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老黃狗被炸死
天空沒有一絲雲,藍得就象一面鏡子。太陽曬得地上起了火。站在檐廊上,眯起眼睛才敢看房屋和地面。老磨坊,河壩,河對面的田地,遠處的山,近處的水,都泛着明晃晃的金色。大地在蒸騰撓動,就象有一片透明的火在燃燒。那個熱啊,就是用十個“熱”疊在一起,也描述不出熱的程度。
老磨坊裏很涼快。強烈的陽光,被如傘的黃桷樹、水麻柳、成片的竹籠遮擋住;碾溝裏有一股股的涼氣湧上來。坐在磨坊裏,聽着河水漫過閘門的嘩嘩聲,感受着涼氣對臉、手、腳的撞擊,心裏便覺得涼爽無比了。
吃過午飯,四奶和秀青都來到磨坊裏,坐在靠近閘門的欄杆下,享受碾溝裏湧上來的涼氣,手裏慢慢地搖着棕葉扇子。
大黃狗也跟着來到磨坊,爬在碾槽邊伸長了舌頭喘粗氣。
“這高丙清最不是東西了!”四奶望着周河壩的方向,突然說了一句。
林秀青看了她一眼,打了個眯笑。她明白四奶是想子玉和宏元了。聽得出來,在四奶心裏,高丙清已經是她的女婿了,盡管她并不喜歡他。其實,林秀青也好久就在想她小姑子玉了。
“是啊,”林秀青說,“不管咋樣,他們兩個人都住到一起這麽長時間了,不認也得認啊。老磨坊是啥子?老丈屋。就算你高丙清是當官的,這老丈母總是要認的嘛,你就不能軟一回,上門來說幾句好話,大家不也就過去了?就算我們再不喜歡他,那板子都不打笑臉人,你說是不是?”
“是嘛,生米都煮成了熟飯,你總不可能一輩子不認,不來往嘛。”
“要不,我到他們那去看看?”
“算了,要認他就自己來,不認就算了。他把子玉整得那麽兇,我這心還沒痛得過呢。”
“你這也是氣話,他可以不認,子玉你不能不管吧?”
“算了,只當沒她!沒出息的東西!”
“我覺得你不應該生子玉的氣,高丙清鼓吃霸吃,她一個女人,能有啥子辦法,打得贏還是跑得贏?”
“唉!……這人啊……不說她了。哎,我聽來碾米的人在擺,說曾五回來了,你聽到說沒?”話語之間,四奶似乎隐隐地透着一種擔憂。
“哦。”這事兒林秀青早兩天就聽說了。對于曾五,林秀青心懷的憤恨并不少于高丙清。這兩個人對于她來說,都有殺夫之恨,這是一輩子都不能忘記的。但是現在,高丙清雖說是霸占了子玉,事到如今生米熟飯畢竟也是自家女婿了。為子玉和宏元,她也不想再提那件事。她也問過旁的人,高丙清并沒有過多地苦剋子玉。子玉的日子,實事求是地說,比以前好得多了。只是沒得自由,連回娘家看看老娘都不行。那宏元也被送到老王溝讀了書。從這些情況看,那高丙清也是真心喜歡子玉,真心對子玉好。既然如此,雖然說心裏耿耿于懷,但也不能不接受這個事實啊。
一個女人,想啥呢?無非就是想男人對她好。子玉能這樣,也算是福氣了。作為娘家人,盼的不就是這一點麽?至于高丙清咋對待娘家人,那其實也就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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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曾五,害死了汪子林,他也坐了幾年牢,得到了報應。她還聽說,曾五一回來,就跑去找高丙清扯筋,罵他六親不認,整他坐了幾年牢。現在老婆跑了,房子也跨了,沒得吃沒得住沒得用,要高丙清賠損失呢。她也不想再去追究了。一方面她追究不起,咋追究?二方面呢,唉……算了,這事就不要再提了。
下午,太陽依然很大。汪崇禮回到老磨坊,往四奶和秀青面前一矗:“額奶,額媽,我回來了。”
四奶和秀青看了他一眼,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只見崇禮從頭到腳,頭上臉上到處都是稀泥,那樣子十分滑稽可笑。“你這是……你幹啥子……”
崇禮看到他奶奶和額媽都在笑,也嘻嘻笑道:“我,逮黃蟮……”
“黃蟮呢?”
“沒逮到,嘿嘿嘿嘿……”
大黃狗見崇禮回來了,也跑過來,伸着鼻子,來來回回地在他身上手上嗅了個遍,舔了舔他的手,又回到石板上伸它的舌頭,喘它的氣去了。
“呵呵,這兒咋這麽涼快哦?哎呀,這個天,都快把人熱死毬!”一家三代人都尋聲望去,說話的人是曾五。林秀青心中一震,心想,這家夥咋跑到這來了?四奶看到他,一下子就把臉拉了下來,四奶恨恨地罵了一句“遭天殺的!”
