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林秀青大病一場
文三先生和張子賢把汪崇禮救回來,林秀青和四奶除了千恩萬謝也不曉得說啥子好。或許由于文三先生的威嚴,高氏兄弟也不得不有所收斂。于是,大家也都過了一段雖然平淡但也平靜的日子。
這些年,四奶年紀越來越大了,身體也一年不如一年。田頭地裏的活兒已無力再幹,就連磨坊裏的活也只是幫助看看。好在她沒有太多的病,煮飯掃地這些家務活慢慢做還沒有太大問題。
汪崇禮才十一二歲,雖然能跟林秀青打打幫手,但抄田耙地擔糞打谷這些活林秀青還不能讓他做。汪崇禮也很懂事,很勤快,見他額奶和額媽在忙,他就會跑過來一起做。他很實誠,幹起活來,不管幹得動幹不動,總有一股拼命的勁頭。這使林秀青很高興,又很難過。別人家娃娃這麽大,哪裏會讓他做事?她也知道娃娃活路做小了會傷害身體,可是她沒有辦法。春耕了,麥子不收起來,稻子不種下去,吃啥?
她一個女人,頂着這個家,每天從田地裏回到家,還要照看磨坊,割豬草,喂豬。一切都做好的時候,都快半夜了。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就得起床。搶時間,搶季節啊。要是誤了農時,收成不好,一家人就得受罪了。
哎,這副擔子重啊,壓得她有些承受不住了。
這些年來,也有好心人勸她找個人來幫她挑這副擔子,她謝絕了。她覺得那樣會對不起死去的汪子林。那死鬼雖然也不成器,但自她嫁過來直到他冤死,對她卻是很好的。那種恩愛,那種情意,到現在想起來都有一種甜甜的滿足。他死的時候再三叮囑,要她好好把兒子養好,将來是會享福的。她相信他說的話。她不會再想別的了,盡管她才三十來歲,正當風華的年齡。
再說了,如果再找一個,本來就苦命的崇禮,又成了前娘後老子的,他會是咋樣的心情?
她覺得現在這個樣子,苦是苦了點,但卻沒有太多令人煩惱的事情。三代人之間,心向着心,相依相靠,平平安安生活,還想啥子呢?
這天下午,林秀青裁了一背紅苕藤,背到河邊上的玉麥地裏去。這塊地離老磨坊不算遠,順着河邊下去,一裏左右。原來是河邊一個亂石灘,她把裏面的亂石挖起來,把沙土翻轉,今年春上種上玉麥。在她的精心管理下,那玉麥長勢很好,青舒舒,綠油油的,看着就喜人。
上午,她帶着崇禮跟玉麥上肥,壘土。下午,她叫崇禮照看磨坊,自己去栽紅苕。一來呢,磨坊上也要人看着,二來呢,崇禮幹了一上午也累了,讓他休息一下。再說栽那點紅苕,活不太重,也用不了半天。
她放下背篼,抱起紅苕藤,撒在壘好的土埂上,掄起鋤頭,一鋤一窩,□□土裏,抽出鋤頭來,順勢向前一推,藤子便栽好了。
熾烈的太陽,曬得玉麥葉子耷拉着,向下垂着。沒有風。随着她不斷地動作,玉麥葉子在她的臉上,頸子上,手上勒過,劃出一條條的印子。汗水浸着,火燒一樣的疼。濕透的衣服包裹着全身,特別難受。
她栽一陣,便直起腰來透透氣,擦擦汗,看看天。
玉屏山上有一片雲,咕哆咕哆地翻湧着,越來越大越來越高,向這邊壓過來。好啊,要下雨了,今天栽紅苕正是時候,她想。
她加快了速度,想在下雨之前把紅苕栽完。她躬着身,埋着頭,不停地栽。随着她的動作,玉麥惠兒在搖晃,葉子在抖動,發出沙沙的響聲。
雲越來越高,越來越大,越來越黑,一會兒就鋪滿了天空,天色暗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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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她的背上被狠狠地砸了一下,生生的疼。接着,玉麥葉子上,地上,身上,噼噼啪啪響成了一片。聲音越來越密,越來越大,不一會兒,連成了一片,變成嘩嘩的響聲,掩沒了一切。
