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汪子林問斬
汪四爺的事情剛忙完,一家人還沒有從悲痛的氛圍中緩過勁來,保長張子賢就帶信來說,汪子林的案子判了,立冬之前就要問斬,叫林秀青有所準備!
林秀青表情木然,什麽也沒有說,只是抱着崇禮坐着發呆。四奶則一天到黑抹眼淚。子玉呢,一副天馬上就要跨下來的模樣。
這天,天還沒亮,林秀青就把早飯做好了。
族裏幾個兄弟也陸續來了。本來,他們是不來吃早飯的,可拗不過林秀青一番番的請。為了不再使林秀青難受,他們也都早早地來到老磨坊,早早地吃了早飯,早早地把該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
汪子松雖然身體蔫蔫的,手腳無力,但他也早早的就來了。
汪子玉是大家在吃飯的時候來的。本來昨天晚上林秀青叫她不去了,讓她在家裏看住兩個娃娃。可她非得要去。秀青想也好,兄妹一場,去看他最後一眼,送送他,也是應該的,也就沒有堅持,由她了。
林秀青和汪子玉背着背篼扛着席子在前面走,幾個兄弟扛着門板竹杆和繩索跟在後面。沒有人說話,只是默默的走路。他們從老磨坊經插瓜廟、轉拐店、長灘碥、甑子場一路順河而下,巳時便到了蒲江城裏。
蒲江縣城,座落在後山之下,蒲河北岸,依山臨河。上首文昌宮、城隍廟,面朝西門溝;下首文廟武廟,面向東門河。東街西街,貫穿兩頭;南街北街,交叉左右。中間幾處庭院,高朗宏偉,威武森嚴。黑漆大旁邊,挂着一個白底黑字的牌子;“中華民國四川省蒲江縣政府”。縣衙對面,有一處奇異的建築,那就是天主堂。
林秀青臉色鐵青,面無表情地在天主堂前坐下來。她叫子玉到旁邊面館買了幾碗湯面,讓兄弟們就着面湯把帶來的玉麥粑吃了。子玉叫秀青吃,她說不餓,吃不下。
砍人是在東門外校場壩。林秀青叫兄弟們先去那裏,她要在這等汪子林。兄弟們去了,汪子玉也留下來陪着林秀青。
本來,砍人腦殼的事,從前都是在荒郊野外幹的,可近幾年這規矩改了。縣大老爺總喜歡在人多的地方砍,讓更多的人聽到,看到,讓更多的人驚慌和害怕。于是,縣城,校場壩,就成了砍人的中心。周圍的人,近的,遠的,凡是聽到消息的,都會一窩風的趕來,一窩風的看,一窩風的詐呼,進而成為一種流行和習慣。
午時剛過,從縣衙裏出來了一隊穿黑衣服背□□的人,跑步朝東門口去了。林秀青心裏一震,渾身皮子從腳跟到頭頂都緊縮到了一起。既而身體裏奔突起一股火氣直往外沖。她的胸口在膨脹,頭皮往外突,手腳在顫抖。她快要暴炸了!她知道,她的男人,汪子林,就要被推出來,馬上就會身首異處!
緊接着,又一隊穿黑衣服端□□的出來了,中間夾着一輛牛拉的囚籠。四個身穿紅衣,頭包紅帕的大漢,肩上扛着明晃晃的鬼頭大樸刀,跟在囚籠兩旁。
林秀青一眼就看見那籠子裏的人,就是他,她的男人汪子林!她的腦殼嗡的一聲,差點昏倒。她強忍着,努力站穩,奮力擠到牛車前,聲嘶力竭地叫着汪子林的名字。
汪子玉哭喊着,一聲接着一聲地叫着她的哥哥,眼淚一把一把地掉落着。衙門前一條街上,只聽得一片“夫啊”“哥啊”凄厲的叫聲。
街上的男女老少圍攏過來,一會兒,一條大街就水洩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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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黑衣端□□的,努力地推搡着人們,時不時用槍頭砸着那些擠近了的人。
“冤枉啊,老子冤枉啊!”汪子林雙手抓着籠子,仰天大叫冤枉,那聲音,回響在大街上,婉如從半天裏發出來的。“曾五!高丙清!你們兩個□□的,老子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不準喊!”一個當官模樣的人吼了一句。
“老子冤枉,老子就喊!老子冤枉!曾五!高丙清,你兩個□□出來的,不得好死!老子做鬼也饒不過你們!”
