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世人多善變(一)
明月皎皎,華燈初上。
淮海路的酒吧一條街早已經開始燥熱起來。
周明凱走進酒吧,舞池裏已經全都是蛇精一樣的男人女人盡情熱舞。
他直奔常去的那間卡座,已婚男人許嘉恒和大面癱沈淩軒都到了,正在邊聊天邊等他。
周明凱摸了摸口袋,把手裏的煙扔在桌子上,點燃一根,然後吐着煙卷問面前兩個已經戒煙的已婚男人:
“向威杜浔他們呢?”
許嘉恒一邊按了服務鈴,叫服務生來點酒,一邊回答他:“向小少爺說他把兒子哄睡着了就過來,杜浔?可能在把妹吧。”
沈淩軒撐着腦袋朝着舞池的某個方向努努嘴:“諾,那呢。”
那個在旁邊的舞池裏陪美女愉快的尬舞聊天的可不就是大種馬杜小公子嘛!
周明凱把煙掐滅,看了一眼正在醉生夢死的杜浔,也感嘆道:“真有興致。”
許嘉恒劃了清單上的幾種酒給服務生,然後轉頭看向周明凱。
“有興致多好啊,說明人家還有青春和激情。——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天天過得比我家老頭子還養生。”
周明凱又點燃了一只煙:“我有個屁的青春。”
沈淩軒受了許林煙之托,當然要不遺餘力地諷刺周明凱:“你的青春不就是整天被陳皎皎追着跑嗎?”
周明凱瞥了多年的兩個名花有主的男人一眼:“你們幸災樂禍地會不會太明顯了一點?”
許嘉恒從服務生手裏接過酒杯,端起酒瓶給他們每人倒了小半杯,然後朝周明凱舉起了酒杯:“我實在沒辦法,周明凱,講真的,我盡力了,但是我老婆對你很有意見。”
路菀和許林煙作為閨蜜黨自然是站在了陳皎皎這一派上,從來不給周明凱好眼色。
周明凱敲了敲煙灰,唇角勾起了一絲笑意:“陳皎皎什麽時候走?”
沈淩軒抿了一口杯中的酒,繼續不遺餘力地給他插刀:“我以為你不好奇呢。”
許嘉恒總體來說還是很同情周明凱的:“你不知道?”
“知道什麽?”
“她應該暫時不會走了吧…本來說是回來過春節順便給她老爹過生日的,但是好像最近陳家老爺子身體不太好,應該就不打算走了。”
“——陳北北,嗯,和陳西西,大概要在這裏上幼兒園了,和我家那小子一起,所以應該是不會再走了。”
一轉眼那兩個小孩居然都要上幼兒園了?
周明凱的修長的手指不自覺地摩挲着杯壁。
“陳西西…”
周明凱的沉吟激得許嘉恒的後背一個激靈,吓得許嘉恒簡直要在腦子裏過三遍“陳西西是陳皎皎她媽生的,是皎皎的妹妹不是陳皎皎生的…”
但是周明凱也只是想起了那天那個紮着兩只小辮子的小女孩哭花了臉的樣子,目光悠遠而深邃。
“那個陳西西…還真是個小哭包。”
那個小哭包蠻不講理又嬌裏嬌氣,真的很像…那個時候的陳皎皎。
許嘉恒看着莫名地面帶微笑的周明凱,在心裏死命地吐槽他:笑吧笑吧!你對陳西西一無所知!
他們這一桌的男人們實在太過亮眼,以至于舞池裏的美女們總用眼睛偷偷地瞄着他們這一桌。
這不?一個染着亮眼的煙紫色長發的女人趴在了他們的桌子旁的欄杆上,勾起迷人的笑容,可以露出誘人的身體曲線:“你們桌子怎麽沒有女人?我可以一起喝一杯嗎,帥哥們?”
許嘉恒和沈淩軒這種有主的人自然是敬而遠之,許嘉恒直接轉了轉他手上那只大舅哥送給他的價值八位數的戒指:“抱歉,我妻子比你好看。”
一旁的沈淩軒更是一如既往地冷漠:“沒興趣。”
美女有些意興闌珊,畢竟這兩個男人不論從氣質上還是容貌上來說,都是這家pub裏數一數二的。
美女雖然很不開心,但是她很快找到了目标,她朝着左手邊的周明凱抛了一個媚眼:“那這位帥哥呢?您也有太太了?”
周明凱老年生活過慣了,實在是不太想理會這種程度的豔遇,他剛想說“美女你的睫毛掉了”讓這個濃妝豔抹的女人離開他們桌子。
就聽到一個帶着看好戲的笑意揶揄的聲音:“我作證,他以前有,現在沒了。”
周明凱都不用回頭看就知道說話的人一定是杜浔,杜小公子翩跹而來,迎着夜店裏閃爍的燈光,像是誤入凡塵的仙子。
——當然,那是你不了解他,杜小公子的本質是種馬罷了。
杜浔撐着腦袋靠在欄杆上,歪頭看看這位主動示好的美女,又看看沒什麽表情的周明凱:“這位美女,對面那兩位就算了——他們家裏的那位都是仙女,凡人比不了的。”
杜浔是真的唯恐天下不亂的人,他壞笑着看着周明凱:“但是這位嘛——你可以試着攻略一下,不過我要提醒你,他前妻追了他十五年。”
“——你可以試試看,你追的話要追多少年。”
……
成功吓跑了這位美女,杜浔繞過欄杆,微笑着看着依舊面無表情的周明凱,在他身邊落座。
周明凱看着他鮮豔騷包的花襯衫,吐槽他:“你可真無聊。”
杜浔攤攤手,給自己倒滿酒:“我可沒說錯啊。”
許嘉恒也端起酒杯,和杜浔碰了一個,開口道:“我作證,人家杜浔确實沒說錯,你看開點。”
陳皎皎倒追周明凱十五年,最終将周明凱收入囊中的事情整個上海灘誰人不曉?只是最終結局不太好看,再也沒人提起罷了。
周明凱端起桌上的酒杯朝他們擡擡手,一飲而盡,又點燃了一只煙,良久,自嘲道:“我有什麽好看開的。”
周明凱看着酒吧裏昏暗又炸眼的燈光,視線盡頭是朦胧的喧鬧,滿是看不透的另一個世界。
察覺到周明凱興致不高,許嘉恒給他把酒杯倒滿,思考了片刻,才開口:“你和白家的那個打算什麽結婚?”