她急忙提起鋤頭,跳到地坎上來,抓起背篼倒過來罩在頭上,朝回家的路上跑。
雨打在背篼上,穿過篾條的縫隙,直射到她的頭上,臉上,身上,差不多就是一瞬間,她從頭到腳,已經沒有一處幹的了。
雨越來越大,就象是從天上潑下來的一樣。她不跑了。她覺得已經沒有跑或者躲的必要了。腳下無數的水滴飛濺上來,帶着沙粒,射到她的腳上,腿上。河灘的砂石、巴地草和淺矮的水麻柳,河對岸的紅岩寨,遠處的山、近處的田野、房屋瞬間就不見了,只留下白茫茫的一片和淹沒一切的嘩嘩的響。
她順着河灘朝家裏走着。雨水從她的頭上,順着臉,項子,衣服,褲子往下流淌。她哆嗦起來。剛才那難以忍受的悶熱早已随着風雨飄去,冰涼的雨水,把過度的涼意侵進了她的皮膚,深入到五髒六腑去。她不由自主地抱緊了自己的兩臂,縮緊了自己的身子。
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她一個人在白茫茫的水的世界裏顫栗,看不清方向,看不到目标,不知道腳下哪裏是河,哪裏是溝,哪裏是路。強烈的孤獨與恐懼沖擊着她的心,使她單薄的身體縮得更緊,哆哆地顫抖起來。
“媽!媽!媽!……”她耳朵裏傳來隐隐約約的叫聲。她一邊踏着奔流的水,一邊尋聲望了望,眼前什麽也沒有,什麽也看不見。可她知道,那是崇禮的聲音,是崇禮找她來了。她心中湧起一股暖流,那孤獨與恐懼的心,得到了一絲溫暖的撫慰。
“媽……媽……你在哪裏?”
“我在這……”她大聲叫道。
視線裏出現了模糊的影子——崇禮戴着鬥篷,披着蓑衣,手裏抱着一把油傘朝她這邊跑過來。
她的眼睛濕潤了。她接過油傘,激動地擁着崇禮,踏着水花,回到老磨坊。
“啊,這個雨……”她走上龍門外的石梯,回頭看了一眼。雨小了一些。面前的老磨坊、河灘、對岸的田壩,山林,隐約能夠看見模糊的影子。沒有風,雨直直地下着。黃桷樹、老麻柳和竹籠靜靜地立在雨裏。房子上蒙着一層厚厚的霧汽,檐口邊射出無數條水龍,廳壩裏雨水奔流着。
林秀青趕緊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換去一身水淋淋的衣褲。
她出了房間,來到竈房,四奶已經跟她燒好熱水。她舀了一大盆熱得發燙的水,埋下頭去,細細地燙着,直到頭皮發熱,冒出汗來。她找來一大塊生姜,三個幹海椒,熬了一大碗姜湯,熱熱地喝下。随即,一股熱勁便從心底升起來,湧向全身去。她從頭到腳都冒出一身粘粘的冷冷的汗液來。
“媽,快看,漲水了,好大哦!”汪崇禮在龍門裏叫着。
林秀青站在龍門向外一望,河灘不見了,河坎不見了,只見滾滾洪流擁着巨大的波濤,從老王溝奔出,沖到高坎頭,折過來從老磨坊面前狂奔紅岩寨而去,一路上發出巨大的轟響。
老磨坊的碾溝平了,洪水已經淹沒了碾洞。那磨坊,變成了浮在水面上的一座樓臺。
林秀青有些害怕了。她嫁到汪家這麽多年,每年都會看到幾場大洪水。可是象這麽大的雨和這麽大的水,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雨要是再下,水要是再漲,她的老磨坊就會被淹,她壩裏的谷子玉麥就會被洪水沖走。要是那樣,這日子咋過?老天爺,你就不下了吧!她在心裏喊着。
……
林秀青感覺到渾身疼痛,她以為是幹活累了。她想起聽人說過,做活路累了,喝點酒,睡上一覺就沒事了。她到竈房裏去,打開碗櫃,拿出一瓶酒來,倒上半碗,端起來,一仰脖子就吞了下去。随即,心頭熱熱的,有股熱氣往外沖。那感覺還真不錯。她又倒了半碗,剛要端起來喝,有個人走了進來。她擡頭一看,是汪子林。
“你跑哪去了?咋才來。”
“我一直都在啊。”
“來,我陪你喝酒。”
“哎……”汪子林嘆道。
“你嘆啥子氣,來啊,喝點酒好睡覺。”
“真是苦了你了。要不,你再去找個人,幫幫你吧。”
“你說啥?你不要我了?”
