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17
國慶節一完,車光輝的隊伍就開進亂石河灘。
酒廠科技生态園項目催得緊,要趕在冬季停工前幹完主體工程,這事不能耽擱。他把三個項目處的人集中過來,又從鄉裏叫了一批民工,聲勢浩大地打響了戰役。
貸款的事終于有了眉目,想不到說話腼腆的賈科長辦起事來卻很幹脆,沒怎麽難為就把報告批了。行長的路子也已跑通,只待酒廠的擔保手續辦妥後,先期的五百萬貸款就可以到賬。
這天車光輝正在工地上忙活,保姆黃丫兒突然打來電話,說劉素珍又犯病了,在屋裏砸東西呢,她攔擋不住。車光輝說:“甭管她,想砸什麽只管讓她砸。”
老婆劉素珍砸東西是常事,這年頭,家裏女人不砸東西,證明男人沒用。這是車光輝的邏輯。車光輝有很多混賬邏輯,這些混賬邏輯已經成為他對付世界的好辦法。這天他卻不走運,電話合上沒多久,黃丫兒又打來了,拉着哭腔說:“叔你快回來呀,再不來,家要被燒光了。”
一聽燒字,車光輝怕了。老婆劉素珍這些年精神不大正常,真要燒起家來,黃丫兒是擋不住的。他跟工地上的人交代幾句,驅車就往回趕。
車光輝回到家,妻子劉素珍正等着他呢。
劉素珍沒燒,但家裏砸得早不像樣子。車光輝以前還敢把值錢的收藏品,陶啊罐的放顯眼處,讓劉素珍砸掉幾批後,不敢了。客廳以及卧室裏,只擺些好看卻不值錢的,就這,三天兩頭仍然免不了噩運。
“怎麽回事?”車光輝瞪住老婆,老婆不像是發病,像是發瘋。
“哪裏的臭婊子,說!”劉素珍往前橫跨一步,一張臉上燃燒着炸藥。
車光輝被問了個措手不及,邊放包邊說:“又發神經了?”
“死去吧你,搞多少才夠!”劉素珍忽然撲向車光輝,這是她最近想出來的惡招,與其吵不如打,與其打不如先撕他。撕爛他,看他還怎麽出門。
車光輝連忙招架,邊招架邊喊丫兒:“你姨又發病了,快來捆住她。”
這一招真靈,氣勢洶洶的劉素珍一聽“捆”字,果然不敢了,再鬧車光輝真敢捆她。以前劉素珍發病,車光輝一點辦法也沒,後來是醫生出的主意,讓他用繩子。結果發現,這招很靈,繩子便成了車光輝對付老婆發病的利器。
劉素珍跌坐在沙發上,鼻子一把淚一把。車光輝理好衣服,對着鏡子照了照,臉沒被撕破,他怒恨恨一眼掃過去,見劉素珍還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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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什麽喪,病犯得重了是不?!”
劉素珍噤聲,剛才的蠻橫瞬間沒了影,可憐兮兮望住車光輝。
劉素珍就這樣,反複無常,難以自控。她不是裝病,是真有病。這病好幾年了,車光輝帶她四處求過醫,吃了不少藥。後來劉素珍拒絕求醫問藥,怕車光輝拿毒藥害死她。但這些年劉素珍也學會了裝,裝得還很像回事。更多的時候,你分不清她是真犯病還是假犯病,可能連她自己也分不清。
“上樓睡覺去!”車光輝沖老婆叫嚣一聲。
換在往常,劉素珍會聽話地上樓,哪怕睡不着,也要在床上躺着。她對車光輝的恨往往就那麽一兩聲,吼過去就沒事了。今兒個她沒,淚眼兮兮地盯住車光輝,盯半天,忽然又撲過去,一抱子抱住了他。
“求求你了,不要再碰婊子行不,可憐可憐我們母子吧,再碰,我們母子都會瘋的。”
車光輝沒想到老婆會這樣,身子在劉素珍懷裏連着打出一片悸。
“你碰的夠多了,把剩下的半輩子留給我們母子吧,求求你了。”劉素珍越說越恓惶,淚把她的臉頰打濕了。
車光輝伸出手,摩挲着妻子頭發。這一刻,他有所觸動,內心某根最軟的弦,被彈了一下。
“好了,快去樓上吧,不要亂想,你身體不好。”
劉素珍猛地擡起頭:“我亂想,你說我在亂想,姓車的,你敢說你沒碰?!”
