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想起來, 白靈老祖雖然對他們也算是溫厚,但也不過是見到面的時候給個笑模樣。其餘就連修行之事, 也都是宗門裏的傳法師兄講大課的時候, 他們去學藝的,真說不上親近。還有個總找茬的大師姐左靜兒,和另外一個當他們不存在的師兄易震。
他是照顧人的那個人, 他是必須得成熟起來的那個人。雖然也有跟着楚澤玉與淩秀秀說笑,但是,有多久他沒拿自己當孩子,更沒有別人拿他當孩子了?
“小雪,我可否如此叫你?”段少泊止住了笑, 轉頭來問他。
“自然可以。”薛易低頭行禮。
“小雪,我方才的說笑, 你莫要擔心。你在劍宗的時日長了就知道了, 我們劍宗其實不是窮,是不需要。”段少泊摸了摸他的後腦勺,經過天韶尊者的事情,其實薛易對旁人的觸碰都有些抵觸, 但此時卻并非但不想逃離,好覺得被摸得很舒服,心都跟着平靜下來了,“我們不需要法衣, 不需要靈丹妙藥,不需要法寶神器, 也不需要亭臺樓閣。但我們自己不需要那是我們自己的事情,若在外頭遇見那膽子太肥到了,你去幫着切下幾斤來,那也是無妨。”
這話說得有點俏皮,卻又帶着血淋淋的霸氣,薛易頓時也是铿锵的答:“是!”這麽幾句閑談,別人的膽子大小薛易現在還不知道,他自己的膽子卻是大起來了,沒忍住問了一句,“師父,當年有沒有敢占你便宜的人?”
他還是覺得段少泊的話太形象生動了,讓他覺得并非都是編造。
一直聽着他倆說話的顧辭久突然從前頭扭過頭來看了薛易一眼,薛易頓時臉上一紅,匆忙就要道歉:“師父!我……”
——這話有歧義,什麽叫占便宜啊?
段少泊卻很坦然的道:“确實有啊,不過,多是我還沒動手,他們就讓你大師伯給砍了。”
顧辭久幹脆直接就停下腳步走到兩人身邊來了,他得意洋洋的一笑,薛易就看見這兩人的大袖子遮擋下,是兩人緊緊交握的雙手。
薛易心生羨慕,多年前就見他兩人親密無間,如今兩人溫情不減當年……
“行,就這家吧。”顧辭久指着路邊上的一間店鋪道,把薛易從自己的思緒中拉了出來。
這是一家家具行,進去之後店面裏擺着一排排的博古架,架子上都是手掌大小的小家具,就如女孩家的玩器。
段少泊從架子上拿出來一個小櫃子,給他看櫃子後頭畫着的一道符:“買的若是凡人,店家會拿出自配的藥水來,拿尋常布料沾了藥水一擦就把符擦掉了,這家具也就變成了尋常大小。若是修士,用真元一抹便好。”
“這還真是方便。”薛易又拿着各種小桌子小椅子擺弄端詳,玩了有一會,才發現顧辭久和段少泊就站一邊看着他,跟他視線對上,兩個人都溫和的笑了笑。薛易臉更紅了,“師父……師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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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選好的了?”段少泊問。
“有,有選好的了!”薛易趕緊把一件一件家族拿下來,擺在邊上正常大小的桌上。他不好意思,臉上發燒,可是動作間依然很穩,并不亂。
邊上有賬房早就侯着呢,這時候上來把薛易挑選出來的家具分別放進幾個儲物袋裏,顧辭久交了錢,段少泊把袋子都交給了薛易,讓他帶着回去分給楚澤玉和淩秀秀。
之後三人又去了雜貨店,成衣店,還有點心鋪子。就算薛易後來不走神了,手腳夠快,都逛下來的時候,天也黑了。但亮劍城的街道不但不見冷清,反而越發熱鬧了起來,高豎的燈柱上挂着燈籠,挑擔推車的小販來來去去,凡人百姓和低階修士三五一夥,嬉笑來去。
“你們一旦開始修煉,幾年都不得見這凡間的煙火了,沒能帶你們三個人一起來,那你就來将煙火給你的小師叔和小師弟帶回去吧。”
淩秀秀已經拜了師,雖然他們三個都跟着顧辭久和段少泊,可輩分依舊是不同的。小師叔這麽個陌生的稱呼,讓薛易有些怪異,他原本是想拒絕,總覺得天晚了該早早回家去,但等段少泊說完,卻又改了主意。
确實這凡間的煙火,他們三個都有許久不得見了,到了劍宗,脫出困境,總該松快松快。
“是,師父,師伯。”
顧辭久擡擡手:“你在前邊走,有什麽想要的就自己買,我們在後邊跟着你。”然後薛易就看他這位大師伯掏出來了一根不知道用什麽靈果做的糖葫蘆,轉手就塞到他師父手裏了。他師父笑得柔柔的,結果糖葫蘆,低着頭,安安靜靜的吃了起來。
兩人就這麽一個人吃糖葫蘆,一個人看着,顯然是就準備這樣跟在他背後了。
薛易總不能說:二位長輩,你們這太顯眼了,能哪涼快哪呆着去嗎?他只能舔舔嘴唇,當後邊沒人跟着。不過,很快他也就真的忘了後邊跟着人了。
油煎豆腐,買!香蔥烤兔,買!白糖糕,買!豆腐包子,買!蝦肉混沌,買!牛肉蒸餅,買!金湯羊肚,買!豆團,買!……買!買!買!