當官的盯了汪子林一眼,也不說話了。汪子林一路叫喊着,哭喊聲也一路随同。
過了東街,出了東門,就是校場壩了。那裏已經有很多人在等着。盡管砍人腦殼這樣的事,對于縣城以及縣城周邊的人來說,并不是什麽新鮮事,他們已經看得多了,也習以為常了。但日怪的是,每每到了砍人的時候,他們總會有意的或者無意的圍過去看。是因為新鮮嗎?是因為刺激嗎?是因為同情嗎?或者是幸災樂禍?或許是,也或許不是。或許他們的內心總有一種渴望,總要去感受宰把手揮起明晃晃的大刀,一刀下去,人頭飛走的同時,鮮紅的血從頸子裏飚出來飛向天空引來一片驚恐與騷動的快感。于是他們一個個伸長着頸子,眼睛朝着一個方向,急切地等待着把人推上來;急切地盼望穿紅衣的大漢揮起大刀,急切地盼望那人頭飛出去,越遠越好,最好能砸在某一個倒黴蛋的身上;急切地盼望那頸子裏的鮮紅的血飚出來,射向天空裏去,越高越好;急切地盼望人們全都發出尖叫,拿手擋着眼睛或者把臉轉向一邊去;急切地盼望那種快感快點到來!
穿黑衣背□□的早已把校場壩圍了起來。那些等着看砍頭的都被圍在裏面。
囚籠一路謾罵着過來了。紅衣大漢打開籠門,把汪子林提出來往臺子前面一掼,便一字兒排開,叉開兩腳,把鬼頭大刀往地上一矗,一副威嚴無比的模樣。看客們被幾枝槍逼着後退了幾步。
汪子林依然不住地大聲叫罵着。
林秀青把背篼放在地上,取出一個包,走上前去,流着眼淚說:“子林,夫啊,我沒本事啊,明曉得你是冤枉,可我救不了你呀。”她打開包裹,“我跟你拿了一些酒肉來,你好好地吃一頓,就是死也做個飽死鬼呀。你不要怪我,我也只做得了這些了。”她拿起一塊雞肉,遞到汪子林嘴邊,汪子林啃了一大口,猛嚼起來。林秀青倒了一碗酒,汪子林一仰脖子,喝了。
“求你們把手跟他放開,讓他好好吃點東西嘛,”林秀青看着紅衣人哀求道。紅衣人沒理她。
汪子玉想過來,可被黑衣人擋着了。
“這些好吃嗎?”
“好吃。”
“多吃點,做個飽死鬼到了那邊也沒人敢瞧不起,”林秀青眼淚嘩嘩地流着。
“我,我,對不起你呀秀青……”
“有啥對得起對不起的,我曉得他們是挽起圈圈整你的,我相信你不會幹那些事。”
“可是那個婆娘……我也是一時沒管住……”
“來,喝酒。到了那邊,就沒得人服侍你了。”
“縣長到!”一個聲音喊道。所有的人都把眼睛轉向校場口。只見一個瘦裏巴叽,留着大背頭,八字胡,穿一身深灰色中山服,拄着文明棍的高個子朝臺子走來。後面跟着一夥黑衣大盤帽,手都摸着槍套裏的槍把。
“來,再吃點,”秀青撕了一大塊肉遞給子林,又倒了一碗酒遞給他喝了,“你就放心地去吧,不要擔心我們。”秀青說着眼淚又流出來,模糊了眼睛。
“秀青,苦了你了。我走了以後,你好好照顧我的額爹額媽,好好把我們的兒子養大,你以後會享福的。”
“還沒跟你說,我們的額爹一個月以前就走了。”
“啊?咋沒得人跟我說過?”
“跟你說又有啥用?我跟你買了新衣裳,新帽子,就那種你喜歡的博士帽,還有一鋪新席子。”
子玉在外面看着這情景,早已哭成了個淚人兒。
“午時三刻已到,行刑!”縣長旁邊那人喊了一聲。四個紅衣人跨上來就提起汪子林,一邊一腳,汪子林就跪在地下了。
“秀青,秀青,你一定要好好把我兒崇禮撫養長大,讓他上學,讓他有出息,将來,将來你會享福的!聽見沒有?”
秀青穿上她帶來的白衣白帽,一邊哭着一邊把一鋪新席子鋪在汪子林面前,“你放放心心的,我跟你準備了很多錢,以後每年我都會跟你燒錢……”話還沒說完,上來一個紅衣人提着秀青就往旁邊退去。林秀青乘勢把一個東西塞在紅衣人手裏。幾個人對了對眼,一個捉着汪子林的一只手向後一提,另一個舉起了大砍刀……
秀青嘶嚎着轉過頭去,她實在不忍心看她的子林瞬間身首分離的慘狀!
汪子林大聲喊叫着,要到陰間去報仇!
