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秀青子玉縣衙告狀
周放被拉了壯丁以後,就如泥牛掉進了海裏,再也沒有消息。
老周一家人心急如焚。周老漢成天抽着悶煙;周家老娘子天□□外跑,她逢人便問:“你曉得我的周放在哪裏不?”汪子玉呢,更是吃不下飯睡不着覺。只有周宏元似乎并不在乎,他還不到四歲。但有時,他也象突然想起來似的,拉着子玉問:“我額爹呢?”
老周家在黃沙壩裏也算是中等人家。三合頭的房子高廊氣派,青石鋪地,幹淨整潔,大樹遮陽竹籠掩屋,清幽而舒适。老周家境不錯人緣也好,不僅與左鄰右舍三山五壩的人親善和睦,就是與陳家營的袍哥舵把子也說得上話。
為兒子周放的事,他三番五次地去拜訪,想從陳家營的大爺們那裏得到一星半點關于他兒子的消息。可沒有想到的是,那幾大爺都一個勁地搖頭說不曉得,硬是不曉得,但凡有一點消息都不會相瞞的。無奈之下,他也不再到處去打聽。只是流着眼淚哀嘆自己無能,哀嘆他兒晦氣,哀嘆他一家人命苦。
老周家對他孫子周宏元更加地疼愛了。雖然過去也很疼愛,但那時那地的心境不同。現在呢?一看到宏元,心中那種悲切凄婉之情油然而生,其中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慶幸感。
那時的老周,時時想象着他兒子周放和媳婦子玉過不了幾年就會跟他生出一大堆的孫兒孫女,他三代單傳的歷史就将結束,他老周這根老樹很快就會枝繁葉茂欣欣向榮了。一回到家裏孫兒孫女們一窩蜂似的圍攏來,一片聲的叫“爺爺”,一片聲地圍着他要抱,要東西吃。他便從“上碼子(搭裢)”裏拿出東西來,一人一顆,孫子孫女們吃着東西高興地玩去。
而今,這個願望看來是實不現了。不過幸好,幸好有個宏元。他私下裏悄悄想,即便周放有個三長兩短,還有宏元,周家的血脈香火都能千秋萬代傳下去。想到這些,他心裏好受了很多。孫兒周宏元在他心裏的位置越來越突出,有點輕不得重不得了。
宏元可不能有半點閃失!他堅定地想。
汪子玉心裏想的可不大一樣。她特別着急,特別空虛。自從得知周放被抓了壯丁之後,她覺得天跨了,太陽和月亮也沒了。這麽多天來,孤獨,害怕籠罩着她,使她難以入睡,做事恍忽。她還這麽年輕,雖然有個兒子朝夕陪伴,但兒子是兒子,男人是男人,完全就不是一回事。
哥哥子林枉死,嫂子林秀青的凄婉與悲切,讓她想到自己的未來。以後的日子咋過?她就象黑暗的大海上的一只小船,風雨飄搖,找不到方向。
幸而,她的兒子宏元往她面前一站,也就有了一些安慰。
她趁趕場的時候,去鄉政府找高丙清——高丙清已經當上了陳家營團防大隊長——想請他幫忙打聽周放的消息。她想,他能認得的最大的官也就是高丙清了,他消息總會比她多。要是能從他那兒得到一點周放的消息,她也就不用成天提心吊膽一抓一抹瞎,啥子都不曉得了。
高丙清相當熱情地請她到房間裏坐下來,端茶倒水,一口應承。說他一直都在打聽,就是還沒有消息。現在外面亂得很,到處都在打仗,但是,只要是去當兵了,總會打聽到消息的,叫她不要太着急。
安慰了一陣之後,高丙清借着加水的機會抓着汪子玉的手。汪子玉使勁抽了出來,生氣地盯着高丙清:“你……”
高丙清盯着子玉,吞了吞口水,一把抓着她,變着聲調說,他早就喜歡她了,他們多次到她家去提親,他要娶她做老婆,可是她額爹不同意。這麽多年來,他天天都在想她,做夢都在娶她。要是她同意的話他馬上就辦,保證今後讓她吃香的喝辣的。
子玉掙脫出來,狠狠地說,你說啥子哦,我是有婆家的人,我有家有男人有兒子。你以後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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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男人?實話跟你說,”高丙清變了臉,一臉奸笑着說,“周放現在在哪裏是死是活連我都不曉得。當兵打仗十個有九個回不來。你要等他回來?除非下輩子!”