原本薛易還在家裏的時候,也是被拘束着不能出門的,吃穿不能說被苛待,可也是就那樣,他是真沒想到,原來對于口腹之欲,人還有這麽多的講究。且買東西和吃東西都是最能發洩不滿的(系統言),一步留神,薛易就給吃撐了……
一碗湯圓下去,薛易把要帶回去的湯圓收好,一站起來食物就朝上反了一下,讓他打了個飽嗝。薛易扶住桌子,整個人就僵住了。
邊上伸過來一只手,手上托着一顆黃豆大小的藥丸:“消食的。”說話的分明是他師父段少泊。
薛易乖乖的把藥丸拿過來塞嘴裏了,又怪怪的低着頭坐回去了。
然後肩膀就被人點了一下:“坐過去一點。”
薛易依舊沒臉擡頭,低垂着腦袋,朝邊上挪了挪,又挪了挪。他坐的是挺長的條凳,顧辭久和段少泊就坐在他空出來的那一段上頭。雖然條凳挺長的,但一般也是讓兩個人坐,現在三個盤正條亮的漢子排排坐,就有點擠。
就是現在薛易羞得厲害,手腳都動不得了。顧辭久和段少泊則是好玩,故意的不動,所以也就這麽擠着了。這小攤的老板和其餘食客雖然看着好玩,但這三位都是修士,即便劍修對亮劍城的修士挺好的,現在也沒誰願意惹事,頂多看上兩眼,就自顧自低頭吃喝去了。
“這也算是咱們宗門的傳統了,新收了徒弟都得帶着找個地方大吃一通。修仙雖有千般好,卻也是從此無緣佳肴美了。”段少泊放了個小盅在薛易面前,“那邊賣的杏仁露,許多人在買,該是好吃的。別想那麽多,今天就是要玩的快活。你師弟跟你小師叔雖然也能吃帶回去的東西,但終究不及你這般暢快。”
薛易看着那個小盅,又看了看段少泊,眼圈有些泛紅,他眨着眼睛,把眼淚逼了回去,端起小盅來了個一口悶:“師父,那我去吃那邊的羊蠍子了!”
“去吧,去吧。”
這一頓,薛易直接吃到了三更天,他是徹底開懷了——對過去他不只是想開了,想明白了,過去已經變成了翻過去的一頁。在有誰去碰觸,他會覺得惡心,但也僅此而已了。那慘痛的往事,并沒有變成碰一碰就流膿的醜惡傷疤。
他們久久不歸,楚澤玉卻是越想越怕,雖然沒說,但顧辭久和段少泊已經都讓他給想成了別有用心的大惡人。淩秀秀雖然沒楚澤玉那麽內心豐富,但也有些不安。幸好,等到東方漸白的時候,薛易終于回來了。
“你們三個去玩吧,我倆還有事要與掌門商量一二。”顧辭久道,他們确實有事找掌門——兩人道侶結契,怎麽說要有個典禮。
他倆前腳轉身,後腳楚澤玉就上來扯薛易的衣裳,可即便是親眼見了他完好無損,卻依舊有些不放心。
“師弟,我沒事。你是不是要讓我脫光了給你驗看才能安心啊?”一句打趣,薛易自己沒事,還樂呵呵的,楚澤玉臉色就有些不好了,他讷讷的放開手,人站在一邊,眼珠子卻還盯着薛易不放。
薛易把淩秀秀也招呼過來:“來,看看,家具我買了許多,有什麽你們當用的,喜歡的,自己挑。”
“哎呀!好可愛,怎麽都這麽小啊。”淩秀秀坐在地上,一件一件的擺弄着小家具。
薛易将符咒只給她看,告訴他怎麽放大。
“我是真不想放大了啊,這要是再做幾個小傀儡玩這些小家具……”
“我們不用的家具也可以不解開符咒啊,到時候都留給你。”
“謝謝師兄!”