寒光一閃,尖叫聲随之響起來。過後,校場壩裏沉寂下來。幾乎所有的眼睛,各種形态,各種神色的,都朝那張席子看去。
秀青被松開了。她轉過身來瘋了一樣撲過去,噗的一聲跪在席子面前。她已經哭得沒有了聲音,只有眼淚在縱橫。她看着栽倒在席子上的子林,還戴着腳鐐手铐,她怒從心起,嚎了一聲“解開!”
那聲音不僅大,而且完全變了樣,連秀青自己聽起來都覺得不是她自己的。紅衣人鎮住了,周圍也鴉雀無聲,眼睛都朝林秀青看來。紅衣人飛快地轉過來以最快的速度打開了鐐铐。
子玉奔了過來,大聲地嚎哭着,也跪在了她哥哥的面前。
幾個兄弟也過來了。他們把只有一絲肉皮連着頭和身子的子林擡起來放到門板上。
“怪了。”
“咋的?”
“你們看,這血。”
大家一看,所有的血都在席子上,地上一滴也沒有。
“哦……”
圍着的人散去了,似乎有些失望。他們期待的情景竟沒有出現。那頭竟然還和頸子連在一起,并沒有飛開,更沒有砸在任何一個倒黴蛋的身上;那血沒有飚上天空,沒有形成他們所盼望的景象;尖叫倒是有,那好象都是他們故意弄出來的,實際的情形并沒有如他們所想的那樣驚恐。
奇了,那地上,竟然一滴血也沒有!這倒是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咋啦?難不成真是冤枉?最後的幾個人搖了搖頭,滿腹疑惑地背着手也走了。
林秀青一身素白,跟在擡着汪子林的隊伍後頭深一腳淺一腳地昏糊糊地回到老磨坊外面的時候,太陽快要落山了。
磨坊裏,水在嘩嘩地流,碾磨在隆隆地轉,幾個本家叔伯在忙碌着:翻槽、扇米、抖面。汪子松已經在磨坊和院子裏貼滿了白紙對聯。整個老磨坊籠罩在陰慘的氛圍之中。
院子裏,本家嫂嬸們在不停地忙碌:掃地、擇菜、洗碗、做飯。
四奶坐在椅子上,眼淚濕透了衣襟,有氣無力地看着正在屋裏忙碌着的本家和鄰近來的男男女女們。
幾個兩三歲的娃娃在院子裏追鬧着,玩得很開心,笑聲叫聲不住地從他們的小嘴裏嘣出來。這中間有一個就是汪子林的兒子汪崇禮!
看到林秀青他們回來,所有的人都湧向了老磨坊外面的河灘。膽小的人,遠遠地站在磨坊邊,眼睛盯着放在河灘上那被白布遮蓋着的門板。膽大一點的,走近了些,揭起白布的一角,往裏面瞧了瞧,随即又蓋了上去。
子松和子玉拿來香燭和紙錢,跪在地上,點燃,插好。子松流着淚,子玉哭泣着,把一張張的紙錢點燃。青青的香煙,閃爍的紙錢和燭火的味兒,便向周圍彌漫開去。
四奶被兩個侄媳婦扶着,兒啊冤啊苦啊地哭喊着,跌跌撞撞地奔河灘裏去。當她揭開白布的一角,看了一眼裏面躺着的汪子林,兩眼一黑,昏了過去。兩個侄媳婦趕快叫人把她背了回。太醫跟她紮了幾針,方才醒了過來,“兒啊,我的兒啊,你死得冤啊……”口中不住地哭喊着。
其他叔伯嬸娘兄弟姐妹們也都不住地抹着眼淚。
幾個兄弟扛來幾根木頭,綁了個架子,把一鋪曬墊蒙在架子上,把子林遮起來。
秀青沒有哭聲,只是不住地流着眼淚。她跟崇禮穿上白衣,戴上白帽,拉着他來到棚子外面,教他跪下,上香,磕頭。然後回到自己房裏,找來一根大針和一根納鞋底用的麻線,進了棚子,揭開白布,揩幹眼淚,顫抖着,一針一線地把子林的頭和身子縫在一起。
秀青叫人擔來一擔水,拿來個大木盆和一張新帕子,把子林身上已經幹得發黑的血跡一一地進行清洗。一大盆清水變成血色,在大木盆裏恍動着,反射着天的光。
擦洗幹淨後,秀青跟子林換上了新衣服,新鞋,戴上新博士帽。
幾個兄弟叔爺擡來一口大棺,三腳兩手把子林裝殓了。
道士先生來了。擺開陣式,大銅小器共鳴,吹拉彈唱齊上,哼哼哈哈,咪咪嗎嗎做了三天的道場,念了三天的經。
下葬的日子,遠近的親朋,新舊的好友,周圍的鄰居,本族的叔爺兄弟姐妹侄兒男女,一同将汪子林送上山去。
汪氏祖墳園裏便多了一座新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