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眼見奔着要他命來的一拳狠狠落下來,梁在野翻身避開,那一拳就砸在了庭院的植草磚上,磚頭表面裂出蛛網般的紋路。
梁在野無話可說。文羚被接走時脆弱得就像只被掰斷翅膀的小鳥,瘦弱的手臂血淋淋地垂在半空。這個孩子可以為了畫畫甘心被包養淩虐,卻如此輕易地把右手失去了。
梁如琢忽然發現文羚遺落的蠶絲被被罩裏塞着鼓起來的東西,他踉跄跑過去翻,急迫的樣子和慌忙拆開聖誕禮物的小孩子一樣——他猜想文羚至少會帶出一幅畫吧,那間屋子裏每一幅都是文羚的心血。
裏面卻沒有畫。
只有一盒用完的幹涸顏料和梁如琢的一半照片,是從合影上剪下來的,和那枚琺琅袖扣放在一起。
梁如琢跪在地上,抓狂地扯自己的頭發發洩低吼,汗水把發梢黏在了沾上髒污的臉頰上,左半邊臉濺上了一大片血,現在已經幹涸了。
他把一個年輕藝術家的手毀了。一個二十歲就能畫出《聖與光》的天才畫家未來有多少種可能,他不慎把維納斯的手臂打碎了,他成了世界的罪人。
而這一切都要歸咎于他兄長。
“他是你嫂子……”梁在野喃喃着。
梁如琢擰了擰手腕站起來:“現在不是了。”
他開車趕到了醫院,穿着白大褂的李文傑一見他就罵了起來,哎,胳膊皮都要掉了,快,趕緊帶他去處理。
他把一步三回頭的梁如琢從搶救室門口拖走,去處理小臂上的燒傷,還說你小嫂子活着呢先顧自己吧。
梁如琢垂着眼皮糾正他,現在是我老婆了。
李文傑被噎得直順氣,等會還有臺手術,伺候不了這位少爺太久,扔了塊紗布讓他先把臉擦擦。
事實上文羚身上并沒有燒傷,除了缺氧和吸入高溫空氣導致氣管輕微充血,因為梁如琢來得及時,沒有造成心髒衰竭,撿回了一條命。用他的話說,他被梁如琢保護得很好。
梁如琢昨晚熬了整宿的夜,剛從文羚的學校拿到那幅畫,想回老宅看看他,路上就被那條大德牧擋住了車。那條狗毛發燒焦了幾撮,對着他狂吠,扒他的車窗,瘋狂得像要把他從窗口拖出去,他才意識到老宅可能出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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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這是命運的安排,哪怕去晚一分鐘,可能就真的失去他了。
單人病房在三樓,電梯口離得太遠,梁如琢上樓梯時才發覺身體的疲勞,徒手攀上單層高接近四米的老宅二樓,毫無保護措施的情況下,沖天的濃煙和火舌幾乎舔上了他的身體。
文羚躺在整潔的白被褥裏,臉頰埋在柔軟的枕頭中,半長的褐色發絲乖巧地搭在枕頭邊。
梁如琢才感受到一種安詳和寧靜,被撫慰般松懈了身體。剛剛還渾然不覺,現在卻感到身體每一寸肌肉皮膚和骨骼都在疼痛。
他小心端詳文羚受傷的右手,傷口已經被包紮妥當,他問醫生會不會影響手指靈活,這孩子是學畫畫的,醫生嘆了口氣,告訴他那得在病人積極配合治療和複健的情況下看天意。
“放心。”梁如琢坐在文羚身邊,吻他的睫毛和臉頰,“不會有事的。”
梁如琢樂觀地想,天意向來都會放過美人的。只是治療和複健而已,他打長途回去給自己的公司助理,要他提一筆錢,再去物色最好的骨科醫生和複健師。他沒能遵守諾言,在醫院外的樹根底下抽了一晚上煙。