“素珍!”車光輝叫了一聲,又放緩聲音道,“跟你說多少遍了,你身體不好,要多注意休息。”
“你個沒良心的,少拿身體吓唬我!”
話未落地,劉素珍痙攣起來,一雙手先是抖着,緊跟着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羊癫風似的倒在地上。
黃丫兒從角落裏跳出來,拿根繩子就要捆劉素珍,車光輝一把拽住她:“你跟她說什麽了?”
“我啥也沒說呀。”黃丫兒擡頭道。
“別捆,今天別捆,把藥拿來。”
家裏是有常備藥的,劉素珍這樣已不是一天兩天,說真心話,車光輝不是不管她,管,但沒用,前腳醫好,後腳病又犯。
強行服了藥,劉素珍安定下來,這藥其實就是讓人安定的。車光輝抱起劉素珍,往樓上去。黃丫兒怪模怪樣看住他們,心裏道,今天這人可有點反常。
半小時後,劉素珍睡着了。車光輝并沒馬上離開,坐在床邊,愛憐地望住眼前的女人。再怎麽說,這也是他的結發妻子呀,跟他吃過苦患過難,嘗受過人生的艱辛。只是……
老婆劉素珍原本不這樣,她曾是個性格開朗,風風火火的女人。當姑娘時,還是隊上出了名的鐵姑娘。可是,自從車光輝有了錢,成了大老板,她便慢慢變成另一個人。多疑、猜忌,老是怕車光輝外頭有女人。這樣的事其實是阻擋不住的,這點她比誰都清楚。但她沒法控制自己,終日陰雲滿面,心情抑郁,這給她的身體帶來了更大傷害。早在五年前她就患了糖尿病,醫生不止一次勸誡,要注意調節情緒,不能太激動,盡量不生氣,要平和、樂觀。
糖尿病人有兩大忌:一是飲食。要多食豆面、荞麥面等雜糧,忌食含糖量高的食物。水果更是不能沾嘴。二是情緒。要放松自己的心情,切忌大悲大傷。飲食上劉素珍控制得不錯,每日按醫生囑咐,雜糧蔬菜配以少量的白面、雞蛋,一日五餐,保姆會按時做好。情緒卻由不得她自己。尤其兒子車前子學壞以後,她更是動不動暴跳如雷,歇斯底裏。
不能提兒子,一提兒子,劉素珍就會崩潰。
車光輝對她打擊已經夠深重,現在再加上兒子,不變瘋才怪!這小雜種才多大點人啊,就敢把父母不往眼裏放,三天兩頭領烏七八糟的人上家裏鬼混,抽煙、酗酒、上迪廳打架鬧事,有兩次還差點弄出人命。這不成心不讓她活嗎?她真想拿根鐵繩将他拴了,不讓他出門。
錢,都是錢惹的禍。每每想到這裏,劉素珍就想一把火把啥也燒了,燒了它總幹淨了吧?
車光輝木然地坐了好久,腦子開小差了,一個人影兒跳出來,先虛着、淡着,腦子裏一下一下地晃,接着就真,就強烈。到後來,車光輝有點控制不住。
這天他沒吃飯,沒胃口。天快要黑時,他拿着包往外走。一直坐在餐桌邊等他吃飯的黃丫兒追出來:“你要去醫院啊?”
“去醫院做什麽?”車光輝被黃丫兒問得莫名其妙。
黃丫兒低頭嗫嚅一陣,猛地擡頭道:“還能幹什麽,看我姐啊,你當我不知?”
