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
她到小洋樓去取。
那天活該她出醜,本來心情就不好,婆婆給她的氣還窩在肚子裏,車光輝又拿話氣她。見面就說:“稀客啊,我還以為大小姐再不理我了?”
“借就借,不借算我沒張口,誰是你的大小姐?!”
“喲嘿,脾氣蠻大的嘛。作家夫人就是不一樣,在河陽,還沒哪個人跟我甩臉子呢。”車光輝聽似是玩笑,卻也在話裏透出某種氣息。換以前,黃大丫壓根不拿這話當話,現在不一樣了,人窮志短,她算是嘗到了這種滋味。
“好好好,算我沒說,我道歉。”見黃大丫臉色不好看,車光輝趕忙賠笑。
“我可擔當不起,只要車大老板別拿我當要飯的就行。”
“幹嗎那麽兇,來,喝杯酒,算我向你賠情。”車光輝舉過酒杯,目光定定地望住黃大丫。他是有長遠計劃的,對付女人,車光輝向來不缺少辦法,不同的女人他會用不同的策略。所以不急着沖黃大丫下手,一是他覺得自己還沒思考好,黃大丫畢竟不同于那些文藝女青年,更不同于那些交際花,怎麽着也是名門之後,又是作家夫人,有品位的女人,不敢亂來。二則車光輝也一直在猶豫,男人泡女人有幾種想法,一種是即時泡,一夜情最好,到手便扔開,這叫品嘗型,二是短期擁有,可以嘗試一陣子,直到膩味,這叫短線投入。三嘛,就有點長遠的意思了。
能讓車光輝動出長遠念頭的,絕非一般女人。這麽說吧,到目前為止,真正打動了他心的,還就眼前這黃大丫,不容易啊。可越是打動了心,下起手來就越難,真難!車光輝才發現,自己在女人面前,也不是想象中那麽所向披靡,甚至有幾分笨手笨腳。
這不,這陣他就有點笨了。
大丫哪有閑情逸致,錢是能毀滅掉很多東西的,它能讓擁有者變得惡俗,更能讓欠缺者心貧如洗。大丫早已是心力交瘁,什麽也不敢奢望不敢抱幻想,此刻盼的,就是盡快拿錢走人。車光輝偏是要折磨她,閉口不提錢的事,等着她把那杯紅酒喝下去。
大丫一發狠,端起酒杯就灌。車光輝也不攔她,笑吟吟看着大丫喝完,又斟給她一杯。
“凡事想開點,別太難為自己。”連着幾杯下去,車光輝才開口說話。
“你少管,貓哭耗子,發什麽善心?”大丫有點失态,內心裏翻滾着許多東西,她從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淪落到如此程度。曾經她是多麽的趾高氣揚啊,哪能将車光輝這種暴發戶看在眼裏。可現在……她甩了下頭發,頭一昂,正視住車光輝:“說吧,你想怎樣?”
車光輝忽然扭過目光,似乎大丫這樣,他有點于心不忍。屋子裏來回踱了幾步,重新來到大丫面前:“人這一輩子,誰沒個溝溝坎坎,忍,再就是放開了哭。不瞞你說,我也哭過啊……”
不管車光輝說的是不是真話,但這話着實傷着了黃大丫。大丫再也不控制自己,一頭歪車光輝懷裏,借着酒勁,哭開了。
車光輝閉了下眼,狠狠甩了甩頭,半天,伸出手來,撫住黃大丫的頭發,将她的臉貼在自己胸前,任她濕熱的淚水滾在自己胸上。決不能說車光輝是一個沒有人性的人,那一刻,他真是被這女人的脆弱擊倒,仿佛淹沒在痛苦裏的不是黃大丫,而是他自己。他的手慢慢用力,摟緊她,感覺自己跟這女人,融進某種共同的情緒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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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有點美,也有點浪漫,更有點奢侈。
黃大丫後來發現半個身子偎在車光輝懷裏,着實迷怔了一陣。她太需要胸脯靠一靠了,單槍匹馬支撐着生活的她這時才發現,一個女人,沒有一副寬厚的胸膛做支撐,是多麽的悲哀多麽的凄情。她閉上眼,頭又往瓷實裏靠了靠,那份感覺讓她踏實得想睡。
她想不到自己真會睡着,興許真是酒精的作用吧,後來她回想過多次,卻什麽也想不起來。只記得睜開眼時,已是半夜,朦朦胧胧中發現睡在床上,身上穿着柔軟的睡袍。床下,竟坐着傻傻的車光輝!