大黃狗瘋了一樣地叫着,做出随時撲上去撕咬的架式。
只有汪崇禮,看看四奶,看看秀青,再看看曾五,卻是一臉的茫然。
林秀青對着大黃狗喝了一聲,那狗兒夾着尾巴退到一旁趴在地上,眼睛卻直直地盯着曾五。
“啊,這兒好安逸,好涼快!”曾五走到磨坊裏,嘻皮笑臉地看看林秀青,又看看四奶,又看看崇禮。“哦,這就是汪子林的大兒啊?都長這麽大了哈。”
“崇禮,回去讀你的書寫你的字!”林秀青推了崇禮一把,崇禮相當不情願地回院子裏去了。
“哎,媽喲,老子我現在,嫑說兒女,就連老婆都跑毬,你說慘不慘?”
“你是碾米還是磨面?”林秀青盯着曾五,面無表情地問道。
“我啊?不碾米也不磨面。”
“不碾米不磨面就到別處涼快去!”林秀青抓起一把圓頭帚捏在手裏。
“咋,我來看看不行麽?”曾五嘻皮笑臉地一邊說一邊在一個凳子上坐下來。
“你看啥子?有啥子好看的?沒得事各人一邊去耍!”林秀青拿那圓頭帚戳了幾下,曾五跳起來往旁邊躲去。
“哎哎,你整啥子嘛,我們就不能好好說幾句話?”
“好好說?你□□的幾爺子勾起害我的時候,你咋不好好說?老子跟你□□的就是八輩子仇人!老子跟你有啥好說的!”
“我是想,你看哈,我沒得老婆,你沒得男人……”
“滾你媽那X!你各人跟老子滾!”林秀青怒不可遏,舉起圓頭帚猛力地向曾五戳去。
“哎哎,哎哎,你……”曾五躲閃不及,被戳倒在地下。他一翻爬起來,一陣風似的跑了。大黃狗見狀,跳起來就追過去,一直追到黃桷樹下,狂吠着看不見曾五了,才回到老磨坊。
林秀青心中好生氣憤!有着血海深仇的冤家曾五居然說出那樣的話,簡直是天不跟地同!象你這樣的冤家對頭,我林秀青就是再沒得男人,再想男人也不得跟你兩個勾扯!你也不打盆水來照照,你是個啥子X樣子!你也不想想,這天底下還有沒得羞恥二字!
晚上,她躺在床上,心裏頭越來越不踏實。今天下午,看到曾五,氣憤之外,還有一種強烈的不祥的預感。以後會發生什麽事呢?她不曉得,但她必須要防備。她一翻爬起來,找到平常砍地邊用的砍刀。那砍刀加上木柄,有兩尺來長。她掂了掂,正好襯手。她拿起一張黑紗帕,往腰上一拴,再把砍刀往上面一別,轉了兩圈,覺得正好。她試着把手伸到後腰,以最快的速度抓着木柄往上一扭抽出來砍出去,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很滿意。但轉而一想,這東西好倒是好,就是太短了。要是壞人從後面抱住了手,那還有啥用?
第二天,她早早地起了床。吃了早飯,把崇禮送到門外,讓他自己去讀書。她跟四奶說,她想去趕個場,便背起個扁背子朝馬中裏去了。
晚上,把一切都收拾好了,四奶和崇禮都已經睡下。她拿出今天悄悄買回來的砂槍,按照賣槍師傅說的方法,把火藥裝好,又裝了一把鐵砂子,用鐵條築緊,拿起一個按扣兒大小的引炮兒,囥在槍頭的炮臺上,壓上機頭,拿在手裏掂了又掂,舉起來瞄了又瞄,末了才放在床頭上。
林秀青從來沒有打過槍。□□的時候,師傅跟她講得很清楚,如何裝火藥,如何裝砂子,如何安引炮兒,如何扣槍機。最後還特別交待,打的時候要把機頭朝外,千萬不要朝上。要不然會把自己的臉沖了。
有了這杆槍,林秀青心裏踏實多了。她開門出去,那大黃狗正橫躺在廳壩裏,見到她擡了擡尾巴。她回到屋裏關好門睡了。
半夜時分,她被大黃狗的狂叫驚醒。她心裏好一陣嘟嗦,她抖抖嗦嗦穿好衣裳,從床邊把砂槍提起,開了房門,輕手輕腳地摸到龍門裏,從門縫裏往外瞧,卻什麽也沒看到。
那大黃狗看到主人來了,膽子也大起來。它從牆洞裏鑽出去,沖下龍門,發瘋似的狂叫。
四奶也披着衣服出來了,她站在門口問道,“有撬狗?”
