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濃情(四)
刑罪停下, 問:“會不會覺得很悶?”
“怎麽會, 不過…”
刑罪挑眉:“不過?”
“…不過有一種大山裏的葫蘆娃, 突然進城的感覺。”
“這又是什麽意思?”
“唔, 這句話用于形容我此時此刻的心情, 快活啊~”
“好歹你也是個少爺,見識怎麽這麽短?” 刑罪施施然道, 他看向周遭,耳邊只有呼嘯而過的風聲以及寒冬特有的肅飒。
“這裏不是什麽稀奇地方,對一些沒父母的孩子來說,就是一個臨時的家...一般人都不願意來。”
刑罪一直都不喜歡“孤兒”這個詞, 仿佛造詞人是刻意将那些沒有父母的孩子區分開。他在心底思索着, 最後還是選擇用“一般人”這個詞将他們歸類。或許是有些籠統,可那些孩子也只是簡簡單單的普通人, 一般人而已。
然而清明卻将關注點放在了前半句話上。
“少爺?我可沒記得我檔案裏提過這一點。師兄,你不會…摸過我家底吧?”
刑罪置若罔聞, 繼續朝前走。
“被我猜中了?”
清明窮追不舍。“你說,是不是調查過我?”
見他不依不饒, 刑罪松了松口, “我查過清朗那小子, 順帶就多了解了一下你。”
“你調查清朗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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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啊,我調查那黃毛小子做什麽?”
清明見刑罪不願說, 也就不問了。他了解刑罪,願意說自然會說,不願說的話, 即使用喂吃刀片的方式來威脅他,他也不可能說一個字。
“都走半天了,怎麽沒見一個孩子?”
“這個點應該都在睡午覺,你又沒給人家帶糖。”
“你身上不是有麽。”
說完,趁刑罪不留神!手已經伸入他大衣口袋裏,毫不客氣将裏面僅有的幾顆糖一掃而空。手在伸出口袋之前,卻被刑罪一把捉住。
刑罪戲谑道:“等會我要是嘴饞了怎麽辦?”
清明咧嘴笑道:“不是還有我這個甜心嘛。”
刑罪嘴邊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但很快收斂住,免得有人等會得寸進尺。他淡然道:
“是糖精才對”
說完,刑罪繼續往前走,只是口袋裏多了一只手。宕城二月份最低氣溫能達到2攝氏度,臨近的省市與之相差不大,早上出門前,刑罪讓他穿棉服。清明以“會捂出痱子”為由拒絕了,刑罪拿出痱子粉,讓他擦了再穿,到最後清明無計可施,還是套上了那件看上去實在笨重的棉服。
清明指尖還帶着涼意,刑罪不喜歡他身上總帶着的那股寒氣。他用手心包裹住清明的手,試圖用手心那股熱量驅走那股厭人的寒氣,更不舍放手。
二人途經一棵桂花樹時,刑罪又停下,目光停留在那棵桂花樹上,眼神中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澤。儲存在心底某個角落的記憶像是被按下了播放鍵,一幕一幕在腦中再次浮現。
十幾年前,這個位置上有一棵桂花樹,不過七尺高。
沒想到十幾年後,這棵桂花樹還在。只是和當年那顆小樹相比,顯然已經成了一棵大樹。那樹皮上一道道紋路都是歲月精心勾勒出來的,熟悉又陌生。記憶裏,那股濃郁的桂花香是它獨有的。
刑罪眼前重現一幕.....
桂花樹下的那個瘦小的男孩,他的身後永遠站着另一個男孩。桂花墜滿枝頭,香甜的桂花味是那個叫做小石頭的男孩最愛聞的。小石頭個子不高,伸手只能夠着底部的樹枝,上面只有稀稀疏疏的花粒子……小石頭踮着腳尖,将鼻子湊近,輕輕的嗅着那絲香氣。他甚至會撿起落在地上的桂花,嘟着嘴小心翼翼吹去上面的灰塵,然後含進嘴裏吧唧吧唧,傻乎乎的說桂花是甜的。
那個叫小非的高個兒男孩半信半疑,也放了幾粒在嘴裏,沒嘗到一絲甜味。可是小石頭一口咬定,他嘗到了甜味兒。
清明用肩撞了撞他,“老刑同志,這麽入神想什麽呢?說出來分享分享。”
刑罪淡然開口:“想到一個人”
清明故作不經意的問:“小石頭嗎?”
“嗯,我們以前經常來這裏,那時候這棵桂花樹還沒那麽高。”
刑罪指尖夾起一片下落的葉子,繼續道:“那時夏天,他每天都會來這裏。他說樹葉太多,就給每片葉子都取了一個名字。還用筆,輕輕的把取好的名字寫在每片樹葉上。”
聽着刑罪的描述,清明心裏有些堵,但也說不上是為什麽。說要來的人是他,現在心裏堵的也是他。這是在搞哪出?清明臉上仍是風輕雲淡的,他道:
“我說,你們那會兒是不是經常在樹下尿尿替它施肥?所以這棵樹才能長的這麽壯實。”
“你可以問問它”
清明無聲一笑,口中吐出一句未經醞釀思考,絲毫沒有半點加工成分的話。
“我嫉妒了”
刑罪将這幾個字在腦中過了兩遍,一向反應迅速的他一時半會竟然沒能理解過來。清明見話也說出來了,索性也就痛快點。
“我嫉妒星光家園,嫉妒這棵桂花樹,嫉妒小石頭,他們都能留給你這麽多回憶。”
“但是…”
清明話鋒驀然一轉,眼神也變得深情起來,只見他鄭重其事道:
“...本人清明向刑罪保證,以後有刑罪的每一天,清明絕不會缺席!“
寒風微微刮過兩人的臉龐,二人相互凝視,眼睛裏只有對方的影子。清明額前的劉海被吹亂,貼在額前,他眼神中帶着無比的堅定。
剛才那句話,在被風吹散之前,已完完整整的落入刑罪的耳朵裏,一波未平,瞬間又在他心底激起一層波濤。
刑罪嘴角上揚,“明仔,你這是要跟我求婚嗎?”