“我現在是你師侄了。”
“私底下我還叫你師兄好不好?”淩秀秀雙手合十,連拜了好幾下,“師叔顯得年歲太大了。”
“好~自然沒問題。”
這兩人笑着擺弄家具,楚澤玉悶着頭撥弄着一張小圓桌,他昨夜夢裏的負罪感和內疚感還在,薛易的态度更讓他有種疏離感,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後來楚澤玉都不知道是怎麽給自己那破房子布置滿家具的,這時候薛易又拿出了美食來與衆人分享,楚澤玉依舊是稀裏糊塗的,連放進嘴裏的是酸甜苦辣都沒怎麽分清楚。
“你們吃吧,我有些困了,去睡一覺。”薛易吃喝玩樂了一晚上,現在那股興奮勁漸漸下去了,眼皮開始打架。
“嗯嗯!”淩秀秀嘴裏吃着,跟薛易擺擺手。
薛易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才跟兩人擺擺手。
淩秀秀是真高興,薛易這麽放的開,看得出來是真的從陰影裏走出去了。
然後就看見薛易前腳走,後腳楚澤玉就追上去了。淩秀秀張了張嘴,還是沒把人叫住。
往常他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也是經歷了不少艱難困苦的。桃夭秘境裏,若不是薛易和楚澤玉護着,她的命早就沒了。她以為,他們對彼此已經十分了解了。可是這一回的事情,才讓她明白,自己想得太美了。
人和人之間,再如何親密,也總有你不知道的地方。
楚澤玉,就和她想的不太相同。直面危機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可以商量和依靠的夥伴的,但是危機過後,做的有些事就實在是……
薛哥放下是對的,否則現在小玉若還是先不明白,連當面伸個手拉住他都不願意,別管是什麽原因,那得讓他心裏多難受。對,小玉是也有自己的想法和苦衷。但你心裏的苦能比薛哥的多?
不過現在薛哥沒事了,她也不願意再跟小玉多說什麽了,反而還有點小高興。
可不是薛哥跟小玉完了,她能趁虛而入的那種高興,她才不呢!甚至……不知道什麽時候她對小玉的那種心思已經消散了。她高興,只是高興小玉活該!
“這個水果盅真好吃。”淩秀秀舔舔勺子,“小玉應該沒心情吃了吧?那我就把他這份笑納了。”
淩秀秀吃的開開心心,楚澤玉已經追到了薛易房裏。
薛易這房間裏是總算有床有被子了,他剛脫下外袍,楚澤玉就進來了。薛易把袍子披上,也沒來得及紮上腰帶:“怎麽了?”
“我……那什麽,你把衣服穿好了,我再進來。”楚澤玉立刻轉身跑出去了。
薛易嘆了一聲,站起來整理好衣裳,他在房裏卻反而去敲門:“進來吧。”
楚澤玉這才進來,可是剛站在門外邊,他就有點後悔跟來了——他說什麽?說“為什麽你沒事了?”這不該是好事嗎?他為何要跑來質問一般?可是他又覺得,自己一定得過來,不過來,一切就真的無法挽回了。
兩個人就在桌子兩端,面對面的坐着,薛易還給他沏了一杯茶。楚澤玉接過茶,看薛易,他是真的困了,好打了個哈氣。
楚澤玉努力想着自己該說什麽,該怎麽說,薛易的第二杯茶沏給了自己,他喝了一口,卻是先說了話:“弟無需內疚,師父來得及時,并沒讓那老賊得逞。”
楚澤玉一愣,眼睛立刻就亮了,
薛易卻又道:“那段時日麻煩師弟了,如此在此謝過,從今以往,師弟永遠都是我師弟。”
楚澤玉的臉立刻就黑了下來,這跟拒絕有啥區別?
“我……因為我這次沒能救你……嗎?”楚澤玉咬着牙問。
薛易嘆了一聲:“小玉,我剛才說沒讓你老賊得逞,你很高興?那你的高興,是為了你自己,還是為了我呢?”
“我當然是……”
楚澤玉看着他,眼神清澈:“是什麽?”
楚澤玉張了張口,把嘴閉上了。
他高興的是小雪還是他的,只屬于他一個人的,沒被其他人碰到過。他确實不能昧着良心說這種高興是為了小雪。
楚澤玉低頭看着那杯茶,他面無表情,實際卻是心慌意亂。夢中的情景這時候浮現了出來,那個夢裏他連小雪的最後一面都沒見着,小雪就那麽滿懷着痛苦和屈辱的離開了這個世界……
雖然是夢,但是一切那麽真實。
可除了對自己的悔恨之外,他那時候想更多的卻是小雪為什麽不等他,為什麽不再熬上一段日子。可是……夢中的小雪已經熬了快一千年了啊,那種暗無天日的日子,換成是他自己,他能熬上一千年嗎?熬不了。
小雪有機會死的,有機會早早解脫的,可是那老賊拿秀秀和他的命去逼迫他活着。
現實的小雪,也會那麽做吧?他就是那樣的人,從小到大都是那樣,是他們三個人裏的大哥哥。有一陣他還挺讨厭小雪的,覺得他這是不把他看在眼裏。後來慢慢大了,才知道自己的幼稚,有人寵着挺好的。
夢裏怎麽會因為小雪的一句話就認為他是好日子過多了,嫌棄自己了呢?因為其實他自己也覺得,小雪被帶走,失去過好日子了,早就把他們忘了吧?或者是在外頭一千年修煉都是為了別人,于是累了?可能……都有點吧?