那個夜晚到底發生過什麽,車光輝不說,黃大丫自己也不知道。有時她想,那晚什麽也沒發生。可有時……
女人的心其實也是善變的。
車子在街上毫無目的地打轉,車光輝一句話也不說,他在耐心等。轉了一個多小時,黃大丫終于忍不住說:“別亂轉了,到我那兒去吧。”
從小洋樓搬出來後,大丫在東大街紅星巷租了一間房,這是河陽城老早的一片民房,據說已賣給一位姓張的包工頭,還沒來得及拆。低矮的民房散發着年代久遠的氣息,一到這裏,便讓人生出一片懷舊情緒。黃大丫住在這,一是圖便宜,二是離醫院近。
現在她不能不考慮經濟因素。
車剛停巷口,黃大丫就後悔了。
我怎麽能帶他到這兒?
她有種莫名的後怕,快快跳下車,也不管車光輝,一個人惶惶朝巷子深處走去。車光輝又被她弄傻了,想不明白她到底怎麽想。那晚他的确什麽也沒做,但他看到了她的全部,不然,睡袍是換不到她身上的。面對曾激發起他無限幻想的女人的裸體,車光輝那晚是有強烈沖動的,有那麽一刻,甚至想不顧一切撲上去,狠狠地壓住那美麗的身子。真是美麗啊,盡管已不年輕,但那身子一點都沒褪色。相反,朦胧的燈光下,那身子發出金黃色的光芒。那光兒一弦一弦的,就把他的眼睛給弦暈。她的腿那麽修長,那麽富有彈性,飽滿處飽滿,勻稱處勻稱。肌膚細嫩、光滑,有玉的質感。車光輝想,要是把手放上去,輕輕一摁,肯定能摁出水來。可他沒敢,就那麽傻站着,呼吸一陣比一陣緊,心跳迅速加快,血液也在沸騰。後來他看到了乳,那是怎樣的一對乳啊,車光輝将目光擱上去,再移開,再擱上去,又迅疾移開。就那麽反複折騰着自己,終沒敢将蠢蠢欲動的雙手輕擱在上面。現在,車光輝又想起那個夜晚,那個夜晚他有點傻,有點不像男人,可,那個夜晚他很幸福。
他知道,從那個夜晚開始,他在內心裏開始珍視女人了。那是一種全新的感覺,那種感覺特別美好。
車光輝咽口唾沫,緊跟幾步追上去。巷子太黑,腳下磕磕絆絆,車光輝追得疾,差點絆倒。
進了屋,車光輝傻眼了。大丫租的是不到十平米的小屋,破爛不堪,這冷的天,竟連爐火也沒生。車光輝剛進屋,就被冷氣逼得連打幾個冷戰。
大丫不說話,也不看車光輝,扔給他一個冰冷的脊背。
“你就住這兒?”車光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嫌了你走,別髒了你的鞋。”大丫的自尊受到傷害,她已聽不出車光輝是在心疼她,還是在挖苦或譏笑她。
車光輝心裏酸死了,不容分說就收拾東西。大丫吃驚地瞪住他:“你……你想做啥?”
