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蜜意(三)
九年前, 刑罪的警務生涯只是剛開了個頭。就好比是揚帆起航, 即将遠航的巨輪船尾方使出了空港。那時的他血氣方剛, 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 身上卻沒有新生代警員, 出生不怕牛犢的莽撞,更無畏首畏尾瞻前顧後的猶豫不決。一向沉默寡言, 沉穩內斂的刑罪很快便從同一批進入市局的年輕警員中脫穎而出。卻因性格孤冷,很少有人敢主動接近他,這也導致整個警局,只有法醫部的木森能跟他說上幾句話。
平日同形形色色的刑事案件打交道的他, 熬夜, 壓力成了與日常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夜深人靜時,一旦工作陷入僵局, 形單影只的刑罪會來到警局內設的吸煙區,然後默默點上一根煙, 在煙霧缭繞中惆悵。
第一根
第二根
第三根
……
當時,刑罪的煙瘾甚至能與警局老煙槍——張華。“一天三包不帶停”的程度不相上下。
刑罪做刑警的第一年, 發生了一起兇殺案。案子的受害人是個三十多歲的男性, 被鄰居發現慘死在家中。刑偵人員以及法醫到達現場後, 進屋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室內充斥着濃烈的血腥味,明顯的打鬥痕跡, 以及地面,牆壁,家具甚至天花板上, 依稀可見的噴狀型血跡。
刑罪當時跟着隊裏其他同事一同進入案發現場,朝室內環視一周後,視線便與正蜷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的一個少年對視上。
現場一片狼藉,有個新來的年輕刑警看到現場的慘狀後,忍不住捂着嘴跑出去吐的稀裏嘩啦。
刑罪他們采取刑偵手段很快查出了兇手,正是死者的妻子。後來他們對其妻子一番審訊後得知,原來死者常年醉酒家暴妻兒,已經到達了喪心病狂的變态地步。妻子不堪其虐待,終于在丈夫這次醉酒後,從廚房拿出菜刀,絲毫沒有手軟,将丈夫砍殺。
然而這場悲劇的真正受害人,則是他們的兒子,也就是刑罪在案發現場發現的那個男孩。他不僅常年目睹父親酗酒家暴自己的母親,自己也是三天兩頭遭受父親的毒打虐待。母親終于在這一天爆發,失去理智的她,瘋狂的将刀,一下又一下的砍| 進父親的胸口,整個過程,男孩就在旁邊,目睹這一場噩夢。
會議室…
“案發現場的那個孩子,是死者的兒子,叫方來,今年十五歲。”說話的刑警将一份文件扔到桌上,接着道:
“這是從醫院拿回來的體檢報告,報告中顯示,這孩子身上有很多類似皮帶,木棍抽打造成的傷痕,有些是舊傷,但絕大部分都是新傷。”
這時,另一個負責此案的刑警道:“這些還不是最殘忍的,你們知道麽,醫生還在那些傷口上發現很多煙頭燙出的新傷。鑒證科在現場發現的那些煙頭,他們從上面檢驗出方志勇的唾液,以及在煙頭部分化驗出少量的皮肉組織。不用說,方來身上的那些傷,鐵定他媽的就是方志勇那混蛋爹弄出來的。傷口很多都已經發炎化膿了,而且這孩子還被查出嚴重的營養不良,明明十五歲了看上去卻跟七八歲一樣,瘦的皮包骨頭。”
“要是他媽不砍死他爸,估計我們在現場發現的就是這孩子的屍體了。”
另一警員道:“方志勇和方來的親子鑒定報告出來了,證實方志勇和方來确實是親生父子關系。這個方志勇還真他娘的下得去手,那可是他的親生兒子。媽的,簡直就是畜生,死有餘辜。”
“為這種人渣忙前忙後,真他媽的不值得。”
刑罪默不作聲的坐在一旁,聽着同事們的憤憤不平,臉上一如既往的淡漠,再無多餘的神情。
下班後走出警局,刑罪從口袋裏摸出煙,剛想打開,一瞬間又像是想到了什麽……對手中的煙凝視片面後,刑罪毅然決然收緊拳頭,将手心那包煙揪成一團垃圾,丢進一旁的垃圾桶裏,頭也不回的攔了一輛出租車。
上車後,司機問他去哪兒,刑罪道出一家醫院的名字。等車停在醫院門口,下了車,刑罪依舊沒弄清為什麽自己會來這裏。
進了醫院,他去了方來的病房。那是他第一次正視方來,由于長期營養不良而幹澀發枯的頭發,像一團稻草一樣遮住了方來的眼睛。刑罪走到他身邊,不自覺的朝他伸出了一只手。方來認出了刑罪,是今天将他抱上警車的那個高個子警察。看上去真的很兇……
方來警覺的躲開了他的手,仰頭驚恐的盯着刑罪。刑罪并沒停下,直直的掀開小方來額前的頭發,露出他早就意料到的,一雙驚恐又帶着幾分絕望的大眼睛。
像方來這樣的孩子,他之前在孤兒院見過太多。他們的命運如此相似…虐待、抛棄、傷痕…一切不幸加注于他們身上,他們被命運選中,又被無情的淘汰,如蝼蟻一般無人在意。
刑罪看着他,保持着剛才的動作,沉聲開口:
“你不能認命,知道嗎?”