子玉說:“下輩子我也要等他!我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你啥子都嫑想!”
高丙清說:“我想要的東西就一定能夠得到,你信不信?”子玉一看情況不對站起身來就要走,高丙清伸出手來抱起她就轉到後面去了。無論汪子玉咋個叫咋個打,都無濟于事。
唉,汪子玉咋個想得到,掉進狼窩的小雞是逃不出來的?高丙清十分滿足地坐在床邊上看着汪子玉,那神情比抽足了大煙滿足多了。
子玉哭了。她後悔,她不該來找啥子高丙清。她明明曉得高丙清是害死她大哥的兇手,明明曉得他根本不是好人,卻要來請他幫忙打聽消息。“我咋這樣糊塗?腦殼昏到啥程度了要去請他幫忙?這不是自投羅網麽?”她悔恨極了。
她昏昏沉沉地離開團防隊,離開鄉政府,離開陳家營,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她深切地感到無奈與無助。這個時候,有誰能幫她呢?
她想去找嫂嫂林秀青,把她一肚子的委屈說出來。可是說啥子?說我去請高丙清幫忙?說高丙清不是人?說……不能,不能說。要是嫂嫂知道這事,不罵死我才怪。就算不罵,我還有啥臉活人?嫂嫂自己的一堆煩心事還沒理清楚呢!
她想跳進回水沱去,一了百了。可周放到底是死是活還不曉得,萬一等些天他回來了,咋辦?再說,宏元還不到四歲,那麽小,我死了他咋整?
“唉!這人啦……”汪子玉第一次感到了生也惱火死也惱火的無奈。咋辦呢?
能咋辦?懶懶磨磨活着呗,宏元還靠她養大呢。要是有一天,死鬼子周放能回來,那就好了。
一天下午,子玉在廳壩裏洗衣裳,宏元拿了根幹谷草在旁邊逗螞蟻玩。高丙清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大門外走了進來,到了跟前才大聲說:“嗬,洗衣裳啦?早曉得你在洗,我就将就一齊了。”
子玉一震,驚慌地站起來:“你……你來幹啥?!”
“咋,你不是讓我幫你打聽周放的消息嗎?你忘了?”
“他……有他消息了?他在哪裏?還好嗎?你快說呀!”
“就這說啊?”說着他抓住子玉抱起來就朝房間裏走。
“你幹啥子!放下!”,她一邊抓扯一邊叫喊,“放下,不放下我喊了!”
宏元見狀跑過去,一邊叫着媽一邊去吊高丙清的手。高丙清手一拂,宏元就倒在地下。他一翻爬起來兩手抱着高丙清狠勁地咬下去,高丙清痛得嗤牙咧嘴一聲慘叫,随即擡腳一蹬,宏元便被甩出去,而高丙清手上的肉皮也掉了一塊。周宏元摔在地下,哇哇哭起來。
老周兩口子正好扛着鋤頭從外邊回來,看到這般情景掄起鋤頭就要打下去。高丙清見狀丢下子玉拔出槍來指着老周,“你要幹啥?放下!”
“我要幹啥?你還是官家的人,白日大青光,跑到我屋頭來行兇?看我打不死你!”老周一邊吼叫一邊掄起鋤頭就打。
高丙清一邊拿槍指着老周,一邊大聲喊叫着退到龍門外面去,跑了。
子玉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老周兩口子看了看她,沒有說話,放下他們手裏的鋤頭,坐在檐坎上,表情木然地望着門外。他們氣憤,他們無奈。他們想罵子玉不正經,想罵高丙清乘人之危豬狗不如,可是,喉嚨裏就象被什麽東西塞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來。他們一門心思地想着他們的兒子周放,對正在一步步逼近他們厄運,卻一無所知。
過了幾天,老周和幾個熟人一起去趕蒲江。去的時候,好好的,回來的時候,卻是被人擡着的,并且早就已經沒有氣了。
同路的人說,回來的時候,在襯腰岩,不曉得咋的就和人家吵了起來,那人撿起一個石頭,砸在他腦殼上,他哼都沒哼一聲,倒下去,就沒氣了。
那個人是誰,為啥吵,咋就會打起來,沒得人曉得。
子玉的婆婆哭得死去活來,子玉也滿眼含淚。
子玉感覺這事很奇怪。憑子玉曉得的,她公公這個人,在地方上這麽多年,也沒有跟哪個吵過嘴打過架。周圍不管是本家還是近鄰,沒有人說他一個不字。這次是咋的了?不僅跟人吵嘴,還打架,把命都打沒了。
“這事不能這樣就算了,”林秀青說。
“哪咋整?”子玉問。
“殺人償命,自古以來就是天理。”林秀青口裏頭是這麽說,可她也清楚,他們為啥事吵得起來,又咋一石頭就砸死了,沒得人說得清,一切也都是個迷。打死他的人也沒得人認得,找哪個償命去?兩眼一抹黑,一抓一個瞎,如何是好?