“跟我走!”車光輝利落地将東西收拾停當,一把拽起大丫,就要往門外拉。他的火氣十分大,收拾東西時弄出的聲音更大。他是在跟自己生氣。這麽長時間,居然不知道她住這種地方。
“放開我!”大丫喊了一聲。車光輝的舉止出乎她意料,一時反應不過來。“把東西放下!”她又叫了一聲,這一聲其實是叫給自己聽的。
車光輝沒停,他被瘋狂湧來的內疚還有更深的東西折磨着,這一刻他才明白,他欠下這女人的了。
“放下,誰說要跟你走?!”大丫扭過身子,想奪車光輝手裏的東西。車光輝猛地摟住她,一點都不給她反抗的機會。
“不要跟我耍性子,打今天起,必須聽我安排!”
“憑什麽?”大丫使出渾身的勁,想掙開這男人,可是,可是掙紮幾下,竟掙紮不動了。因為她聽見車光輝更猛地喊出一聲:“就憑你是黃大丫,不該受這樣的罪!”
大丫只覺得身子一軟,心一酸,然後就找不到自己。
有時候,女人要的只是一句話,一句能把自己心暖住的話。女人為了一句話,往往就付出一生。大丫是性情中人,車光輝就這麽一句,她便稀裏嘩啦崩潰了。
是啊,她是黃大丫,黃風的長女,葉開葉作家的老婆,憑什麽要受這罪?!
此刻,黃風剛剛跟二丫談完大丫和葉開,轉告了葉開想見她一面的意願。二丫坐沙發上,久長的沉默,臉埋在手掌裏,身子一陣緊過一陣地打戰。
黃風等着她表态,她一沉默,黃風就來氣:“你倒是吭個聲呀,去還是不去?”
二丫擡頭白了黃風一眼,一拔腿跑裏間去了。腳步聲砸在黃風心上,黃風無限悲傷地搖搖頭。這麽些年,他早已讓這些鳥們折騰得沒了脾氣。若不是大丫苦着臉求他,才懶得跟二丫這鳥提呢。
算了,愛去不去,都是些不成器的東西。
可轉念又一想,不能不去啊,有些情,遲早是要還的,有些結,終歸是要打開的啊,不能讓他帶到土裏去!
這夜,黃風和二丫幾乎同時憶起多年前的那一幕。
那是四月的一個下午。那年黃風還在上班,那個下午他突然坐立不安,辦公室裏走出走進,總覺什麽東西不是落家裏就丢街上了。細心一想,又覺什麽也沒有。可心裏頭還是一個勁地急,那份急,急得叫人想上吊。後來他走出辦公室,穿過亂哄哄的街道,不由自主就到了自家院門前。那時黃風一家住在西關街的平房裏,房子是城建局落實政策補償的。站在院門前,他似乎想了想,該不該開門進去。黃風一向做事光明磊落,從不幹偷偷摸摸的事。那天卻突然生出很陰暗很狹隘的心理,謹慎至極地打開院門,沒讓粗重笨拙的門軸發出一點兒響。穿過一丈深的門洞時,他的心快要跳出來,害怕極了,他分明已聽到一種聲響,很急,很迫切,又很惶亂。老城裏人黃風想停下來,當時他真這麽想過,他怕,怕啊。但是,他堅持住了,他知道自己想要證實什麽,更知道一旦證實了,後果将是多麽嚴重。可他沒法讓自己半途而廢,其實,這可怕的一天,早就藏在他心裏了。
往前走的過程相當漫長,老城裏人黃風每挪一步,都要使出渾身的力,不,不只是渾身,簡直把一生的力都用上了。腳步落了地,心仍懸在半空,放不下呀,天下哪個父親能放下這心。黃風高一腳低一腳,一丈深的門洞差點沒把他的命要掉。