車光輝吓了一跳。黃丫兒随後說出的話,就讓他腿都抖起來。
“你去醫院找我姐的事,姨知道,她就是因我姐發病的。”
車光輝的步子最終還是邁到了醫院,本不想來的,黃丫兒那麽一說,心就突突跳,血也熱,鬼使神差就往醫院方向走了。
大丫在樓道裏看見了他。
“來了?”大丫問。
“來了。”車光輝說。
“今天又來看哪個?”大丫問。車光輝每次來,都說是看病人,最近病人是多,多得醫院都裝不下。
“看位領導,他也出血了。”
“領導也出血啊?”大丫驚訝了一聲,原又背過身去。幽暗的燈光下,車光輝看到一張背影。背影有點朦胧,有點飄,有幾分虛幻。可這樣的背影,他在河陽城是遇不到的。車光輝腦子裏至今還清晰地記得第一次看見這背影時的情景,他承認,他不是一個多崇高的人,打那刻起,他的心裏就有了東西。
“怎麽樣,作家病情好點了吧?”車光輝往前跨了小半步,問。
“老樣。你閑着啊,我得去侍候病人了。”說完,幽靈一般消失。
一道幽暗滑過心底,帶着失落。車光輝苦笑一聲,發了會怔,掉轉身走了。出醫院時他想,有些事真是急不得,得慢慢來。她不給機會,上天會給機會的,他又想。
第二天車光輝沒在外面應酬,惦着老婆孩子,劉素珍發病是個信號,要是再不留心,麻煩就大了。車光輝吃過這虧,教訓深。
回到家,黃丫兒已做好飯等他。餐廳裏不見老婆兒子,車光輝感到蹊跷。
“人呢?”
“姨跟前子哥又罵架了,誰也不出來。”
“又為啥事?”
“前子哥想玩電腦,說是上網查東西,姨不讓。争來争去,前子哥就把電腦砸了。”
“啊?!”
黃丫兒捂住嘴不敢笑,車光輝發怒的樣子挺好玩。黃丫兒覺得,這家人真是怪,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天天吵。要說也是姨的不是,人家前子哥不就上個網嘛,幹嗎那麽兇?前子哥天天挨罵,罵得她都有些同情他了。有時趁姨不注意,她會溜進前子哥的房間,陪這個小男人說說話。她覺得前子哥不像姨罵得那麽壞,她倒挺喜歡他那股野味。
黃丫兒想不明白,黃丫兒想不明白的事還有很多。比如車光輝,怎麽會喜歡讓姐姐大丫呢,這事不但奇怪而且好玩。
黃丫兒決計探個究竟。
車光輝氣得跳腳。為電腦的事,他不知跟着讨了多少氣。當初兒子老跑網吧,有時透夜不回來,劉素珍唠唠叨叨,罵他:“不就一個電腦,買給他啊,讓他往死裏玩。”車光輝也覺得該給兒子買,兒子學習不好,說不定能在電腦上弄出點名堂。可不出半年,娘倆就為電腦的事吵得不可開交。劉素珍罵兒子,整天鑽電腦裏,盡看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兒子不依,嚷:“電腦是爸買給我的,我看啥,不用你管。”劉素珍氣得不行,趁兒子不在家,竟把電腦給賣了!兒子跟她幾個月不說一句話,一有空就往網吧鑽,抽煙、喝酒都是那時學會的,還大着膽把一些染着五顏六色頭發,穿着花裏胡哨衣服的男男女女往家帶。
哪個家長不擔心兒女?電腦又抱來了,聯想新産品,一萬六千塊。他開導老婆:“你就別再瞎費心了,只要他不出去惹事,愛咋玩咋玩去。”劉素珍恨恨地:“虧你還能說出口,你去瞅瞅,他看的啥?”又道,“唉,這小雜種,我臉紅的說不出口……”
“去,把前子叫來!”車光輝對丫兒說。
黃丫兒哪敢怠慢,也不想慢,忙去叫車前子。見她進來,車前子先是扮個鬼臉,唬她:“敢告我黑狀,看我怎麽收拾你。”黃丫兒吐吐舌頭,也扮個鬼臉出來。車前子掄起拳頭,想揍她。黃丫兒湊過去說:“揍呀,揍,揍,就揍這。”她指着自己的臉說。沒想車前子猛在她臉上嘬了一口,這可把她吓壞了,傻傻地看着車前子,又急又臊地說:“你……你……”
車前子毫不在乎,慢條斯理地穿好衣服,說:“走吧,陪我挨罵去。”黃丫兒臉還紅着,小胸脯跳得厲害,手忍不住摸了摸剛才被嘬過的地方:“你壞!”又道,“叔正生氣着哩,可千萬別頂嘴。”
車前子像是沒聽到,大義凜然走了出來。
黃丫兒的擔心純屬多餘,車前子一走出來,便老實得像只小綿羊,乖乖站車光輝面前,等着挨訓。
“頭擡起來!”車光輝一看他又裝,氣大了,“裝啥裝,有本事你把這個家砸了。”
