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世人多善變(四)
若幹年前遙遠記憶裏的在那個充滿潮濕又帶着涼意的早晨,陳少季依舊筆挺地站在陳家大宅的門口。
趙馨瑤坐在餐廳裏喝了兩口小米粥,就摔了手裏的湯勺,看着窗外的少年罵道:“真晦氣。”
旁邊的侍者也不敢搭話,連忙遞上幹淨的湯勺。
陳皎皎換上了幹淨的校服,收拾得清清爽爽地下樓,拎着書包對趙馨瑤說:“我去上學了。”
趙馨瑤問她:“你不吃早飯了?”
陳皎皎把書包背好,理了一把胸前的領帶:“不想吃。”
趙馨瑤想要叫住她:“皎皎…”但是陳皎皎已經走出了家裏的客廳。
陳皎皎打開了家裏的房門,陳少季面無表情地看着她,男孩的臉上已經帶着一些蒼白和滿滿的疲憊,但是絲毫沒有軟和下來的打算。
陳皎皎關上家裏的門,拍了拍自己的小裙子,沒什麽感情地對陳少季說:“不想對裏面那個女人低頭的話…就裝暈過去吧。”
她亮晶晶的眼睛像昨夜陳少季看到的星星,說出口的話卻帶着些蠱惑和壞心眼,但是讓陳少季感覺到了莫名的溫暖與善意。
“就這樣——倒下去就行了,那女人不會不管你的。”
她修長的手指在陳少季的眼前做出一個筆直的“倒下去”的手勢,然後揚長而去。
陳皎皎坐上了司機大叔的車,關上車門的那一瞬間,看到家門外那個竹竿一般的瘦弱少年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
陳少季将洗幹淨的玻璃杯重新放到了櫃子上收好,目光卻是停留在窗外的璀璨燈火不知道在想什麽。
陳皎皎将睡着了的陳北北在小床上放好,去陳少季的房間領女兒,卻發現陳少季并不在卧室裏,于是出來尋他。
“阿季…”陳皎皎在廚房的門口看到了那個高大頹廢的背影。
陳少季收回視線轉過頭,月光下的男人像一只沾染上月色的精靈。
陳少季面色平靜而自然,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一般,對陳皎皎說:“我來喝杯水,走吧。”
陳皎皎跟着弟弟回到房間,将陳西西裹進小被子抱進懷裏,陳少季幫她拿着陳西西的小奶嘴和小玩具跟在她後面。
陳皎皎本來腿就,陳西西的小身體越長越開,明顯得有一些撐手,陳少季怕她的短胳膊短腿吃力:“我來吧?”
陳皎皎搖搖頭,輕聲道:“沒關系。”然後輕輕地換了一個姿勢,讓自己更省力一點,最後把陳西西放在了她自己的小床上,套上了小睡袋。
陳皎皎把她的小胳膊小腿在睡袋裏放好不讓她着涼,然後拉上拉鏈解釋道:“她以後越長越大啦…我快要抱不動她了,趁現在還抱得動多抱一抱吧。”
陳少季去檢查了一下陳北北的睡袋和被子,關掉了小夜燈,然後和陳皎皎一起走出了小隔間。
陳少季今天晚上明顯得不太對勁,走出了房間,陳皎皎問他:“你怎麽了,阿季?”
陳少季把客廳的燈打開,拉了客廳的裏的懶人椅随便地坐下,示意姐姐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坐。”
陳皎皎不明所以地坐下,習慣性地扒拉了沙發上的抱枕抱在懷裏,陳少季不動聲色地看着,他記得,他以前在某本雜志裏看過,這是一種缺乏安全感的表現。
“剛剛,西西問我,她的爸爸呢?”
陳少季一開口,陳皎皎就倏地擡起頭看向他,陳少季在心裏嘆口氣,語氣愈發地溫和:“皎皎,告訴我,你是怎麽想的?”
陳皎皎捏緊了手裏的抱枕邊角,指尖摩挲着絲線纏繞纏繞着的抱枕套,視線在金色的流暢線條上流連。
又是這樣。
不說話。
陳少季伸手,将她手裏捏着的抱枕邊邊拯救出來,換了更加溫柔的語氣:“皎皎,不是我在逼你,西西出生的時候你是怎麽和我說的?西西現在長大了,更不要說還有北北,小孩子什麽都不懂,你也什麽都不懂嗎?”
陳皎皎低着頭,臉頰兩側的劉海順着她垂下的腦袋散落在耳邊,她也只是略微思索了片刻就擡起頭:“阿季,你不用擔心,西西她…你知道的,沒有人可以把她從我身邊帶走…”
陳少季何嘗不知道她的意思,但他顯然是不僅僅想要說撫養權的事情:“皎皎,我不是在說這個…西西在一天天的長大,她會開始意識到自己生活的…怎麽說呢,有些畸形——她的生活裏有媽媽有哥哥,還有我這個舅舅,但是沒有爸爸。”
陳少季的語氣放佛在說着什麽別人的故事一樣,甚至帶着些飄渺與感慨:“皎皎,最起碼,我不想他們像我一樣。”
陳少季孤獨走過的童年是怎樣的呢?那份埋藏在他心底最深的痛楚與無奈,是深深埋葬在心底的自卑。
剛剛去到陳家的時候,陳少季在陳家都不怎麽說話,更不要提在外面了,家裏有趙馨瑤天天找他麻煩,陳皎皎冷眼看着,但是最多會在趙馨瑤給他使絆子的時候出來說一句:“媽你能安靜點嗎?”