聲音是從二丫房間傳出的。補償給他的這院子一共五間房,大丫、二丫、丫兒各占一間,二丫的房間在最西邊,窗簾嚴嚴實實拉着,門也關得死緊,但那聲音就是關不住,硬往黃風耳朵裏灌。黃風還沒到門邊,裏面便很誇張很尖厲地“呀”了一聲,是二丫。黃風定住了,再也走不動。二丫的嗓子很尖銳,像被鈍器刺穿似的,很誇張。緊跟着便是一連串的“啊”,一聽這聲音,黃風頓覺被擊中了,擊穿了,頭裏“嗡”一聲,潰然倒地。
葉開和二丫幾乎是赤條條奔出來的,黃風倒地的聲音似晴天霹靂,一下将他們從雲層擊回到地獄……
二丫輕輕翻個身,那一幕便翻了過去,往事如同一張發黃了的舊報紙,再也激不起什麽波瀾。她驚訝自己現在的心态,從金昌回來,她的身心有了質的變化。要是換以前,只要想起那一幕,身心立刻會被仇恨淹沒。她曾認定美好的一生就是在那個四月的下午被葉開和父親合着毀去的。那個下午之前,她的人生是多麽的充滿向往啊,自信像一把所向披靡的劍,可以砍向任何一個男人。二丫堅信,只要自己願意,再偉大再出色再不可一世的男人,也會在她妩媚的一笑裏軟軟倒下,如同挺拔偉岸的白楊總會在正午的陽光裏垂頭一樣。二丫的這種自信在對葉開輕而易舉的征服中得到了空前的膨脹,如果以前僅僅限于幻想的話,對葉開,卻是一場實戰啊。
說來奇怪,對葉開,二丫原本不屑一顧的,甚至暗暗嘲笑大丫,有什麽顯擺的呀,不就一爛磚頭。忽然的一天,她不再這麽想。每每看見這個會擺弄文字的瘦黑男人對大丫做出親昵的動作時,她身體的某一個部位開始不舒服,吃飯或是喝水,嗓子便跟她作對,很香的飯菜一到那兒便難以下咽,而且沒有味道,抵達胃部的盡是白開水般的寡淡。因此飯桌上她的表情總是爛白菜一樣死青,不像大丫那麽神采飛揚,下巴的顏色都如粉色內衣般充滿了肉感。後來她無意偷看到大丫洗澡的情景,她的胸又高又大,完完全全變成了兩座山峰。再看自己,那兒簡直就像懶惰的農人随手鏟的兩個幹土堆,既無形也無狀,水分更是少得可憐。
原本她們是一模一樣的啊!
她把這一切都歸罪于葉開,是他的勤勞拉開了兩人的差距。這麽一想,她看葉開的目光便變了。
事實上二丫從未動過從大丫手中争搶葉開的腦子,她和葉開上床完全是大丫無意中漏了嘴說出一句讓她怦然心動的鳥語,大丫是在跟葉開完事後意猶未盡地跟她耳語:“他在床上那個瘋喲……”臉上像夕陽塗抹上去的紅霞,久久不肯褪去。二丫傻傻地站在大丫床頭,當下心便成了一片汪洋。很多個日子裏,她被大丫這句鳥語折騰得夜不能寐。等那個下午黃風和大丫上班後,她忽地憶起那句鳥語,臉頰滾燙一片,一股無法遏制的沖動讓她騎車就去找葉開,等她跟葉開關起門來喘粗氣時,她的五髒六腑都讓大丫那句鳥語掏空了……
那個下午不但沒能讓二丫體會到大丫鳥語裏的那種瘋癫,更可氣的是慌亂中葉開将一大攤污物噴在了她平坦滑潤的小腹上。自此,二丫對男人所有的美妙幻覺都化成手紙裏的污物,以至嫁給雷嘯很長的日子裏,一看到雷嘯完事後用手紙擦那污物,便恨恨地生出将雷嘯一并扔進垃圾桶的沖動。直等到她跟蘇朋在浴盆裏完完美美有過一次後,才将那髒兮兮的記憶徹底沖洗幹淨。