方來不敢說話,許久後,悻悻地點了點頭。
從那天起,刑罪戒了煙。與方來的再次相遇是在警局。那是刑罪剛升為隊長的第一年,那天身為新人的方來到警局報到,剛好被分到刑罪這組。
刑罪垂下眼簾,看了眼懷裏的人,再确認清明沒有露出不适的神情後,暗自松了口氣。
清明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聽到方來的遭遇後,他也并不吃驚。因為平日與方來的接觸中,他能感受到方來身上的那股陰郁氣。每個人後天的性格趨勢和他們從小生活的環境密不可分。絕大部分性格內向偏執的人,他們的童年基本都有一段不為人知的陰影。正是那段陰影将他們內心深處最為催弱的一面囚禁起來,為了保護自己,這類人往往會将真正的自己隐藏起來。他們的面具看似堅不可摧,然而只需将他們的面具稍微掀開一角就會發現,隐藏在面具下的其實只是一副催弱不堪的皮囊。
清明隐隐能感受到方來骨子裏散發出的敏感,因為是同類人。如果真要替這股敏感找出個所以然,也許就是童年時就深深刻在骨子裏的那份自卑。
自卑是人性中永遠也無法消除的印跡。
也正因為是同類,清明自然是看破不說破。
刑罪意識到話題太過沉重,忽然很後悔跟清明說這些。他收緊了手臂,将清明的頭往胸口攏了攏,低頭吻了吻他的頭發。
清明随即陷入這股溫柔中。
這時,刑罪欲起身,清明抱着他。
“上哪去?”
“去把溫度打高點,你身上怎麽總是這麽涼…”
清明抱着他,不讓他有進一步的動作。“別去,讓我抱會兒就好。”說着将自己的頭往刑罪懷裏湊,見他家小孩難得撒了回嬌,刑罪無奈,只好作罷。
“我這麽怕冷,其實是有原因的。”
刑罪沒說話,作出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
清明道:“我小時候很貪玩,有次趁我爸媽不注意,自己一個人跑到河邊,結果掉水裏了。那會兒剛好是寒冬臘月的時節,我在水裏掙紮了一會,還好落水那片不深,後來自己爬上岸,可是整個人凍的根本走不了路。要不是我爸後來在河邊發現我,估計那會我就沒了。從那以後,我就特別怕冷。”
聽完,刑罪并沒太多反應。這時,清明又無端冒出一句話。
“大家原來都在努力的活着啊...”
刑罪沉吟道:“你說,究竟還有多少事情沒告訴我?”
聽了他的話,清明随即愣了一下,與此同時神色也倏地黯淡下來,就像樓道中安裝的聲控感應燈,在寂靜的環境中,待燈的光暈逐漸褪去,留下的盡是一片黑暗,讓人捉摸不透。
原本只是刑罪随口的一問,清明的反應卻令他猝不及防。正當他思索着這句話的痛點,清明又恢複了常色。
“師兄,我原本不相信‘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句話。可現在,我信了,真信了。”
聽着清明答非所問的回答,刑罪突然有股錯覺。他覺得眼前抱在懷裏的人,仿佛離自己有些遠了。
不錯,他們兩的距離原本就很遠。直到清明主動接近自己,他這才回過頭。在此之前,不是沒人不傾心愛慕過他,甚至可以說男人女人都有,可刑罪向來都是保持拒絕的态度。他只覺得,情情愛愛對自己而言只是多餘的包袱,人并不都是群居動物,他并不需要有個人陪他共度餘生。
然而清明的出現,打破了這一定律。
面對這份突如其來的感情,刑罪出乎意料的并沒覺得礙眼,他也感受到有顆無比熾熱的心正一步一步的朝自己靠近。
他想:或許自己要嘗試去愛一人了。
後來刑罪發現,自己對清明除了愛情以外,還有股說不出來的情愫。正是這股情愫,促使他在聽到告白後,沒有拒絕清明,提醒他要去愛這個男人。他太在乎清明了,甚至覺得這段感情,當初只是清明比自己要勇敢,所以成了主動出擊的一方。他甚至覺得,如果清明晚那麽一步,或許先行動的會是自己。
刑罪這才恍然,他徹底淪陷了。
原本他一直認定,清明對他會毫無保留。他錯了,清明比他想象中的更熱情,同時卻也觸不可及。刑罪相信,清明給他的這股錯覺,或許跟他的家庭有關。然而讓他失望的是,清明從未向他主動提及過親人。即使他知道,清明的父母并非意外死亡,而是一場人為的殺害。
刑罪也想過,等兩人的關系更親密後,清明會完全的對自己敞開心扉。所以他一直在等那一刻,等清明願意主動将自己完完整整的全盤托出,将自己曝曬在他的面前,□□。
這一刻,他突然覺得,這個過程會很漫長。
但不管多久,他都願意等。
清明察覺出了刑罪的異樣,二人沉默的這段時間,一股忐忑不安猛竄上心頭。他不動聲色的将話題岔開...
“我那兩天假,有着落嗎?”
刑罪道:“明天下班前把請假條補上”
“師兄,過了明天,我們即将有172800秒見不到對方,扔你一個人在這裏加班,我真過意不去。等我回來了,再補償你。”
說完,他輕輕的啄了下刑罪的嘴唇。
這一吻很有效果,刑罪卻從适才的情緒中走了出來,他淡然道:
“別等回來,就現在吧。”
清明心底正低落,就見刑罪伸手,毫不客氣打開了床頭櫃中的一節抽屜,拿出一盒安全|套,連外面那層塑料包裝紙都還沒拆過。
“今天,這些都用完。”
今晚夜色真美,二人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