黃丫兒在邊上使勁遞眼色,車前子偷望一眼,她的樣子逗樂了他,車前子沒忍住,撲哧就笑出聲了。
見兒子這樣,車光輝沮喪地跌坐在沙發上,他知道發火是沒用的,一點用也沒,遂敗興地道:“去跟你媽認個錯。”
車前子磨蹭半天,沒動。
車光輝擺擺手,也不逼兒子,嘆氣道:“好了,好了,砸了也好,免得你一天到晚盡看些破東西。”
一聽父親提這事,車前子窘得,臉不知往哪放。看來,自己在這個家裏沒有秘密,自己做什麽他們都知道,想着想着,忽把目光瞪在黃丫兒臉上。黃丫兒有幾分緊張,站了一會,實在撐不住,跑了。
“叛徒,原來是你在出賣!”車前子目光一直追着黃丫兒,直到她消失。車光輝也被兒子的目光逗出心事,眼前浮出另一張影子。
上午他得到消息,那個叫葉開的狗屁作家,怕是真不行了。消息是醫院傳染病科主任親口告訴他的。
18
蘇朋母親來找黃二丫的這天,老城裏人黃風恰巧沒去廣場。
糖廠職工灰溜溜地離開鐵路,令黃風大為掃興,無意間看到蘇連泉和王春壽的醜惡嘴臉,黃風更是感到人世間的無恥,心情因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而越發沮喪,門都沒心思出了。
中午的太陽惡毒而刁鑽,鑽哪兒曬哪兒,空氣污濁又沉悶,壓抑得很。亂石河灘一施工,河陽城的上空便整日蕩着塵土味兒。黃風躺竹椅上,雙目微合,神思凝重。他沒心思陪這個找上門的二吊子婆姨說話,卻也沒想躲着她。二吊子婆姨跟破鳥二丫的談話中,他已得知蘇朋那鳥讓檢察院起訴了,聽口氣像是躲不過這個坎。報應!黃風心想這就是報應。
蘇朋母親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叫耿蘭花,黃二丫跟兒子做夫妻的這些年,她一次也沒登過兒子的門,也斷然不允二丫這貨上自個的門。因此她跟黃二丫幾乎沒啥交流,算得上是陌路人。可兒子現在進了看守所,耿蘭花得想法子把他弄出來,打聽到黃二丫姐姐的公公是監獄長,她才厚着老臉來求二丫。
“你是他的妻子,總不能睜眼看着不管吧?朋兒有了難,你不出錢倒也罷了,托個人說個話總能做到吧?”她說了一中午的好話,二丫還是不松口。
“這陣知道我是誰了,你兒子跟我鬧離婚時你在哪?總不至于連這個你都不知道吧?”黃二丫聽了一中午,也忍了一中午,這陣忍不住了。
“他混賬,他不是東西,可他終歸是你男人呀。到了這地步,你不幫他誰幫?”
“你說幫我就幫,我是你閨女還是你啥人?”
“二丫,媽求求你了,媽過去錯了,媽給你認錯還不行嗎?”
“媽?虧你能說出口,不怕牙掉出來。”
二丫恨恨摔了下杯子,她只顧自己喝,給耿蘭花一口水都沒倒。耿蘭花抹把淚,哽咽着嗓子。
耿蘭花快要給二丫跪下了,眼淚珠子嘩嘩往下掉。
二丫忽然想起那個名叫林倩倩的雞,指點迷津說:“你去找林倩倩,你兒子不是要跟她結婚嗎,說不定她有好辦法。”
“呸,你還提她,那個掃帚星,臭婊子——”罵到這兒突然噤了聲,原來她也這樣罵過二丫,忙改口說,“找了——”
她的聲音弱下來,臉色慘白一片:“她早拿上錢跑了,唉,也怪那個愣頭鬼,真名真姓都沒弄清楚……”
二丫猛一擡頭,不敢相信地盯住耿蘭花,半天後悲涼地嘆口氣,關我屁事哩。
院裏,黃風早已不耐煩。他認為這個二吊子婆姨簡直愚蠢透頂,明明是蹲大牢的事,還瞎抱指望,沒好氣地沖屋裏喊:“說完了沒,說完了忙正事去。”
二丫從父親口氣裏聽出味道,眉一抖,笑臉兒一露,溫和道:“我不會去求人,你還是回去吧,別瞎耽擱工夫了。”
耿蘭花差點讓這不近人情的父女激怒,直想罵幾句髒話,可兒子完全把她的筋骨傷沒了,再也沒得那骨氣,忍着淚出來,消失在毒毒的太陽下。
二丫的心被耿蘭花打亂,沒想這個女人會可憐到這地步,換上她,怕是打死也不會去求人。她跟出來,望着漸遠漸逝的那個背影,心裏漫過一陣疼痛。陽光粗硬地打在臉上,碎下來的全是冰涼,二丫能聽到心哭泣的聲音,一場夫妻就這樣做到了頭,說不出該哀還是該痛,腦子亂得像一鍋粥,直想找個地方哭一場。
正傷神時,三兒遠遠走過來,見了她,垂頭喪氣道:“煩死了,狗日的天爺,熱得人活不成。”二丫收起心事,強打精神問:“愁眉苦臉的,賠了還是輸了?”