想起來,那是多麽漫長多麽污濁的一段記憶啊。
現在葉開要死了。經歷了葉開經歷了雷嘯經歷了蘇朋經歷了三兒的二丫,突然對男人有了另一種看法,這世上,男人是需要好女人去疼的,他們個個都是傷痕累累。
躺在床上,二丫腦子裏盡是支離破碎的碎片,每一個碎片都跟男人有關,但她無法将它們串聯起來。仿佛每個碎片都是不經意中扔棄的一片手紙,這陣卻以異常堅硬的方式刺痛她。她的心快要痛得出血了,她聽到自己哭泣的聲音,那是一個女人痛悔自己一生的聲音,有忏悔、羞怒、怨恨……更有深深的期盼,焦灼的等待。
45
陽光從窗戶瀉進來,打在地板上。冬日的陽光,顯得那麽稀薄,那麽慘淡。
病房裏有點冷。
陳天彪頭上的傷愈合得差不多了,眼角已經拆線,裆裏卻遲遲消不了腫。他急着要出院,讓醫生訓了一頓。“跌打損傷一百天,何況這傷在要命處,要是不怕廢,你這就走。”
一聽廢,招弟惡恨恨頂了醫生一句:“你咒誰哩,說話不能好聽點啊。”
來醫院探望他的人越來越少,有時一連好幾天,都聽不到廠裏一點信兒。小麗倒是天天來,但招弟看得很緊,不讓提廠裏一個字。
這天小麗走時,悄悄把一張報紙放下。陳天彪一看,是前一天的省報,整個二版全讓河化占了。
李木楠的大幅照片登在上面,照片上的他年輕、英俊,眉宇間透出超常自信。陳天彪一字一句往下看,慢慢,眉頭就皺緊了。
“不行,我得找他談談!”陳天彪猛地跳下床,恨不得立刻叫他來,當面理論一番。改革是大趨勢,是擋不住的洪流,也是國企解危脫困的唯一途徑,但陳天彪堅決不同意再讓工人集資入股。河陽前些年不是沒搞過集資入股,但結果怎樣?廠子破産時照破不誤,工人不但拿不到一分錢補償,入進去的錢都沒地方要。工人一年掙幾個,那都是血汗錢,養命錢呀!
他對“五整一改”不敢妄加評論,但對打着改革旗號再掏工人腰包的做法卻深惡痛絕。現在河陽一窩蜂搞“五整一改”,但落腳點最後都集中到工人入多少股。河化幾個分廠制定出每人入股一萬元的硬杠杠,不入股者不得重新上崗,這讓他不得不對“五整一改”産生懷疑。
“我電話呢,拿來。”陳天彪沖招弟說。
“看報哩不看,要電話做啥?”招弟正在掃地,停下問。來醫院第二天,她便将陳天彪電話沒收了。
“我得打個電話。”
“給誰打,不說清楚不給。”
“你看你,人家有事,快拿來。”
招弟瞅了他一眼,低頭複又掃地。陳天彪說:“給不給?不給我到外面打去。”說着就要出門。招弟急了,扔掉笤帚,跑過來說:“我給還不行嘛,跟誰賭氣呢,身子骨還沒徹底好呢,就憋不住氣了?”
陳天彪沒理招弟,撥通李木楠手機,半天沒人接,再撥,手機占線,連撥幾次,來氣了,一把将手機扔床上,罵:“電話都不接,真是眉毛幹了,翅膀硬了。”誰知手機又突突叫起來,一看果真是李木楠,陳天彪喂了一聲,那邊說話的卻是辦公室張主任。
陳天彪眉頭一皺,緊跟着就吼:“讓李木楠到醫院來,馬上!”
