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宮闱深
劉暇覺察到了他們之前的氣氛不尋常,剛想要追問,卻被王挽揚一下子攥住了手于是便止了說辭。
她最終還是沒在劉暇面前爆發,忿恨、自責、酸澀、隐忍的情感湧動,卻被牢牢地鎖在胸口。
王挽揚試圖勸說自己,事情并沒有她想的那麽糟。又何況,當時她也硬着脾氣說他倆各取所需便是最好。如今倒是成了真了,一語成谶。
橫了心說出來的狠話,總有一天會回報到自己身上。
“你還記得從前你府裏的小郭子麽?”王挽揚故作釋然換了話柄。
劉暇皺了眉想:“嗯……鬼頭鬼腦的,像只猴子。”
微微笑了笑:“說是有些像。”
“他怎麽了?”
“你走之後他沒地可去,便讓王狀雇了他在府裏幹事兒。”
“從不曉得将軍如此好心腸。”
“趙潛也說我是講情義之人,可你将我總往壞處想。”王挽揚看向他。
劉暇卻戲谑:“你要是對我好些,我自然就覺得你好了。”
“我對你不好麽?”王挽揚的笑容有些僵,“你倒是說說怎樣才叫做好?”
“你從前給我的披風,我冬日裏還用着。”
王挽揚動了動喉頭:“裏頭的絲絮要重新翻一翻了,好些年了。”
“将軍對我,不比從前。”當年見他冷還會送他紅綢的披風,如今對什麽都不上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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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挽揚又松開了手,強詞奪理道:“正因為相熟,便不想花心思讨好,你讨厭這樣?”
“将軍不曉得我極易滿足,你對我一分好,我心中的歡喜便是五分。”
王挽揚佯裝沉吟片刻:“看來下次要待你兩分好,你就會心滿意足了。”
“怕就怕貪得無厭啊。”劉暇輕輕抱了抱王挽揚,她側着面,将頭靠在他的胸膛。
自劉暇歸了南嶺之後,許先生明面上就從不與劉卉有過什麽聯系。
然兩人時常相聚,一同在昭王府的池塘裏垂釣,亦是被下人暗暗腹诽幾條本就是養殖的鯉魚有什麽好釣的。
無心插柳柳成蔭,因瞧這二人關系并不怎的融洽,而聽聞從前劉卉随手救過許先生,許先生言語裏對劉卉卻也不見得有幾分尊敬。
“王爺是烏鴉嘴啊。”許如莊搓着魚餌,黏在魚鈎上。
劉卉一用勁,從許先生手中抽走了魚線。許如莊還未裝好餌料,手又因此被鈎子劃破,畫了一道血痕:“本王倒沒那麽厭惡那個小姑娘,先前見過幾次面,不像是會為難人的人兒。”
許先生瞧着自己雙指上的那道口子:“王爺的憐憫之心不如用在別的地方。縱然是可憐人,但她一來南嶺,就不會省心。”
“平白受了牽連,與她來不來南嶺無關,争不争也是你們的事。”劉卉又嘆了一句,甩了魚竿,坐定開始垂釣,“罷罷,那小子如不死在本王前頭,也就由得他胡來了。”許先生當年覺此女是一枚極好的棋子,然如今因劉暇摻和了私人的情誼卻變得越發棘手。男歡女愛之事他本不用插手,但眼下劉暇卻是将計就計,将她推了出去。梁王與江淮那邊都會把之當成矢的。
此時的局盤早已四平八穩,而王挽揚一出現就破了原先布下的陣腳,因而不如趁早将這枚棋子銷毀了好,省的引出其他不可控的事端。哪知,那一箭射偏了,瓦圖又為此枉送了性命。劉暇算是稍稍占了上風。
念及此,許如莊笑了笑,目光投向池塘裏的浮标:“既然這樣,王爺注意身體。”
“你倒是幫他幫得緊。”劉卉有些心煩,竿下的餌料已經脫鈎了。
許如莊默然道:“不是幫他,是幫王爺你。”
默了許久,劉卉忽的說:“你現在也管他不住了。”
“不然就放手罷,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紀。”許先生旁敲側擊,不露聲色地問。
劉卉丢了魚竿:“看來本王是不該讓你這個未婚配的老頭去管教娶了妻的臭小子。”
兩人哈哈而笑,即便又重新拾起了漁具,然而即便呆坐一個時辰,半條魚也不會上鈎。
得了五州圖者,尋了皇脈寶藏,方可坐擁江山,高枕無憂。倘若落入他人手中,山川撼動,政局不保。身在棋局中的人皆知,此圖是勢均力敵之時,一分高下的關鍵。
原本大夥兒都以為劉暇與劉卉從來不和。
誰能料到這位昭王殿下竟是對新皇有所關切,本以為他僅僅想着衣食無憂,便将這個唯一的兒子抛在腦後了。
幼時劉暇生母就因難産而殁,而為人父者深陷他國花叢,自顧不暇,覺有沒有皇嗣于自己來說皆無用處。而姬妾卻以為他不喜孩童,暗地欺辱小世子,仗勢欺人,将四五歲的劉暇推入了冬日的湖泊裏,險些喪了性命。
然劉卉身周的美人姬妾卻不能随意動,他的一舉一動皆受制于人,因而無法處置用心歹毒之人。劉卉心有歉疚,于是就有遷就。
可是,做了錯事是無法彌補的。
劉暇與劉卉疏離,存心違逆他的意思,句句帶刺,字字頂嘴。縱是被惱得一身愠怒,劉卉也不過分說教他兒子分毫。直到他聽到風聲,有人言說他們能回南嶺的那天。
眼看劉暇心底的氣焰愈燃愈旺,劉卉忍不住潑下一盆冷水,不予肯定。
不能叫人清醒,卻叫自己狼狽。
縱有許先生從旁輔了兩年的課業、權術與謀略,親人散,家人亡,劉卉還是想讓身邊人遠離紛争。
可身為王孫貴胄,又如何能遠離朝堂呢。
京都,本就是一座圍城,看似光鮮亮麗,寸土寸金,卻是不折不扣的,禁锢着嘶吼的吃人困獸的牢籠。
一旦進入,便再難逃離。
正如要以死謝罪方能重生度日的趙潛,又如散盡家財割斷牽絆的霍兮,還如背井離鄉只為保得氏族不受制裁的王挽揚。
而今這三人卻聚在一塊兒在戲園子裏照舊吃茶。
“做什麽還要再淌這趟渾水,當年一命了,你大可重新活過。”
還未等正主有所回答,霍兮就替她道:“讓她同我回宿州,她不願去。我說那留在順州吧,她也不想留。”
看向趙潛,王挽揚道:“何苦呢?”