三兒說:“扯淡,誰還有那心思,我姐不見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二丫一驚:“啥時的事,你可別吓我。”
“誰吓你了?我是來問問,以前紅紅跟你說啥沒?”三兒顯得很惱躁,臉上灰撲撲的,全然沒了那份精神氣。都是找紅紅找的,這個女人,可把三兒害死了,說不見就不見,一個大活人,居然真就不見了。這熱的天,上哪找去?見二丫怔在那裏不說話,三兒又道:“怕是我姐跟人跑了。”
“你放屁!”二丫突然就給罵了一句,罵得很髒。她認真想了想,沒想起啥,以前跟紅紅老在一起,說過的話多着呢,這陣全給沒了影,一句也記不起來。
“你看我這腦子,裏頭裝的盡是石灰。哎,廠裏你問了嗎?”
二丫有點急紅紅。
“問個啥!她都半月沒上班,廠裏還到處找她呢。”
二丫讓三兒的髒話說得臉紅起來,沒來由的就紅。
紅完,她又說:“這就怪了,能到哪去呢?”
二丫覺得自己并不理解紅紅,她不理解這世上每一個人,有時候,她連自己都不能理解。她望望天,天火紅火紅,她記起好久沒看到雲彩了。
“報案了沒?”又過半天,二丫收回目光問。
“報個辣子!”三兒氣鼓鼓的,他的心思并不全在紅紅身上,如果不是他媽硬逼着他找紅紅,他不會在這熱的日頭下亂跑。憑啥要讓我跑?!三兒的生意賠了錢,心煩得要死。
“她留下封信,不讓家裏找她。”三兒又說。
二丫松口氣,既然不讓找,人肯定是安全的,說不定過幾天自己就回來了。不過她還是不放心地說:“三兒你得報案,這種事報了案好。”
“報案得花錢,你以為警察會給你白找人,我才不花那冤枉錢。”
三兒的話讓二丫心涼,聯想到蘇朋,心裏漫過一層惆悵。“你也甭急,慢慢打聽,能上哪兒哩,沒地方去還不就回來了,用不着擔心。”她敷衍着說了幾句,打算回去。
“我擔心她做啥哩,是我媽擔心,天天催我找。禍害,真是個害人精。”
“她是你姐哩,找也是應該的。”二丫又多了句嘴。
“姐咋了,姐就該害人?害得我買賣都做不成。”三兒擦擦額上的汗。其實他生氣的是紅紅拿走了他一千塊錢。錢壓在枕頭底下,本想給二丫買條裙子,沒想讓紅紅給偷了。這些日子沒買賣,他心裏急,嘴上都起了泡。看見二丫穿件吊帶背心,奶子鼓鼓地往外跳,藕似的胳膊白白嫩嫩。他又忍不住心動,咽口唾沫,饞饞地盯住二丫。
一碰那目光,二丫仿佛醒了,丢下句話,趿着拖鞋進了院。
三兒癡癡癫癫,隔着院子望了好一陣,終因怕着黃風,不敢輕舉妄動,很不甘心地走了。
晚飯剛吃過,丫兒來了,一進門就摟住二丫脖子,這家裏就數她跟二丫還算親熱。
“做啥好吃的,也不給我留點。”
“待一邊去!”二丫沒好氣地臭道。
“不嘛,人家想你了。”丫兒說着撓一下二丫的胳肢窩,二丫咯咯笑了。
“想想想,頭上想還是腳上想?”二丫正在刷鍋,怕把丫兒衣服弄髒,一進門她便發現,丫兒出脫了,時尚了,袅袅婷婷的,完全是她當年那副模樣。
丫兒還在糾纏,她今兒高興,恨不得咬二丫一口。
二丫忙完,姐妹倆到裏屋說話,丫兒才發現,姐姐心裏有事。
“還是那個三兒?”丫兒問。
二丫搖頭,她才不會為三兒煩心哩,三兒走後,黃風又唠唠叨叨,把她說得八面子不是東西,二丫懶得跟父親争辯,這段日子她跟父親的話越來越少。
二丫是煩蘇朋。表面上二丫裝得冷,好像蘇朋的死活跟她沒關,其實只有自己知道,她為這事焦心哩。她拉過丫兒的手:“你說我該不該去求大丫?”