吼完,挂了電話,忽然間有些難受。合上眼睛,半天不再吭氣。
招弟望住他,沒吱聲,提上暖瓶打水去了。陽光悄然地退出房間,留下一層朦朦的暗。大約過了一小時,李木楠才姍姍而來。一同來的還有林子強和辦公室張主任。林子強手捧鮮花,張主任懷抱一大堆禮品。
真是人精啊。陳天彪苦笑了一聲,說:“你們都來了……”
三個人誰也沒坐,李木楠說:“董事長有什麽要求,盡管提,廠裏太忙,對您照顧不周,您多批評。”
陳天彪啞然,目光依次掠過三人臉,然後沉沉閉上。他心裏那個氣喲,恨不得把誰從窗戶扔下去!
林子強說:“你安心養病,廠子有李總,你應該放心。身體要緊,你要多保重,多保重啊……”
這話,這話是在安慰病人嗎?陳天彪的臉成了紫色。
張主任像個木偶,聽他們這樣說話,臉上白一陣紅一陣,表情甚是難看。
招弟見狀,恨恨地将尿盆摔了一下。李木楠這才說:“您休息吧,過兩天再來看您。”
三人前腳走,陳天彪後腳就沖招弟發火:“把花給我扔出去,把東西全扔了!”
招弟故意說:“不舒服了?你肚量不是大得很嘛,這麽點氣你都受不了?花沒惹你,東西沒惹你,扔,我還舍不得呢!”
“你有點志氣沒?”
“志氣?你這就叫志氣?人家巴不得你氣出病哩。”招弟邊唠叨,邊把鮮花擺床頭櫃上。
“拿走!”陳天彪一把将花打翻,胸腔裏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
招弟默默拾起花,捧手裏,雙肩劇烈地抖顫。
正在這時,墩子甩着一條空胳膊進來了,一看病房裏的架勢,還以為陳天彪跟招弟生氣,嘿嘿一笑,問:“咋了,兩個人吹胡子瞪眼的?”
“不關你的事,坐吧。”陳天彪緩了口氣說。
“我說嘛,伺候個病人,還伺候出病來了。”墩子拉過凳子,坐下。
“誰伺候出病來了?還成我的不是了,你伺候的好你伺候!”招弟一甩門,出去了。
墩子攆兩步沒追上,進門說:“你看這婆娘慣的,好賴不叫人說。”
陳天彪笑道:“你別管她,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本來給我使氣呢,叫你給趕上了。”
“她使個啥氣?你看這人,咋能使氣哩?”墩子一邊數落,一邊收拾剛才被招弟弄亂的房間。
“沒啥,沒啥。廠裏來人,我讓她把花扔了,她舍不得。”
“破花有啥稀罕的,這女人,人老了,心倒是年輕了。”
兩人說了幾句,陳天彪問:“最近你那邊情況怎麽樣?”
墩子嘆氣道:“嘿,提不成,真成楊白老的天下了,你去收賬,請吃請喝不說,還得送禮。”墩子忿忿的,一提收賬的事,氣就不打一處來。
“呆死爛賬有多少?”陳天彪的心又扯到墩子的磚廠上,如今不管大小,是企業,就不好幹。
“不多,不像你們國有企業,個人這點錢,時時操心着哩。”墩子說了句寬心話。