趙潛在桌下踢了霍兮一腳,對王挽揚說,“你曉得我的性子。不可閑着。”又看了一眼霍兮,“你分明在京都裏還有生意未結,也不着急着回去。”
霍兮被趙潛趕着推了出去,無奈地替她們阖上了門,踱下了樓聽曲。
趙潛才繼續對王挽揚說:“雖你入了南嶺,樓烨受制,一時半會懲不了王家,晏柳吳陳四大家也需要互相牽制。即便為眼中釘,卻實在拔不得。王家旁支衆多,而本家嗣子僅有你們這脈。有宗族長輩在,禮制家法在,受不得他人挑撥。樓烨若是有心提拔外系,也撼不了根基。因而你無須擔心他們,倒是想想自己。西北草寇動亂,江淮口誅筆伐惹得人心不安,京中又有梁王虎視眈眈。劉暇剛坐上這位子,不牢靠得很。”
“我也在想呀,沒準哪一日大家都喪了性命。”這段時日下來,王挽揚雖暗暗知劉暇不似人前無能頹靡,但一想到他蟄伏十餘年為今朝,藏匿心性與隐忍多時,便是背脊生寒,“你為何要幫他呢?”
“算不得幫,”趙潛垂了眼思酌,“霍兮先前為救我周轉不靈,庫裏手頭并無太多金銀,向他借過不小數目的一筆,才得以化了危機。加之吝之在劉慕手底下做事,大勢未定,往後就算誰得了懲處,都能留個情面留條性命。另外……也不願見你再多受磨難。”
王挽揚心頭一暖,望向她平添了感激,而口中踟蹰,遲疑地問:“那……若要你說,瞧他會有幾分勝率?”
趙潛思忖了片刻:“大抵三分,我不敢妄言,因不曉他手底有幾張牌,”凝眉又道,“但這僵持不會太久,劉慕是個坐不住的主兒。”
“她雖縱樂,然胸有大志,治國見解也一針見血。比之劉暇,也不是無能之輩。”
“但她若要排萬難在萬人之上,比男子更為艱難。”
王挽揚咬了下唇,深有體會,無論是在大齊還是在南嶺,女子皆低男子一等。大抵是人皆覺得男主外女主內,家中事由可交由女子來辦,而大事她們則不能過問。
“我有一事不解。為君者,不應是得民心者得天下麽?而劉暇他……”
“少看些儒術,”趙潛打斷,“你父親雖走大儒這條道,然實則是個奸臣。我為官多年,一心為佞,學的是韓非,大權在握,旁人方敢怒不敢言,百姓什麽的,等江山坐穩了再談。”見王挽揚并不贊同,趙潛不欲多勸說,而是道:“正因此,你心太軟。”
“心軟?”王挽揚想到過去種種,從愁嶺征戰到出使南嶺,一字一眼的猶疑與順從猶如歷歷在目,胸口不由得郁結,像是勸說自己道,“我分明是極為狠心的。”
“當真?”趙潛反問,笑了笑,不多言。
一旦銅牆鐵壁土崩瓦解,心便如堅硬殼下的牡蛎一般,軟弱得很。若是內心的低微與脆弱暴露在他人的面前,被人一語道破,正如徹底地示弱。這個人是絕對不會承認的,即便說話的人是多年的摯友也不可:“你不要胡說。”
趙潛也沒因她這句反駁而生氣,而是問她道:“想去騎馬麽?”
“诶?”王挽揚一時半會沒拎清趙潛是什麽意思,然望向她眼中的笑意,卻驀然明白,她是在問她現在的腿腳如何。“也多虧南嶺的醫術,走起來與正常人也沒什麽兩樣,但我還有些不大習慣這條腿用太多勁,髌骨上的傷疤是好不了,我也不去想了。”
“若是無大礙,改日去騎馬罷?霍兮認得木蘭跑馬場的老板。”
“這麽一說我手腳癢得很,好些時日沒上馬了,你訂好日子我一定溜出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