“求婚是大事,不能草率,我先示個愛,咱們先不急,再等等。”
刑罪原本只是無心的一句玩笑話,清明卻突然正經了,心裏像是被羽毛輕輕撩過一般,想笑卻沒笑,又有些無奈。
“等多久?是不是要等到我老了”
“師兄不用擔心,再老我也要您。“
刑罪道:“那我是不是還要謝謝您”
清明嘿嘿笑着。
“走,去看看你小時候睡覺的地方。”
刑罪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這麽快就想睡覺了”
清明知道他的話意有所指,裝作沒聽懂的樣子道:“我是想看看床板上還有沒有你當年尿床的痕跡。“
刑罪邊拉着他繼續走,一邊道:“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清明不以為然:“我不信你沒尿過床。”
刑罪道:“不存在的,尿床是看個人意志力以及耐力。剛好我從小就很擅長控制緊張情緒以及體力活動的耐久力。這個你在床上也見識過。”
“......”
之後兩人去了院長辦公室,結果沒見到人。于是兩人站在走廊等了一會,十幾分鐘後院長回來了,手裏提着一個布袋子。走近些,老院長才認出刑罪。
刑罪平日那副不近人情的淡漠神色在對面老人的笑容中漸漸黯淡下去...
他十四歲離開孤兒院,上學、成年、步入社會、再到大學畢業、當了刑警......刑罪按部就班的一路走來。
過去那些年,他會定期給院長,守門的吳大爺寄一些東西。也會給孤兒院裏的孩子寄些生活學習用品,但唯獨只給院長寄過信。刑罪的書信中只有短短的幾句問候,沒有報喜更無報憂。十年前,在他還不是刑警的時候,刑罪曾回過孤兒院。可當他成了刑警後,工作和責任占據了他大半個江山,他就再沒回來過。
他清晰記得,當年走的時候,院長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他也早有心理準備,院長已經老了,但真的見面了,看到眼前這個兩鬓花白的老人了,一如當年那般精神随和,臉上依舊是挂着令人安心的笑容。刑罪內心有股說不出的心疼...
歲月真的很可怕,猝不及防的無情,狂妄的打着親情牌,挑起人內心最脆弱的那根神經。我們只能無可奈何,連投降的資格都沒有。
“刑姨” 刑罪打招呼
刑老院長見到他很詫異,眼神中那絲欣喜化作眼角幾道更深的皺紋。
“來之前怎麽不提前打個招呼,外面冷,怎麽站這裏,到屋裏等就行了。”
刑罪半天沒說話,清明見他不開口,就幫他接過話。
“刑姨,他是想早些看到您。”
刑院長問:“這位是?“
“我叫清明,是刑罪的同事。” 清明迅速回道,唯恐某人等會又口無遮攔。
“好孩子,都進去吧。”
結果進去之後,都是清明和刑老院長交談,刑罪大部分時間都是沉默坐在一旁。刑老院長方才手裏提的袋子中裝了幾個飯盒,還是那種解放軍用的老式鋁飯盒。本來她是想連着下午,所以打了兩份飯菜,正好刑罪他們來了,也沒吃飯,叫上他們一起吃。
清明道:“這種鋁飯盒對身體不好,刑姨,您換了吧。”
“用習慣了,不礙事的。”
清明感冒,嘴裏沒味道,沒什麽食欲,但也硬咽了幾口飯。刑罪倒是吃的很香,最後把清明剩下的飯也全包了。
下午三點,兩人離開了星光家園,走的時候,清明挽着刑老院長,也不知說了什麽,逗的老院長笑成了一朵花。
“孩子,在外面要好好照顧自己。”
清明拍拍胸脯保證:“刑姨,您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他的,給他養的白白胖胖,健健康康。”
這時,刑罪突然拉過清明的手,十指交扣。清明每想掙開一次,他就握的愈發緊一分。
刑罪沉聲道:“刑姨,我今天來,主要是想帶他看看您。”
刑老院長的目光落在二人緊扣的雙手上……
“我只有您和吳叔兩個親人,清明是我認定的人,也是我的親人,無論如何都要帶給您看看。”
刑老院長是刑罪這輩子最想感激和尊敬的人。
不知名的親生父母生下了他,雖然賦予了他生命,最後卻選擇在一個寒冬裏,像垃圾一樣把他丢棄在孤兒院門口。當年是門衛吳仁壽發現了快要凍死的刑罪,将他送到刑老院長面前,最後刑老院長将他留在了孤兒院,親手将他撫養長大。後來刑罪改名時,毫不猶豫選擇了和刑院長一樣的姓氏。
刑老院長伸出有些枯槁的手,刑罪配合的低頭。他記得老院長在他小的時候,也這樣摸過他的頭。
“你們開心就好,既然選擇走這條路,就好好走下去,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清明是個好孩子,刑姨很喜歡,你們一定要好好的。”
“我們會的” 清明道,語氣中摻着鼻音
“您多保重”
刑罪遲疑了幾秒,叫出了那兩個字,他一直想要說出口的。
“媽媽”
千言萬語,都融在了這二字中。這世上最美的詞。
等兩人走遠了,眼眶中不住打轉的淚花終于落了下來,刑老院長終于掏出口袋裏的手帕,抹着渾濁的淚水。
“你永遠都是我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