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長子汪崇禮出世
汪四爺在床上躺了半年,才免強能下地,拄着拐棍一颠一颠地走幾步。
俗說話,傷筋動骨一百天。可四爺這個骨動得不是地方,那子彈從大腿上鑽進去把骨頭打斷然後從屁股墩墩上鑽出來。太醫說骨頭斷了不說,還碎成了幾片。上不起夾板,咋整?那就只好委屈你四爺躺平了不要動,翻身都不行。要是動兇了骨頭還沒長到一起又斷開了,那你這輩子就嫑想再站起來。
說話的是他大哥的兒子,他的太醫侄兒——鄉下人把郎中都叫太醫,想必含有許多尊重之意——不會騙他害他,他自然會相信的。一想起躺在床上起不來,屙屎屙尿都要靠別人的情形,他背上就直冒冷汗。堅決不能那樣,那比死還不如。于是,他用盡了心力硬是小心翼翼地熬過了半年,終于能自己站起來,慢慢從房間裏挪出來,挪到飯桌前,自己拿碗舀飯吃了。
這半年真不容易啊。開始的時候,除了四奶每天跟他遞飯換衣端屎端尿外,沒有人和他說話。就是四奶也是把事情做完轉身就走,絕不搭理。更不要說林秀青和汪子林了。
他很生氣,也很委屈。你們咋呀,好象是我把她丢下水車整死的一樣,我會嗎?雖說她是個女娃娃,可那也是我的孫女啊。虎毒還不食子呢,還嫑說我是人,是她的老爺!這麽大個人我連這點都不曉得?就算外人,跟我有深仇大恨,我也不會把人家娃娃抱去輸水嘛,何況是我的孫女?
他也很後悔,也常常自責。要是我把她看緊點,眼睛不離開她,那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唉,也不怪他們這樣恨我。反過去一想,要是我,我也會……
他看了看自己的腿,唉,報應!哪個叫你……?罪有應得!
這幾個月來,他被責怪、憤恨、冷漠、自責與愧疚深深地包圍着,圍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今後,今後會怎麽樣呢?他不曉得。
林秀青摸着自己的肚子,心底裏湧起一陣陣的甜甜的味兒。她微笑着,眼睛看着天空,猜想着到底是兒子還是女兒。每當這個時候,許久以來對她死去的女兒那種刻骨銘心的想念也淡了許多。雖然現在也還時不時想起她的莺兒來,但那種心境明顯不同于以往了。
莺兒剛死的那會兒,她那個氣啊,無法形容。她很多次地想,女兒死了,這人活着還有啥意思?不如死了算了。她有很多個夜晚,坐在老磨坊邊上,看着碾溝裏嘩嘩的流水流淚。她看着那碾溝,看着那碾洞,越看就越象是一張黑咕隆咚的大嘴。就是這張大嘴,吞吃了她的莺兒,就是它!她撿起一塊大石頭,狠勁地朝大嘴砸去!她要砸死它,為自己的女兒報仇!
四奶看着她那個樣子,心裏頭很是難受,卻又沒得辦法。勸又勸不住,拉又拉不動。很多時候也只有遠遠地陪着她,生怕她也想不開,再有個三長兩短,那她這個家就真的沒有辦法了。
小姑子玉經常來看她,陪她說說話。子玉也懷上了,而且已經很明顯。他們家裏面不讓她做事,叫她好好養着。她也正好,有時間過來陪陪大嫂。這兩姑嫂也是有緣,很投機,好象總有說不完的話。只有子玉來了,若大的一個四合院裏才會有幾聲笑聲,也才覺得有些活氣。
她常常跟子玉講些生孩子的事情,子玉也聽得很認真。“沒啥的,”她說,“痛是痛,但一想到是自己娃娃馬上就要出來了,再痛都就承得住了。”
“你說,是兒子還是女兒?”她問子林。
“我咋曉得?又看不到。哎,你才曉得啊,人家不是說酸兒辣女?你喜歡吃啥子,那就是啥子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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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我喜歡吃蛋,那就是個蛋了?”
“你才是個蛋哦,笨蛋!哎,我想起來了,這盤一定要生個兒子。”
“為啥?”