陳天彪放下心來。這段日子招弟一直在醫院照顧他,那邊成了墩子一個人,家裏廠裏的事,全落他身上,陳天彪實在過意不去。幾次都讓招弟回去,招弟罵他:“嫌了,還是丢你人?”弄得他東也不是西也不是。不過也真虧有招弟,不然,這段日子真有他受的。自打他住院,蘇小玉一天也沒來過。她爹蘇萬財倒是來過兩次,不是來探望他的,是來要錢的。不知啥時,蘇萬財又跟河化做了幾筆土特産生意,只付了一半錢,聽說河化由李木楠主持工作,蘇萬財急了,生怕錢要不到,硬逼着讓陳天彪給李木楠打電話,讓招弟罵了出去。
她怎麽一次都不來呢,一個電話也不打,心真就那麽狠?陳天彪忽然又想起蘇小玉來。兩天前律師來過,送來一封離婚協議,還跟陳天彪談了許多。律師口中陳天彪才明白,蘇小玉是鐵了心要離,為離婚,她什麽條件也不提,房子財産全不要,就一個條件,讓陳天彪痛痛快快簽字,還她自由身。
她為什麽這樣?陳天彪真是搞不清蘇小玉心裏到底怎麽想,如果蘇小玉貪點,甚至獅子大張口,陳天彪還好解決,現在她來了個什麽也不要,淨身出戶,陳天彪反而為難的不知該怎麽辦了。招弟不在,正好是個機會,陳天彪想跟墩子唠一唠。沒想話剛出口,墩子就說:“那女人的心思,鬼才知道,你還是別想這事,養好病出去了再說。”
陳天彪看着墩子,墩子向來不瞞他,更不會騙他。這麽多年,都是有啥說啥,肯定是墩子聽到什麽了。算了,醫院不是談這事的地方,還是等出去再說吧。
等到天黑還不見招弟回來,陳天彪心急了,跟墩子說:“你去小麗那兒看看,是不是娘倆又喧上了。”
墩子到小麗家,小麗說姑媽沒來。墩子納悶,這婆娘,跑哪去了?小麗要去找,墩子攔擋說:“你屋裏等着,她沒地方去的,指不定等會就來。”
街上轉一圈,夜很黑了,墩子往回走。快到醫院時,瞅見前面不遠有個人影像招弟,緊趕幾步追上去,果真是她。
“跑哪去了,一天不見你的影。”
招弟正悶聲走路,墩子吓她一跳。“死鬼,吓死人了。”她嗔怒一聲。墩子見招弟神色恍惚,“咋了,臉色這麽難看?”
“還說呢,快把我愁死了。”招弟一屁股蹲地上,說,“我去測字了,你猜咋着,唉,他的命咋就這麽硬呢?”
墩子聽得沒頭沒腦,等問清原委,自個心裏也跟着一片冰涼。
原來,陳天彪住院後,招弟心裏惶惶,偷偷去見了“神娃娃”,替陳天彪問回一個字,“人”字下面一方框。招弟一直藏心裏,解不開。今天借機從醫院出來,跑到北關去測這個字。北關公園門口有家測字問卦取名的店,店主是位五十多歲的老先生,白發、灰胡須、戴老式花鏡,目光從花鏡上面探過來,能穿透人的五髒六腑。
“測字還是問卦?”老先生陰森森問。
“我……測字。”招弟顫驚驚答。
“問兒女還是問自己?”
“我……問旁人,親戚……不對,是……”招弟結結巴巴,不知該咋表述。
“好了,我知道你問啥人了。寫個字吧。”老先生收回目光,遞過來一張紙。
招弟遲疑半天,哆哆嗦嗦将那個字遞給老先生。
老先生先放到遠處端詳半天,又對到眼鏡底下望了一陣,一字一句說:“這字是神娃娃賜的?”
招弟點點頭,心裏對老先生肅然起敬。
“不好!”老先生突然摘下眼鏡,凝視望字,半天不語。
招弟的心快要跳出來了,臉色驟然變暗,忍不住問:“咋個不好?”