“聽我的話,去找一個吧。別讓我看着心痛……”
林秀青還想說啥,可擡頭一看,汪子林不見了。
這天晚上,她做了好多好多的夢。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她一翻身想起床去,可剛剛坐起來,那房子旋轉起來,心頭在發嘔,腦殼在昏痛。她使勁搖了搖頭,試了幾下,都沒有坐穩,只好又倒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會兒,她感覺好一點了。她睜開眼睛,想再次試試坐起來。可剛一睜眼,房子又飛快地旋轉,她不得不把眼睛又緊緊地閉上。
林秀青病了。
她的太醫大哥來評了脈,開了兩付藥。
林秀青這一病,可苦了四奶。她煎藥,倒水,割豬草喂豬煮飯掃地,累得她也差不多撐不住了。田頭地頭沒有人管,秧苗玉麥倒成一片沒有扶,林秀青心裏焦急得不得了。
雨過之後,天放晴了,河裏的水也消退了。林秀青硬撐着從床上爬起來,扶着壁頭挪到龍門裏,靠在門框上看着河對面那些被洪水沖得倒成一片的秧苗,呆呆地看了很久。她心中的焦急更加讓她坐立不住了。
林秀青叫崇禮去看看自家田裏的秧苗和地裏的玉麥是啥樣子了。崇禮脆聲聲地應了一聲,飛快地跑去了。
“秧子玉麥都倒完了,旁邊他們的都抽起來了,”崇禮回來對秀青說。
“唉!天哪,還讓人活不啊?”秀青萬分痛心地喊了一聲。晚上,她對崇禮說,“要不,明天你拿些幹谷草去,把倒了的秧苗扶起來,三窩拴一把,你看,就這樣,”她一邊說,一邊撿起三根筷子,做了個樣子,“如果不扶起來拴好,今年就結不起谷子了,我們吃啥呢。”
“哦,”崇禮答應着。
“弄完了再把玉麥也扶起來。”
“好。”
“那明天,我們兩奶奶一起去吧。”
林秀青看了看四奶,嘴動了一下,卻沒有說出話來。她本想說,你這麽大年紀了就不要去了,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自己又病着,那麽多的秧苗,那麽多的玉麥,光靠一個十一二歲的娃娃,要猴年馬月才抽得起來哦。再說,這崇禮也從來沒做過這種事情。有他奶奶在,她也放心些。只是,苦了娃娃,也苦了你啊!
林秀青的眼睛濕潤了。
第二天,四奶帶着崇禮,去田裏了。
林秀青坐在檐廊上,看着天井外面朗朗的天,青青的山,心裏萬分焦急。他們兩奶奶……她始終放心不下。她找了一頂大鬥篷(鬥笠)戴在頭上,又找了根棍子,一個小凳子,慢慢地出了門,慢慢地去了田裏。
“你不要命了?太醫說得清清楚楚,曬不得太陽曬不得太陽,你偏不聽!”四奶好一頓地埋怨。
“我還能動,扶一窩總要少一窩嘛。”說着,她把凳子放在田裏,坐在凳子上,一棵一棵地扶起秧子來。
“你看我們家這個樣子,你這個頂梁柱要是倒了,我們兩奶奶咋整?你想過沒有?”
“額媽,你放心,我還死不到的。”
“……”
崇禮看到他媽也來了,幹得特別有勁。他一邊扶着拴着,一邊叫他媽看,拴對了沒有,拴得好不好。當他得到秀青肯定時,臉上洋溢着自信與滿足的微笑。
“我說秀青啊,要不,你還是再找個人吧。你看我們這個家,沒得個男人,還真的不行呢。”
“我就是個男人呀,”崇禮看着她們,笑着說。
“別打叉,”四奶瞪了一眼崇禮,說道。她轉過來看着秀青,“我在跟你說話,你聽到的沒?”
“在聽。”
“那你說句話呀。”
“我以前不是跟你說過了嗎?”
“你呀,你好好想想吧。”
“……”
半夜時分,林秀青感覺口特別渴。她想起來去竈房裏喝點水,便從床上坐起來,扶着床邊想下床。當她把腳落在地上,想站起來的時候,卻兩腳一軟,倒在了地上。她掙紮着想爬起來,試了幾次也沒有爬起來。無奈之下,她才用盡力氣叫她老婆婆過來。
四奶點着燈,驚恐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林秀青,驚抓抓地把崇禮叫醒。兩奶奶用盡了吃奶的力氣,好不容易才把秀青扶到床上躺下。林秀青叫崇禮去竈房端了一碗水來,她咕嘟咕嘟喝下,出了一口大氣,精神才好了起來。
四奶叫崇禮回房睡去,她留了下來陪着秀青。
“額媽,你也去睡吧,離天亮還早呢,今天你也很累了。”
“秀青啊,你還是好好考慮哈我下午說的話吧。”
“好吧,我聽你的,額媽。”
“哪,我明天就去找人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