周家幾個長輩既氣憤填膺又無可奈何。“要不,去鄉上報個案?”有人提議道。
“那我明天就去,”汪子玉想了想,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沒用,”林秀青說。
“他們團防政府不能不管啊。”
“你忘了你哥……”
“那就到縣上去告,”又有人提議道。
一提到縣衙,林秀青心頭一沉。那是她的惡夢。那裏的人,縣長,巡長,都是害死汪子林的人,是她的仇敵。去找他們告狀?那不等瞎子點燈,白費蠟?
但是,不去縣衙,又能去哪裏?這人憑白無故被人打死,不可能就這樣算了吧?到底行不行,也要試過了才曉得。于是,她說:“管他咋樣,明天我陪你去試試。”
第二天天還沒亮,她們就上了路,太陽一竹杆高就到了衙門外面。林秀青拉着汪子玉就朝裏面闖,卻被門口穿着黑衣背着槍站崗的攔住了。
“你們沒看清楚?這是哪裏?是你們想進就進的嗎?”
“看清楚了啊,我們就是來找縣大老爺告狀的!”
“告狀?告啥狀?現在不興叫縣大老爺,叫縣長!”
“我們就找縣長!”
“縣長也是你們找的?快走開!”
“我們咋就不能找縣長了?咋就不能?現在不是民國了嗎?咋就……”
“咋的啦,咋的啦?”一個身穿中山服的人恰巧從裏面出來,見兩個站崗的與兩個女人争執,便上前問道。
“秘書長,”兩個站崗的恭恭敬敬叫道。
“我們來告狀!”林秀青大聲說。
“為啥告狀?告哪個?有狀紙嗎?”
“沒得!”
“哪……你們跟我來。”秘書長帶着她們朝衙門裏走去。她們跟在秘書長後面,過了兩個天井,來到一間寬大的房子前面。房間很大。壁頭上挂着一張很大的人像,兩邊挂着旗子。下面一張雕花大案桌,桌子後面坐着一個人,正在埋頭寫着什麽。秘書長進到屋裏,附在那人耳朵上說了幾句啥子,那人擡起頭來看了看,說了句啥。
秘書長出來,叫她兩進去。她們跟着秘書長走到那張大桌子面前。那人正拿眼睛看着她們。
“這是縣長,你們有啥冤情就跟他說吧。”
“不是他?”林秀青擡起眼睛看了一眼那縣長,已經不是殺汪子林的那人。頓時,她心裏的憤怒與仇恨消去了一半,一絲希望從腦殼裏冒了出來。但她立即又把它壓了回去,因為她想起了有人曾說過,“天下烏鴉一般黑”。
“縣長大人,我公公死得冤啊,你要跟我作主啊!”子玉聽說是縣長,撲通一聲跪下喊道。
“起來起來,我們是民國政府,不興這個,快起來!”縣長說,“你是哪裏人?你公公咋死的?有沒有人看見?”
“我們是陳家營黃沙壩人。我公公周豪,昨天來趕縣城,回去的時候,走到襯腰岩,不曉得咋就被人拿石頭砸死了!”
“哦。有人看到嗎?”縣長問。
“有。”
“砸他的那個人,你們認識嗎?”
“沒有人認得。”
“這些情況你是咋曉得的?”
“擡他回來的人說的。”
“擡他回來的人你們都認識嗎?”
“都是地方上的人,都認識。”
“他平時和啥人結過仇沒?”
“我公公是個很和善的人,從來都沒聽到他和別人吵過架奔過嘴。”
“這就奇了,”縣長說,“你去把巡長叫來。”
秘書長應聲出去了。
“你們先回去,我馬上叫人調查這事,一定會給你們一個公道。殺人償命,我們一定會嚴懲兇手。你們就回去聽信吧。”
聽了縣長的話,林秀青心裏有些激動。看來,這個縣長是個好人,一定會為我們作主的。于是,她和子玉滿懷希望地離開縣衙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