,也難以為非作歹。
再者說,他劉暇既然三年前坐上了這位子,往後也不會輕易就讓人奪了去。
果真朝堂上對此事的态度亦是凝重。
許久不聞朝事的梁王以此為契機,站了出來規勸劉暇要有做帝王的樣子。
否則會如天師妄言天譴一般,日月無光,地動山搖,水沒萬家,民不聊生。
但美人也娶了,戲文也唱了,佳釀也嘗了,往者不可谏啊。
即便來者猶可追,劉暇嗤了一句,後來也就象征性地大徹大悟,愧不該當初。反正,要步的棋都步好了,圈套也落了幾個,折損了為數不多的幾位士卒,但依然有贏的趨勢。
放眼朝堂,大半壁都是梁王與劉慕的人,剩下包裹着政敵外衣的幾位大臣,上奏亦或是谏言也從不在人前護着劉暇半分。
譬如顧檀,又如計衍塵,還如施恩奕等。
劉暇秘密設立的機密處倒是常有人遞交密折。
其真實可靠性能被保證,因非劉暇的人是不會知曉這條秘徑來混淆視聽的。
朝堂公開議事的奏章皆是梁王過目過的,劉暇并不怎麽動手腳。密折一出,頒布的小指令也不會被梁王黨輕易察覺。
若是公然暴露自己長為帝王的野心,梁王指不定立刻就謀反。因而不可冒險起這正面的沖突。
趙潛在這場無聲息的戰役中,扮演的便是機密處初步審閱奏章的角色,為下一步棋出謀劃策。
不愧是律法出生,趙潛素來細致嚴謹,不過三個月時間,卻将過去三四年埋下的脈絡理了個分明。
然而霍兮再怎麽忙碌,卻也覺察到了趙潛近日的用心與困倦。
見霍兮提了食盒歸府,然而趙潛早早地洗淨了不小心沾染墨漬的手,打起一臉的精神,笑着說:“我同木蘭馬場的金老板講了一聲,說初九要去他那兒騎馬。之前叫了王挽揚,我見你日程上并未排其他事兒,你要同我們一起去麽?”
放下食盒,霍兮看了她的面色,不假思索依舊戲谑道:“讓你騰出手來替我對一對賬面與實物,就狠心一口拒絕說沒空,我的事你不參與,好好那也罷;卻硬要拉我加入你們姊妹會,夫人對我的日程都了如指掌了,我卻是沒借口推脫了。”
“你還能如何,成天成天地與人吃飯喝酒,中年怕是身子都走樣。”趙潛敲了敲霍兮的肚子。
“夫人莫不是關心我?”
“你想太多了。”趙潛輕笑。
“啊随你騎騎馬散散心也好。”
趙潛直接戳穿自己的用意:“你要不去,金老板報價貴得很。”
“哈,那是不是該獎賞犒勞下為夫?”