在學校的時候是最難熬的時間,陳少季的成績也不好,他們上的還是私立中學,班裏人少,陳少季不怎麽說話,自然有人仗勢欺人。
陳皎皎是在那天放學後會教室拿東西的時候看到陳少季被那群人校園暴力的。
那天是周明凱的生日,陳皎皎給他準備了生日禮物,但是白天的時候正好趕上學校排練大合唱,陳皎皎就把禮物和書包都留在了教室,排練結束了再回教室拿。
陳少季被那群男生女生逼到了牆角,領頭的男孩嘴角勾着壞笑:“陳少季是吧?姓陳啊?聽說是隔壁六班那個小短腿的陳皎皎的弟弟呢。”
身後的一群人立刻聞言哄笑了起來:“只不過是野種啊,陳家壓根沒打算認他呢!”
“你可別說,他都已經住到陳家去了,指不定以後能分到陳家的家財呢,以後我們還要靠人家罩着呢!”
……
他們說的侮辱的話在陳少季的耳邊不停的回響、陳少季麻木地聽着,一言不發,這樣的羞辱結束之後就是一群人的毆打,然後他就會帶着傷痕回家,趙馨瑤自然是不會管的,所以他連晚飯都不想下樓吃。
就在那群人說完示威性地話語之後,陳少季閉上眼睛,漠然地等待着即将到來的拳頭。
但是沒有來。
那天背着書包的陳皎皎,手裏拎着漂亮的禮品袋,眼神冷漠地在教室的門上敲了幾下。
喊了一聲:“喂。”
一群摩拳擦掌準備動手打人找樂子的少年少女們成功地被清亮的女聲吸引了注意力,就連陳少季都睜開眼向聲源望去。
陳皎皎沒什麽表情的站在教室門口,看着他被圍在中間,陳皎皎的目光在他的臉上流連片刻,出了聲:“俞肖,你在幹什麽呢?”
俞肖自然是為首的那個痞子男生的名字。
陳皎皎在學校裏一向是特立獨行不給這幫混子學生面子的,她的到來激化了即将發生的鬥争。
俞肖朝着陳皎皎一步一步走過去:“呦,這不是我們陳家的大小姐嗎?怎麽,也想來看看我們怎麽對這個野種的?”
陳皎皎放下了手裏的書包,把給周明凱的生日禮物拿了出來,那是一支高爾夫球杆。
真可惜,給周明凱準備的禮物泡湯了。
陳皎皎撫摸了一下光滑冰涼的球杆表面,然後冷冷地看了一眼俞肖,叫他的名字:“俞肖。”
俞肖壞笑着擡起頭等待着陳皎皎接下裏的話語。
陳皎皎的眼睛裏像是淬了毒:“你找死嗎?”
俞肖一瞬間臉色大變:“陳皎皎!別給你臉不要…”
陳皎皎伸手就是一棍子打在了他的腿上。
陳家是開保全公司的,陳皎皎的童年生活可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樣,富二代圈子裏最會打架的許林煙可都是陳皎皎教出來的。
陳少季從聽到陳皎皎說出那一句“你找死嗎”開始,就吃驚地擡起頭,直到看到校園暴力他的人四散逃走。
陳皎皎掰着俞肖的胳膊,把高爾夫球杆扔到一邊,警告他:“俞肖,沒有下次了,如果你再敢找他麻煩,我要你一條腿。”
說完,陳皎皎冷眼看着那個叫俞肖的男孩一瘸一拐地跑出了教室,才一步一步地朝着陳少季走過來。
剛剛還一個打十個的女孩冷漠的聲音在空曠的教室裏響起。
“陳少季,為什麽不還手?”
陳少季沒有回答,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灰,然後拎起一邊的書包:“沒有為什麽。”
毋庸置疑少年的長相是極好看的,陳柏峰的長相在糟老頭的行列中一向是數一數二的,不然也不會私生子女一個比一個好看——但是陳少季和陳皎皎是不一樣的好看,少年的眉眼溫柔而缱绻,陳皎皎一度猜想他的母親也是個這般性格的人。
陳皎皎是個問了問題就一定要得到回答的人,陳皎皎攔在了他的面前:“陳少季,我不喜歡問第二遍。”
少年的劉海已經有些長了,垂下的發絲遮蓋住他眼裏的無助與迷茫。
陳皎皎依然不依不饒地站在他面前,這是陳皎皎第一次和他說這麽多個字。
陳少季看着矮他一頭的姐姐,怔怔地回答:“因為他們沒說錯啊…”
他們沒說錯啊,我就是這樣一個糟糕的人。
連你,都應該憎恨我,把我像垃圾一樣丢掉才對啊。
他語氣裏的無助像是蜜蜂的刺一樣狠狠地蜇在了陳皎皎的心上。
那份濃重的自厭…還有自卑。
陳皎皎不知道從哪裏來的沖動,她伸出手,拉住了少年的袖子:“跟我走。”
……
回憶戛然而止,時光回轉,不過是一眨眼,那個善良而嘴硬的女孩已經是一個媽媽了,而那個怯弱自卑的少年已經頂着光芒四射的明星光環。
陳少季的目光堅定而悠遠:“皎皎,關于爸爸這件事,我們都沒有資格替西西做決定,不是嗎?”
是啊,陳柏峰從來不是一個好父親,關于“爸爸”這個詞的溫暖記憶,離陳皎皎已經太遙遠了。
陳皎皎擡起頭,眼睛裏盡是嘲諷:“阿季,不是所有的人都配得上父親這個稱呼的:我寧願她一直覺得她沒有爸爸,也不想她知道她爸爸是個什麽樣的人。”
“——最起碼在我的人生裏,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