結果他就把小雪給害了,動手的不是他,但他又何嘗不是個幫兇?那是夢,可夢裏的他還是他啊。他比不上小雪,比不上秀秀,他就是個廢物。
“小玉?”薛易吓了一跳,想着自己是不是話說太重了?因為楚澤玉竟然坐在那就哭了。
原本還以為他即使在發呆,可是呆着呆着,一滴眼淚就順着面頰滾落下來了。
楚澤玉擦了一把臉,吸了吸鼻子:“師兄,我沒事,我真沒事。”楚澤玉站了起來,“師兄,我不打擾你了,你睡吧。”
“……嗯。”變了稱呼,薛易有那麽一絲惆悵,還有些擔心,“小玉,你很好,只是,你還太小了,我們倆都還沒到懂情的時候。若是……”
“師兄!”楚澤玉的嗓音陡然高了一下,“沒事的,我……我們還是好兄弟嗎?”
“自然。”
“那就好!”楚澤玉咧嘴笑了一下,好像是恢複了幾分昔日的陽光,“你快休息,過些日子我們就要開始修行了劍修的修行可是累得很那!”
楚澤玉嘿嘿笑着走了,到門外等薛易把門關上,他臉上的笑容立刻就沒有了。
——楚澤玉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好人,是個出色的人,是個能夠讓他的小雪和秀秀都對他傾心的人,只不過他選擇的是小雪罷了。現在他才意識到,他根本就不是個好人,他那麽卑劣醜惡又自以為是。幸好小雪不知道他的夢,幸好他不是因為看清了他拒絕,小雪只是……覺得他對待感情還太幼稚?
最好的分明是小雪,他才是那個值得被所有人都捧在掌心裏好好護住的,但小雪卻又不需要被誰捧在掌心裏,他是他自己,他足夠堅強應對風雨。即使是面對那些旁人無法面對的……
楚澤玉的眼神變得有些幽深,很詭異的,他發現可能此時此刻自己才知道了什麽叫愛情的滋味。過去他對小雪的感情,其實也就是比對秀秀的深一點,喜歡是有些喜歡,但又不太對勁。
現在從心裏湧向四肢百骸的,酸酸甜甜又滾燙洶湧的滋味,是他從來都沒有品嘗到過。
“我喜歡你……”楚澤玉細細嘀咕了一聲,懷揣着異樣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房裏。他躺在床上,把靠枕抱了過來,想着的是小雪因該也去睡了,便覺得這抱着的人是小雪了,過去他們也是常常在一起睡的。
這麽一想,他覺得自己這壞毛病就多了一個傻。剛來的時候,明明師父和師伯準備的房子,是他們倆住一間的,他當時能有多傻,竟然出口拒了?
摸了摸抱枕,楚澤玉的眼睛也閉上了,倒是知道睡着還是沒睡着。
到下午的時候,顧辭久和段少泊回來了。
薛易已經醒了,在他們回來前正拉着淩秀秀在山頭上轉悠,想着找個地方搭個涼亭出來。反而是楚澤玉,還是房裏睡着。放出個木頭傀儡把顧辭久給叫起來,兩人把三個孩子都給叫到自己房裏了。
結果一見楚澤玉,薛易跟淩秀秀都愣了。按說就是半天沒見,楚澤玉這變化也太大了。不是說高矮胖瘦,是這氣質。原來的楚澤玉就算是遭了一劫,但總也給人一種精力旺盛,沖勁十足的感覺。可現在,他整個人仿佛都沉了下來。
跟薛易的那種讓人覺得信任妥帖的如山沉穩還不一樣,楚澤玉這種沉讓人想到沉澱多年的烈酒,厚重又濃烈。
薛易還有些愧疚,大概是覺得自己刺激了楚澤玉。想跟他搭話,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楚澤玉看他這樣子,眼神就變得極其柔和,故意用極其自大得意的語調說:“師兄,你別胡思亂想,我這是長大了,明白事理了,你該高興啊。”
看他這樣,薛易略略放心,雖然心裏還是有點愧疚,但也應和着他道:“你還長大了?莫說三十歲,就是三百歲,三千歲,你也長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