林秀青沒有說話。她提着槍貼在門裏聽着外面的響動。突然,一聲巨響,吓得她渾身一顫。随即,狗的叫聲也停止了,整個老磨坊變得異常寂靜。
林秀青想打開大門出去看看到底是什麽在暴響,大黃狗咋就沒聲了。可她剛一摸到門闩,便停了下來。“要是棒客整的,那我出去不是……”一想到這,她背心裏嗖的一下,一股涼氣串到了腳後跟。她提着槍,把耳朵貼在厚厚的木門上,聽了好一陣,外面卻什麽聲音也沒有。她喚了兩聲,也沒見大黃狗從牆洞裏鑽進來。她心裏咯噔一下,“那狗光怕死了,”她想。她再也不敢有出去看看的想法。她提着槍,蹑手蹑腳地回到她房間裏,躺在床上。
“秀青,那是啥子在爆?”四奶問道。
“不曉得,我沒敢出去看。”
後半夜,林秀青沒有合過眼。
第二天,沒有下田去幹活。她把被炸得腦殼都快沒有了的大黃狗抱回來,剝了皮,放上一些柑樹葉,煮在鍋裏,便一會兒磨坊上,一回兒院子裏地忙起來。
四奶沒有多說話,但她表情凝重,似乎在擔心着什麽。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汪崇禮回來了。他一進門就一個勁地抽鼻子。
四奶故意問道:“你鼻子咋啦?有蟲啊?”
汪崇禮随口呤道:“含笑殊名缥與缃,就中暈紫最芬芳。纖枝小摘涓涓露,鼻觀須參著肉香。”
“啥子哦,聽不懂,”四奶笑笑。
“說我鼻子聞到香氣了呀,額奶,這啥子哦,好香!”
“喲,才讀幾天書哦,就整得文刍刍的,忽你額奶呀?”
“才幾天啊,額奶,門都跟先生踢爛了。我再背一首詩跟你聽哈。”
“好啊,背啊。”
“你聽到哈。‘兒童籬落帶斜陽,豆莢姜芽社肉香。一路稻花誰是主,紅蜻蛉伴綠螳螂。’好不好?”
“好是好,就是嫑得你說的啥子。”
“咋會哦,額奶,你不是跟我說,你也是讀過書的嗎?”
“我讀那點書……”
“咋的,崇禮,在你額奶面前顯啊?”林秀青從磨坊回來,看見他們兩奶奶那番情況,心中也是個喜,嘴上卻故意嗔怪崇禮不懂事。
晚上,林秀青切了一大碗狗肉放在桌上。可大家都沒有動筷子。
林秀青夾了一塊肉蘸了些海椒面,放在嘴裏,一邊嚼一邊說:“吃啊,你們咋啦,害怕啊?”
四奶看了一眼秀青,沒有說話,但也沒有動。
“想起那黃狗……這心頭……”
“我們又沒得錢買肉,你們不吃,不可惜了?這麽大個狗,總不能丢給別人吃吧。”
也是啊,這年月,有哪個能抵擋得住肉香呢?
自從那一聲爆響,大黃狗進了肚子已後,清靜了好些天。一家人都平平安安,四奶臉上也多了一些笑容。林秀青呢?還是那樣,田頭,地頭,磨坊,院子,不停地忙碌着。
一切也如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太陽依舊從玉屏山升起來,從任河壩落下去。鳥兒照樣的叫,魚兒照樣的游,水車照樣的轉,瞌睡照樣的睡。
可是,這樣的平靜,卻被一聲槍響打破了。
一天晚上,雞叫過兩遍了,林秀青恍忽聽到有響聲。她一下警覺起來,凝神靜氣地聽了聽,龍門有響動。她一下子緊張起來,心猛地提到嗓子眼上,呯呯的跳個不停。
她悄悄地爬起來,提起床頭上的砂槍,摸到窗前,站上小凳子,把槍筒從窗格子上伸出去,手握槍把,指搭扳機,對準龍門。她的眼睛直直地,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那黑咕隆咚的龍門。
門外的響聲持續着。過了好一會兒,門吱呀一聲輕輕地開了,一個黑影摸了進來。
林秀青的腦殼轟轟作響,頭皮發麻,渾身哆嗦着,也不曉得瞄了還是沒瞄,手指使勁一扣,耳邊便響起了一個炸雷,随即,一團火球直沖龍門而去。在這同時,就象有人猛地打了她一拳,她一個仰八叉,啪噠一聲,從凳子上飛到了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