快天亮的時候他哥找到了他,要進去看文羚。
梁如琢兩夜沒合眼,眼下有一圈烏青。
這畫面太熟悉了,每一次都是他把文羚送進醫院,他哥姍姍來遲,擺出一副無辜的嘴臉,毫無男人的風度和擔當。
“是唐寧那女人算計報複我,我跟你解釋不着,我要見羚兒。”他大哥看起來也熬了一宿,渾身都是煙熏火燎的髒痕。
大哥永遠是強勢的,但一遇上文羚的事就變得有點冒失,他自己進去找,直奔病房。
梁如琢疲憊起身抄近路上樓。
文羚還沒睡醒,于是他們又在病床前低聲争吵起來。
梁在野起初只是自言自語罵唐寧,哆嗦着去摸文羚搭在枕邊的手。
梁如琢一把撥開他的手,像護食的犬科猛獸一樣惡狠狠地瞪他,輕聲譏笑:“你放他一個人在房間裏沒人管嗎,至少他是個病人吧。搶人的時候不是挺牛逼的,你有能耐搶你倒是上點心啊。”
他盯着梁在野,昔日的溫和有禮變得刻薄,被火炙烤過的嗓音低啞:“當初你怎麽沒被撞死,我怎麽就沒放你把血流幹呢。”
梁在野喘着粗氣,咬牙問:“我自己命大,跟你有狗屁關系。”
“有關系的。”微弱的嗓音從他們身後傳來,文羚臉色仍然蒼白病态,輕輕敲了敲床板要他們安靜一點。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睡醒的,也許一直在聽他們争吵。
他的聲音很輕:“好在那個醫院雖然血源不足,設備卻還跟得上,兄弟之間只要血型相配,處理過也能用。”
梁在野如遭雷劈。梁如琢倚床哂笑,倒了杯水喂給文羚:“這是我衆多後悔的事中最後悔的一件。”
大哥走之前留了句話,說他派人去攔了,鄭晝那邊也跟警方聯系過了,那潑婦有自己人接應,早一步出境了,他們在美國也有盤根錯節的關系網。
是嗎,在美國。
梁如琢舔了舔幹燥的嘴唇。
梁在野離開後,文羚擡手抹梁如琢臉上的血渣,抱歉地笑笑:“你怎麽不洗幹淨,這樣好難看。”
梁如琢把他輸着液的左手輕輕按了下去,卷起一塊毛巾墊在他掌心下邊,替他把額頭前的亂發理整齊:“只顧你了。還疼不疼?”
文羚勉強翹起唇角:“沒事。”
梁如琢眼神暗了暗,忽然收斂了溫柔,托着腋下把文羚抱到自己兩腿間,讓他靠在自己胸前,問他“你平時叫我什麽。”
文羚遲疑了一下:“……如琢……不對嗎。”
“叫叔叔。”
“為什麽?你一點兒也不像叔叔。”像弟弟。
“快叫。”
“……叔叔。”
叫出口的瞬間,很多事情就變得不一樣了。這個稱呼意味着年長者的保護,意味着可以向他索取,而他會任自己予取予求。
他的胸膛特別溫暖,被檀香熏染多年,連呼吸都帶上了雅致的氣味,輕吹着他的耳廓。
文羚鼻子一酸,轉身把頭埋進他懷裏。
“很疼,很疼。我沒想到會這麽疼,怎麽辦……”他埋頭哽咽着,很快梁如琢的衣襟就被打濕了。
他終于不再向大哥乞憐,終于肯把痛苦訴諸于口,終于願意在清醒時暴露脆弱,終于肯像孩子一樣表達依賴了。
梁如琢在家人的冷漠和殘酷的競争中長大,好像從沒人把他視作能依靠能信賴的人,他習慣了寂寞孤獨和聲色犬馬,到頭來卻被一個小孩當成星星,還保護得嚴嚴實實。
梁如琢低頭與他額頭相抵——原來你不是一朵小玫瑰,你是種下玫瑰的小王子,玫瑰在我身上生根。其實我不是星星,也并不明亮,但我會在漫漫長夜裏飛入你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