“去了也不見得管用,大姐不會幫你。”丫兒說。
“我就知道,誰也看我笑話哩。”
“姐,不要小心眼好不?”丫兒嘟囔了一聲,說,“他們家跟我家一樣,一個不管一個。”
二丫沒話了,大丫家的情況她多少還是知道點,這個指望怕是真要落空。
“你少理他,錢又不是你花的。”丫兒憤憤不平,她對蘇朋沒好感,從沒叫過一聲姐夫。二丫緘口不語,丫兒還小,哪知道夫妻間這些破事。整個下午,她都為這事犯難過,她是真不想管的,也沒法管,可她不得不為自己着想。女人離一次婚可以,要是接二連三離,怕是一生都要耗在這上面了。
睡覺時,丫兒突然神神秘秘說:“大姐最近不對勁,怕是要出事哩。”
“她不是在醫院,能出啥事?”二丫本來不想提大丫,見丫兒表情很怪,忍不住問。
“不說,反正出事哩。”
“你個死丫頭,拿我開涮!”兩個人在床上打鬧起來。
丫兒還是忍不住把心裏的疑惑跟二丫說了,二丫好不愕然,半天才說:“真的?”丫兒說完又後悔,她也是亂猜,并無真憑實據。見二丫透不過氣的樣子,丫兒忙說:“興許是我亂想哩,醫院裏亂糟糟的,我都煩死了。”
二丫卻認定丫兒說的是真。
老城裏人黃風沒睡,睡不着,丫兒到車家當保姆兩個月了,極少回來,回來也不跟他說會話。黃風感覺被她們踹開了,成了一條多餘的老狗,可憐巴巴等施舍。女子們是沒有良心的,他越發地認識到這點,長大一個飛一個,直飛得鳥去巢空,一屋子孤單留給他自個。
夜風吹起來,吹得院裏沙沙作響,屋子裏的溫度漸漸涼下去,黃風感到身上有點冷。
二丫和丫兒還在叽叽喳喳,好像在說大丫。黃風支起耳朵,就聽得大丫這鳥又犯賤了,跟那個包工頭眉來眼去。“呔!”他心裏恨恨惡心了一陣,閉上眼,裝睡,卻沒想一股子淚潸然落下。
老城裏人黃風曾有個不錯的家。
大丫跟二丫是雙胞胎,二十二前的那個冬天,在一場漫天飛舞的雪裏,大丫和二丫哌哌落地,給這個沒落的家庭帶來新的歡樂。在父母的呵護裏,小姐妹一天天長大。母親是個賢淑的女人,氣質高雅,舉止端莊,臉上始終洋溢溫和的笑。父親雖然不茍言笑,但對兩個女兒卻是充滿着深愛。小時候,兩個人的性格并沒什麽太大的差異,只是二丫比大丫稍稍性烈一點。在母親的循循誘導下,大丫很早便形成寬厚的性格,凡事都讓着二丫。母親生下丫兒不久,被一場車禍無情地奪走生命。這場意外的災難給這個祥和、溫暖的家庭帶來致命的打擊,父親自此變成一個寡言少語,對世事漠不關心的人,他把全部精力放在三個女兒身上。
母親的去世讓大丫過早地從孩子變成了大人,從那時起,大丫肩上的擔子重起來,她自覺地擔起母親留下的責任,像個小母親一樣盡心盡力照顧兩個妹妹長大。十九歲那年,她遇到了葉開。這個身材瘦削,個子矮小,眼睛烏黑,眉間和下巴上有不少黑痣的年輕男人,一闖進她的生活,便牢牢地俘獲了她少女的心。他的狂傲自大,他的多才多藝,以及性格中不時流露出的那種多愁善感的文人氣質,像磁鐵一樣吸引着大丫,使她覺得這個男人身上有一股子魔力,讓自己無法擺脫。
那時的葉開剛從大學畢業,在河陽政府部門做秘書。他的父親是公安局的科長。優越的家庭條件和令人羨慕的工作環境無法不讓大丫心生幻想,而且重要的是葉開是位詩人,他在大學時代就發表了不少作品。那個年代是文學的年代,作家和詩人既是社會的靈魂,又是少男少女膜拜的偶像。十九歲的黃大丫很快被葉開迷得神魂颠倒,她經常變着法兒請葉開到家裏吃飯。父親黃風一開始對這個青年才俊給予相當不錯的評價,尤其得悉葉開的祖上是晚清時代河陽城的一名門望族時,更是對過位年輕人抱以很高的熱情。