“為啥,這盤我做的時候多做了個東西的嘛,”說着子林哈哈笑起來。
“去你的!”秀青笑着舉起拳頭向子林打去。笑聲,在房間裏回響着。
太陽一竹杆高的時候,天氣已經很熱了。四奶收拾好鋤頭鐮刀回到家裏剛剛坐下來,她女婿周放就大聲喊着從門外進來了。
四奶一看,他手裏提着兩瓶酒,一塊肉和一只公雞,歡喜之情立馬從心底裏沖到臉上,滿臉都是喜氣。
“快坐下,快坐下!”四奶叫周放坐下。那滿意的笑一直挂在臉上。
“兄弟請喝茶。”秀青去竈房倒了一碗茶水遞給周放,周放接過來喝了一口。
“兩娘母沒啥嘛?奶水好不?”林秀青問。
“人都沒啥子,就是沒奶水。”
“哦,取名字沒有?”
“還沒有。”
“兒娃娃,要取個喊得響的名字,”四奶說。
“嗯,我們也想請岳父幫我們想想……”
四爺從房間裏一瘸一拐地出來,聽說子玉生了個兒子,那眉毛眼睛一下子就象月亮一樣彎了去,那山羊胡子朝兩邊翹起,露出一排被葉子煙染得焦黃的牙齒。
秀青皺了皺眉頭,然後把眼睛移向四奶。心想,你又沒問,周放也沒說,你咋就曉得生了個兒娃娃?她想問,可又不好問。
周放喝了一會兒茶,一邊同四爺說起名字的事來。
“你們想取啥名?”四爺問。
“還沒想出來,岳父你是曉得的,我們書讀得少,你給取一個吧。”
“那咋行?娃娃是你周家的,名字該你們取嘛,”四爺看着周放笑着說。
“你就想想嘛,”周放央求道。
“先說哈,想想可以,建議也可以,行不行要不要得是你們的事。”
“行。”
“你看哈,要叫得響,這……”
吃了午飯,四奶準備了一百個雞蛋,兩瓶米湯,一只母雞,周放提着從堰埂上過了河,回去了。
“額媽,你們啥都沒說,你咋就曉得子玉生的是兒?”秀青還沒有忘記她那個問題,等周放過了河,她問四奶道。
“你沒看他提來的是雞公?”
“哦,哪,那米湯呢?”
“送奶!這些以前你媽老漢都沒教過你?硬是,這些都要我來教!”四奶笑嘻嘻地斥責道。
“哪以前他們咋沒送過?”
“你自己有了還送啥?”
“哦。”
過了幾日,四奶準備了許多的東西——十幾只雞;一千二百個蛋;八斤豬油;一腿豬肉;幾套娃娃衣服,再加上汪家親戚朋友們送來的賀禮——把親戚們都叫上,挑的挑,擡的擡,一長串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浩浩蕩蕩跟她女兒子玉送祝米去。
當然,四爺是不能夠去的,這不是因為他的腿走不動。
女兒出嫁,額爹不能去送;女兒生娃娃,送祝米,額爹不能去送。這是為啥子呢?大家也似乎不明白,也沒有誰規定。只是長久以來都是那樣,自然就形成了不成文的規矩。人們在茶餘飯後吹死牛殼子的時候,有意無意地講些笑話,倒是在不聲不響當中使這不成文的規矩一代一代的往下傳承,誰也不敢去破壞它了。
這事兒起自一段騷殼子。說是很久很久以前,不曉得是好久,也不曉得是哪個地方,有一個男人,娶個老婆生了幾個女兒。過些年一個個都長大了,出落得如花似玉。那男人看了就心旌搖動,看一回搖動一回,弄得差點把持不住。因為他有些怕老婆,才每每使盡全身力氣把那勁兒壓了下去。到大女兒快出嫁時,他便整天唉聲嘆氣,茶飯不思。老婆以為他病了,問他咋的,他不說,而越往後他唉嘆得越兇了。他老婆問,你到底咋了嘛,眼看女兒就要出嫁了,這是好事啊,你嘆啥子氣嘛。
他被老婆問得急了,随口冒了一句“劃不來。”
“啥劃不來?”
他看着老婆,嘴卻閉得緊緊的。可他老婆卻不依,伸手擰着他耳朵轉了幾圈,問他說不說?他疼得呲牙咧嘴實在受不了了才用蚊子一樣的聲音說道:
“生女兒劃不來。你看哈,辛辛苦苦養那麽大,就這樣白白送人了。”
“哪你要咋個?叫人家給你一座金山?”