“不好就是不好,沒有緣由。”
招弟掏出二十塊錢,戰戰兢兢遞上。
“唉——”老先生悵嘆一聲,雙目微啓,說:“這字初看是一人壓住一座城,說明這人非等閑之輩,必受衆人擡舉。細一看又不盡然。”老先生又不往下說了,斜眼窺招弟,仔細觀察招弟神情,良久,才又道:“人入方框為囚,此人必有牢獄之災。”
招弟只覺體內“嗵”一聲裂響,險些軟倒地上,雙手艱難地扶住桌子,臉色慘白,嘴唇血紫。
老先生又道:“此人為城所困,出城方可求得一片安寧。若為男人,事業中途受挫,若為女人,必将半道守寡呀。”
老先生說完,撚着胡須,閉目沉思。招弟強撐出笑臉跟老先生說了聲謝,踉踉跄跄往外走,就聽老先生在後面叮咛:“大貴之人必有大劫,大劫之後方顯大貴。他要是熬過這劫,将來必有大為啊。”
他能熬過去嗎?兩口子蹲在大街上,誰也回答不了。夜晚的寒風抽打着他們的身體,透骨的冷寒刺進心窩,兩人誰也不說話,像是自己遇到了大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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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一躍成為河陽城的焦點,李木楠真是經歷了一場人生洗禮。大報小報的記者接連采訪他,大有将他宣傳成第二個陳天彪的勢頭。
一開始,面對記者他總是滔滔不絕,大講特講改革的許多觀點,描繪河化的明天。慢慢地,聲音弱了、疲了、困了,人也不再激動,一種無法言說的心情開始困擾他。
這天他對《河陽日報》記者林山說:“‘五整一改’是不是對所有企業都适用?”林山做出一副吃驚狀:“你怎麽能懷疑?”李木楠笑笑,“我不是懷疑,我只是覺得有些問題考慮得不是太清楚,想請你指點迷津。”
林山哈哈大笑:“你有迷津?不會吧。連你都犯糊塗,河陽的改革可就難說了。”說完要走人,李木楠硬拉住他,看來他是真的犯惑了。
“高潮過後是疲軟,高潮這還沒來嘛。李老總挺住啊,我還指望你多上幾次頭條呢!”林山丢下這麽一句,甩手而去。他在李木楠這裏,遠不如車光輝那邊痛快。
李木楠有點絕望,還以為林山這樣的記者是真心看好他呢,現在看來,所有的高潮都是僞高潮。而且,就他最近的觀察,發現所謂轟轟烈烈的“五整一改”,不過一場聲勢浩大的游戲。不少企業都在觀望,實際上并沒動作。表面上喊着學河化,其實,人家在關門做自己的事。
李木楠懷疑的一點沒錯。盡管上上下下已将“五整一改”宣傳得熱火朝天,真正動起來的企業卻沒幾家,大多企業都持觀望态度,目光聚在河化身上,看河化到底怎麽運作。你成功了,我跟進,你不成功,我走人。
河化的運作也不十分順利,完全不是記者們寫的一路凱歌。最大的難點還在職工入股。工人拿不出錢,改革就沒法往下進行。市上卻急了,省報将河化經驗宣傳後,在全省引起較大反響,鄰近幾個兄弟地市已決定前來參觀學習,取一份真經回去。市上要求河化務必加快步伐,春節前搞出兩個試點,讓兄弟地市參觀學習。
雖是絞盡腦汁,李木楠還是想不出解決矛盾的辦法。林子強建議道,索性将職工集資這一塊往低壓,先把牌子翻過來再說。李木楠顧慮重重,方案已經公布出去,萬一上面來查,賬上沒那麽多錢咋辦?林子強就勢引導:“我們可以做兩手準備,一是讓工人打欠條做賬,二是把老廠的資金先挪過去一部分,應付檢查。”
李木楠倒吸一口冷氣,心說:“造假造到這份上,我這是何苦啊!”可一想市上限定的時間,不得不點了頭。
一場不為人知的造假開始了。
李木楠深感疲憊,想象中的老總不應該是他這樣子,想象中的輝煌也不是這樣子。面對現實,他越來越感到無力。年輕的心裏升騰起對自己的不滿,還有現實的無奈。這天他推掉所有應酬,只想回家睡覺。他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累,還有茫然。腳步剛到門口,就讓蘇小玉堵住了。
“為啥躲着我?”蘇小玉穿一身牛仔服,看上去還是那麽年輕,性感。只是,她的眼裏多了滄桑,看李木楠的眼神,除了恨怨,還有一種陌生。是的,李木楠越來越成為風雲人物,相比之下,她這個居家女人不但顯得落魄,更顯得與時代格格不入。想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