周明凱聞言眼皮都沒擡一下,唇角的微笑盡是嘲諷:“我結個錘子的婚?許嘉恒,你皮癢了?”
周明凱比他們要大一歲,自小許嘉恒和沈淩軒他們就是跟着他的,周明凱這幅要笑不笑還皺眉的樣子最可怕了。
白昭菲的事情許嘉恒多少知道一點,這也是他為什麽有點心疼周明凱的原因,但是朋友之間的感情生活是最難幫襯的。
許嘉恒于是也不敢造次,但是杜浔不怕啊,杜小公子早上了兩年學,是真的天才,年紀最小但是玩的最瘋,大概也是因為年齡的原因,他一向和陳皎皎最玩的來。
所以他當然要不遺餘力地羞辱周明凱:“婚是你和人家訂的,怎麽?你又準備騙婚啊?”
這個“又”字用得十分貼切又靈性。
周明凱懶得和他小孩子心性争吵這些東西,他摩挲着酒杯的玻璃杯壁,聲音不帶着任何起伏,仿佛沒有聽到他們在讨論什麽一樣,問他們:“陳皎皎什麽時候回來的?”
許嘉恒不知道他為什麽會突然糾結起這件事情,皺着眉頭想了許久:“上個月八號。”
周明凱摩挲着酒杯壁的手指并沒有停下,他的唇角微微上揚,眼底卻是抿不開的苦澀與嘲諷:“呵。”
許嘉恒和沈淩軒交換了一下眼神,不知道這個日期又哪裏惹周明凱不高興了。
周明凱卻是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的欲望,又一次把酒杯裏滿滿的液體全數灌下肚子,然後敲敲桌子:“換個話題。”
周明凱和陳皎皎這對男女自打離婚後,每次熟人提起的時候氛圍都怪怪的,但是當事人除了不準他們幫對方講話之外,沒有任何過激言論。
沈淩軒擡眼看了一眼許嘉恒,真心誠意地換了個話題:“向威怎麽還不來?”
杜浔也是萬分懷念曾經與他并肩作戰的“小種馬”,瞄了一眼群,撇撇嘴:“他說他家兒子還沒睡覺,林蕭月說兒子不睡着他就不準走。”
提到小孩子,周明凱不知道為什麽,腦海裏總是能浮現出那個叫做陳西西的小女孩的樣子。
——她紮着翹翹的小辮子,腳上的新皮鞋亮亮的,不知道中午吃了什麽,花花綠綠的小裙子上面總不是幹幹淨淨的。
像極了曾經的陳皎皎。
那個調皮的、愛哭的、髒兮兮的、但是永遠充滿着活力的陳皎皎。
周明凱把視線投向紛擾的pub裏,跟随着眼花缭亂的燈光和躁動的青年男女們,心中竟泛起了莫名的煩躁情緒。
曾經的整個上海灘,有誰不知道陳皎皎和周明凱呢?哪一桌子的富二代不把他們兩個的那段恩怨情仇當作最好的談資?
現在呢,再也沒有人提起,再也沒有人記得,仿佛連時光都遺忘了那一段承載着周明凱與陳皎皎全部的過往。
世人再提起他們,不知道內情的人會說一句“不知道,陳皎皎應該沒追到吧”;知道內情的大概也只會感嘆一句“離了離了,早就離了”。
再也不會有人給周明凱冠上“陳家的小姑娘正在追的男孩”。
也再不會有人,在提起陳皎皎的時候,對她感嘆一句“你還在追周明凱啊?”
再也不會有人記得。
五年前他們離婚的時候,杜浔替陳皎皎鳴不平,把他灌酒到吐,逼問他:“周明凱,你後悔嗎?”
放棄了那樣的陳皎皎,那樣一個全心全意愛着你那麽多年的陳皎皎,你後悔嗎?
周明凱不知道。
但是離婚的那天,周明凱對陳皎皎說:“你別後悔。”
那個小小的、但是總是爆發着無限活力的女孩回他:“後悔你妹!”
她說到做到了。
陳皎皎放棄了周明凱,并且不後悔。
陳皎皎做到了。
周明凱仰頭将杯子裏的金黃色液體全數咽下,仿佛咽下了無盡的苦澀,仿佛也只有這樣,一個人度過的無數夜晚,才能過去得更快一點,回去的那個空曠的家裏,才能變得不那麽可怕的安靜。
遙遠的地方有人在唱:“我回到了一個人的日子,可是沒有辦法再習慣沒有你的夜晚。”
沒有辦法騙自己,也沒有辦法對自己坦誠,他矛盾地承受着一個人的孤獨,然後不斷地逼自己相信,其實失去她也還好,生活也還能繼續過下去。
但是固執地從來都不願意承認,他已經不再被她偏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