“那倒不必,只要……”他就象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低着頭拿一雙驚恐而又希冀的眼睛看着他老婆。
“你呀,你兩老丈人一樣的貨!”他沒想到,他老婆半驕半嗔地罵了一句,不說話了。
接下來的故事,不用胡琴笛子就都猜得着了。到他大女兒出嫁那天,他說,他舍不得她,他要親自把她送過去,他去了;他女兒生娃娃,送祝米,他說他要去看看外孫,他也去了。後來,他總是隔三差五地去他女兒家轉轉,看看。當然,去了以後的事,那就只有他自己說得明白了。
凡是聽過這個騷殼子的人,都會不屑地,鄙夷地罵他一句“騷家公,豬狗都不如!”男人們,都會特別檢點自己的行為。豈不說這個殼子的真實性,單是“騷家公”這種污辱人的稱號定然是沒有人願意去沾的。
周放家的紅蛋酒辦得很漂亮。來送蛋湯的親戚朋友多,左鄰右舍多,放鞭炮慶賀的多,一天到晚都能聽到火炮兒響。周放他爹說,生了孫兒是大好事,我周家有後了,這就比啥子都強。你那點酒肉飯算啥?吃發吃發,要吃才能發。吃就是了,我屋頭有的是。
秀青時不時地過河去看看子玉,陪她說說話,哄哄孩子。一來她身子重了。有了莺兒的遭遇後,她也知道要保重自己,保重孩子,也就沒有做太多的事,有許多的空閑;二來幾天沒見到子玉,她心裏頭也默想,空空的。看見了,說句話,坐一坐,心裏也就相當的滿足。
子玉也是這樣,幾天沒見着她嫂嫂,就想念得很。
這一來二去,幾個月過去了,子玉的兒子周宏元也能夠笑了。子玉也經常背着娃娃過來轉轉。那娃娃也是,特別喜歡讓他舅媽抱。舅媽抱着,一逗一個笑,有時候還笑出聲來,一家子的人也很開懷。就連四爺,也跟着笑笑。
一天,林秀青正抱着宏元逗着,突然肚子一緊,随即劇烈地疼痛起來,滿頭的汗水直往外冒。子玉見狀,接過宏元遞給四爺抱着,扶着秀青慢慢進房裏去了。四奶心裏明白,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兒,奔出龍門去,請接生婆去了。
接生婆來了,大家燒水燒水,端盆的端盆,都忙碌起來。
四爺一手抱着宏元,一手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地翻進堂屋,在家神面前點了三支香兩只燭,十分虔誠地跪在祖宗面前作了三個揖,磕了三個頭,口中念道:“列祖列宗,求你們了,保佑秀青順利生産,母子平安!求你們保佑!求你們保佑!”
子林從外面回來,看到這番情景,心中有些感動。他跨步上去,叫了一聲額爹,抱過宏元,叫他起來坐着休息。
四爺顫巍巍地站起來,一瘸一拐地翻出堂屋,退回檐廊上的桌子旁坐下,眼望着天空,心中依然在祈禱。
子林抱着宏元,也到桌子上來坐下。
子林現在已經不恨他額爹了。其實仔細想想,那事也不能怪他額爹,誰家老爺不疼愛孫孫?大家都沒有錯,你怪誰呢?只是當時那一股子氣上來了,沒有壓住。要說有錯,就是沒把她看緊,可當時那情況,在哪個的手頭也都一樣。他都這樣了,還要咋?難不成硬要讓他抵命?
那一槍,其實并不是他打的。要是那些人不一窩蜂來抱他拖他奪他的槍,根本就不會有那事。他當時也只是氣急了發發脾氣做做樣子罷了,哪曉得人些都認為他會當真開槍,結果,你看,弄得大家都不好說。外面傳的,那就更玄乎了。
四爺看到子林這樣,心中好受了許多。他是用一顆真誠的心在盼望着小孫子的到來。他已想好了,這次不管秀青生的是什麽,他都一樣的喜歡,一樣的疼愛。他相信,子林看出來了,秀青也會看出來的。
突然,四爺猛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聲長悠悠,驚天動地。
“咋的,額爹?”子林過來,一手抱着宏元一手拍着四爺的背問道。
四爺擺了擺手說,“沒得事,可能是喝茶嗆了。”
天快要黑的時候,秀青的房間裏傳出來哇哇的哭聲。
四奶滿臉笑容地出來說,“生了,是個孫兒!”
“秀青呢?”四爺問。
“沒事,好着呢。”
四爺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子林舉起宏元,頭碰頭搖了幾下,嘻着嘴對宏元說,“好哇,你有表弟了,你有表弟了!”然後把宏元舉過頭頂,“哈哈,你有表弟了!喔、喔、喔……”
看着子林笑,宏元也甜甜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