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梁如琢去晚了一步。到西苑時就聽見阿姨們在哭,他的一位堂弟在走廊打電話:“大伯立遺囑了,你們趕緊過來,他媽的看這意思是想都給他們家老二。”
堂弟一擡眼跟梁如琢撞個照面,掩飾性地清了清嗓子,避開了視線。
梁如琢顧不上那麽多,邊走邊環顧四周,哪兒都沒有小嫂子的影子。他繞到了庭院,在微風掃動的藤本皇後鐵線蓮中抄近路穿行,踩落的紫色花瓣貼在他的鞋底,體貼地為他擋住春雨後庭院的濕泥。
小嫂子蹲在一叢盛開的白月季後,用手裏的木棍撥拉眼前還燃燒着一點火星兒的灰燼——他燒了幾幅畫,那條大德牧莊嚴地坐在他腳邊,扮作騎士守衛着他。
空氣中還彌漫着春雨過後的潮氣,他們又一次變成了兩條玻璃缸中的金魚,即使不靠近,也能感受到水流送來對方的體溫和心跳。
梁如琢問:“畫了那麽久,怎麽燒了?”
文羚抱腿蹲着,慢條斯理地把灰燼埋在月季生長的泥土裏:“沒有用了,就燒了,況且畫的也不好。我最滿意的一幅早已經畫完了,以後可能就不常畫了。”
小嫂子望向他,臉上煥發出明媚歡快的笑意,像月季叢裏盛開的其中一朵:“你不要擔心我。”
梁如琢忍不住伸出手,在指尖剛要觸碰到時,嫂子被一雙大手扯走了。
大哥把一件淺棕色的薄線衫笨拙地套到嫂子身上,叼着煙,把小嫂子的手臂塞到寬松的衣袖裏。小嫂子任由擺布,最後自己抻了抻衣角。
“你先回屋兒,我跟老二有話說。”大哥推了小嫂子一把,把他趕回雀籠裏。
梁如琢聽到了自己後槽牙摩擦的聲音。
奇怪的是,大哥看過來的眼神也不像從前那麽兇惡了,但也不友好,裏面有種和從前不一樣的敵意和妒意,還有憔悴。大哥也不傻。
大哥其實是個能擔事兒的人,從進梁家那天起,梁如琢就看出大哥是被作為接班人培養的,十二歲他還在畫畫,但大哥在做大學生的題目,折騰線路板和二極管(他對大哥短暫的敬畏心在後來大哥把他按在物理作業上要他替他做時被破壞了),他也學了理科,起初是為了在成績上把大哥比下去,後來發現自己比他小兩歲,跳不到大哥的年級,媽的。
對梁家來說,集團能有大哥撐着是件好事,對他的一衆情人來說,擁有大哥的青睐也是件榮耀的事,但只有對小嫂子來說是種不幸,這是不公平的,大哥從來不會取悅別人,再喜歡也要做出個不在乎的樣子,他的情商還停留在初中小男生的階段,喜歡誰就非要欺負他不可,然而手勁兒和力氣已經不是小男生了,他可能真心以為自己打嫂子的時候根本沒使勁兒。
對大哥自己也是一種不幸,出來混是要還的,他折磨完嫂子,嫂子就會反過來折磨他。嫂子是個不好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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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重新點了根煙,把煙盒和打火機扔給他。
梁如琢接了下來,但沒抽,漫不經心地拿打火機去點白月季的花瓣。
“藥也不吃飯也不吃。”大哥插着兜,撚了撚鞋底的泥巴,“我硬灌過,他就哭了。”
梁如琢已經用打火機的火苗烤焦了半朵花,他現在覺得大哥特別好笑,也不知道無助到什麽地步才會求助到自己頭上來。梁如琢最初的報複目的終于達到,但并不開心,因為他把自己也賠進去了。
大哥咬着牙踹樹,說我真想掐死他。
“那就掐死他吧,嫂子還能落個清靜。”梁如琢把燒焦的月季掐下來抖了抖灰,“爸立遺囑呢,你不去嗎。”
梁在野掐滅煙頭:“我不想看見他。你去。”
梁如琢淡笑:“我會去的,給強奸我媽的男人盡孝。”
“什麽?”梁在野撚着煙頭的手随即一顫,“你等會兒?”
梁如琢扔下花梗走了。
晚上梁如琢伏案畫圖,指間轉着鉛筆梳理等高線做規劃。遺囑他看到了,梁老爺子把卓也集團旗下的幾家公司、三環的十六套別墅還有一大部分股份都給了他,叔伯嬸姨堂兄弟們看着他的眼神像要活吃了他。
他熬夜把第二天的工作提前搞定,開車去了一趟文羚的學校。自從寒假結束,文羚還沒來過,被褥整整齊齊地用蚊帳卷起來,書桌也光潔幹淨。
三個室友都在,一見梁如琢進來,趙奕愣了一下:“您、您是那個……電視上那個……”
孟旭會來事兒,趕緊給梁如琢搬椅子過來:“老師您坐。”這是今年比賽的評委之一,什麽好運氣能見着本人啊,千載難逢的機會得好好把握。
梁如琢敷衍地點頭,叫陳凱寧過來,讓他帶自己去畫室。
文羚的位置落了灰,畫架上放置着一幅用布嚴嚴實實蒙起來的油畫。他迫不及待拆開,指尖發抖而不自覺,如同懷着無限期待小心翼翼撬開一枚珠母貝。
畫室裏還有其他學生,在舊髒布從畫上揭開的一瞬間全部聚攏過來。
畫的名字叫《聖與光》,一位芭蕾舞女足尖點地,裙擺布滿蝴蝶與百合,純黑色的背景中加入了一縷朝聖般的光束,即使是全身像,芭蕾舞女的臉龐依然精致到一種登峰造極的地步,迷離而虔誠的眼睛镌刻在柔和冷感的舞女臉上,盯得久了就會恍惚,她好似在畫布上舒展了一下颀長美麗的手臂。
和之前的三幅陰暗絕望的畫截然不同,畫面上蓬勃的生命力和光明幾乎要沖破畫布在每一位觀畫者內心最柔軟處輕柔撫摸,細密的筆觸滿載着希望。
這是他最滿意的那幅畫吧。
小嫂子曾經跟他講起卡拉瓦喬:如果每個人都認為自己的正義崇高的大衛,那麽誰是背負黑暗咒罵的歌利亞呢。
卡拉瓦喬把自己畫成了歌利亞,小嫂子把自己活成了歌利亞。
孟旭的一句卧槽真他媽牛逼把梁如琢從中驚醒,學生們蜂擁過來給那幅畫拍照,梁如琢把畫重新用布蒙起來保護在懷裏,抱在懷裏的一剎那他的眼睑紅了,有種近乎瘋狂的情緒哽住了他的喉嚨。
他好像聽見文羚遙遠清澈的聲音——如琢,我愛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