趙潛白了一眼霍兮,低下頭端出了食盒裏的盤子,捏了筷子夾了魚片直接往嘴裏送,細細嚼咽,此後都沒理睬霍兮一句,卻是感嘆醬汁味道不錯。
趙潛多年積勞成疾,旁人以為她面色一貫清冷,殊不知是氣血不旺,雙頰總是病恹恹的。自從曉得了她症狀的原由,霍兮再不許她過于操勞,随便何事聽之任之,寵得很。
趙潛也從未想過自己還能有被人捧在手上護在懷裏的一日。
嘴上說着“礙事”,卻如何也讨厭不起他來。霍兮黏得很,根本推不開。
王挽揚說那是趙潛在溫水裏浸泡得久了,舒服得很,根本不想推開。
趙潛想想她說的也對。
撇下了帶她們來的霍兮,趙潛與王挽揚閑聊了沒幾句,上了馬後,便紛紛驅鞭駕馬狂奔。
耳邊穿風而過,趙潛落在了王挽揚身後頭。
遠遠瞧她一身紅衣玄衫,頭發被高高地梳起,戴上了那個廣陵閣買來的雞血玉冠,背脊挺直,策馬狂奔,恍惚之間還以為是多年前的模樣。
光瞧這背影,根本不知這十年間在她身上起起伏伏發生了多少的事兒。
王挽揚勒馬猛回頭,轉身揚鞭向趙潛招手。
趙潛一愣,蹬了馬镫,也追了上去。
霍兮卻是牽着馬繩,踏着青,在金老板的陪同下,又扯天扯地談起了生意上的往來與境況。
王挽揚放慢了速度,等着趙潛趕上來,笑着對她說:“好久沒這麽舒暢了。”
“這兩匹馬也聽話得很。”趙潛捋了捋馬背上的鬃毛。
“當年軍裏的大将都喜歡馴烈馬,在戰閑時也捉了好些野馬比賽誰能将之快速馴服,晏回他們總是樂此不疲。”
“你呢?”趙潛問。
“我沒參與。”王挽揚向遠處望了一眼盡頭的林子,低頭,又補了句,“我不喜太鬧騰。”
趙潛直至今日也不能曉得她究竟是真的不喜摻和還是被迫不能摻和。然而這些雜思煩緒放到現今來說都沒什麽意義,遂就不再去多慮。
“我對騎什麽樣的馬沒什麽執念,就想着順心才要緊。”
“吃的才要緊?”王挽揚逗笑,“趙潛你還是又懶又消極,馬兒也不是随意一匹都好騎的,新鞋還磨腳呢。”
“嗯……大概是明白自己年紀見長,都開始念舊了。年紀小時倒是恨不得每日都有新花樣好,如今慢吞吞地過着倒有些目不暇給了,什麽事都得一件件地來。”趙潛摘下了馬鞍上挂着的水袋,擰開了喝了一口。
見趙潛喝完了水,王挽揚繼續說:“我這兩日也有類似的感受,覺得自己手腳不似從前般靈活,頭腦亦非靈敏,怕往後劍都提不動,感覺騎射白學了,戰場白上了。這些經歷若只能被如今這般口頭提起随意說說,好似也沒什麽談及的必要了。”
“挽揚你想說的是‘好漢不提當年勇’麽。”
“算是這麽個理。”王挽揚捏着缰繩,與趙潛緩緩駕馬好似閑庭信步。
“原先同你一起看過的好些書,我也都記不住了。模模糊糊腦後有個印象,說得出書名也講不出劇情了。也不知當時為什麽要看書消遣,消遣完了果真就都沒了。”
點了點頭,王挽揚說:“人也是這樣。若筆者一直揮墨,讀者就能追好些時候,要是筆耕不辍幾年,大夥兒也都忘了他,不去看他的書了。你時常聯系的就能成為好友,多年未同過書信的,當年再深的情誼也都平淡了。”
“你是想說與我情誼也淡了?不如從前?”趙潛輕笑。
“這幾個月倒是時常混在一起。”王挽揚撇嘴道。
“這嘴硬的。”趙潛将水袋挂回馬鞍,說,“因我想你應該是不會變。”倒像是為自己從不主動聯系找一個開脫。
稍稍地動容,王挽揚卻斂了唇說:“沒有人是不會變的吧。”
“比如……我又虛長了幾歲?”
“趙潛你比從前開朗多了。”王挽揚轉臉瞧了她一眼,卻不指名道姓地說是霍兮的功勞。
趙潛慢慢眨了一下眼:“挽揚你倒是成熟了些,也不會鑽死胡同了,是為劉暇麽?”
王挽揚看了看前後無人,動了動嘴角,對趙潛說:“大抵少有人敢對他這麽直呼其名了。”
“不是還有你麽?”
王挽揚笑了笑,鞭了馬又騎開了去。
她與劉暇啊,好似基本上都不怎麽喚對方的名字。她甚少叫他,僅僅聽劉暇依舊将軍将軍地稱她。
或許是習慣罷了,不過做了沒兩年的将軍,卻被人認定了一輩子。
也罷,不過是個代稱罷了。
除去這代稱與頭銜的她,依舊是她。
真的還是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