在父親和大丫的一片熱情裏,二丫也很快與葉開熟絡起來。葉開每次到黃家都能受到最好的禮遇和最為熱情的招待。父親的态度增強了大丫獻身葉開的決心,在一個月色柔美的夜晚,乘葉開的父母外出,大丫終于如願以償,将自己少女的純真奉獻給了心儀的男人。偷食禁果非但沒讓大丫害怕,反而讓她意外地嘗到了人生的另一枚甜果。她頻繁地跟葉開幽會,一有機會就剝光葉開衣服,讓這個大她五歲的男人在自己身上撒野。可是好景不長,父親黃風突然在一天晚飯後鄭重其事地警告大丫,要她立即斷絕跟葉開的來往,并宣布從此以後不許姓葉的邁進黃家一步。
這個意外如同母親慘遭車禍一樣深深震撼了大丫的心,也以更快的速度颠覆了父親在她心中的地位。經過一整夜的思考,第二天一早大丫做出一個驚人的決定,她要搬去跟葉開同住,直到葉開娶她為止。這個決定剛一宣布,便在家裏炸響驚雷。父親黃風氣得一頭栽地,險些一命嗚呼。妹妹二丫血赤着臉,鼓足了勁掄起胳膊扇出了一生最為震驚最為恥辱的一個嘴巴。她在二丫潑婦一般的辱罵中驕傲地走出這個曾經無限眷戀,而現在絲毫不覺有啥溫暖的家,義無反顧地走進那座河陽城衆人向往的老式四合院。
大丫跟葉開一直沒有正式結婚,葉開說真正的愛情不需要世俗的形式證明。再說他苦于創作驚世之作,哪有什麽閑時間舉行婚禮?大丫不在乎結不結婚,只要自己心愛的男人守着她就行。她不怕葉開棄她而去,對付葉開這樣的男人,大丫相當有自信。
然而誰能想得到,正是這個葉開,讓黃風對他含辛茹苦拉大的兩個女子生出了切膚之恨。他知道,是葉開把他推向了深淵,讓他再也無法拿正常的目光去看待他的兩個孩子,一想這事,黃風就恨得要命,他怎能輕易原諒葉開這個千刀萬剮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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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清晨,包工頭子車光輝都是第一個站到亂石河灘的天空下,直等到工地上幹活的人影稠密起來,他的心方能踏實。這個多年養成的習慣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不過他自己是改不了了。
市長夏鴻遠打電話時,他剛剛跟胡萬坤吃完“三套車”。大多數人都是中午吃“三套車”,他和胡萬坤卻老在早上吃。
夏鴻遠找他談陽光工程的事。有人把這事告到了省上,省上派人調查,也沒弄出個結果。告的人不死心,帶着一幫子貧民窟的安置戶去省裏上訪,據說在省政府門口靜坐了半天,省上打電話讓河陽的領導去領人。車光輝到市政府的時候,副市長一行剛剛上路。
“得想辦法開工,工程停了五年,造成的影響有多大,你應該清楚。這個半拉子工程必須解決,否則,你我都不好跟上面交代。”一進門夏鴻遠就說。
河陽一連串的事弄得夏鴻遠被動上加被動,他必須盡快抓出一兩件能安定人心的事來,要不然他這個市長,可就真的不好當了。這個半拉子工程他一直不想管,省上過問時他把責任都推到上一屆班子身上,說裏面原因很複雜,他不好插手。現在看來,不插手還不行。
“錢都讓政府挪給了別人,您讓我拿啥開工?”一聽夏鴻遠老話重提,車光輝故意道。
“政府有政府的難處,你們企業就不能替政府分點憂?”
“誰沒難處?我們企業難處更大,現在環境這麽差,每項工程都得墊資,能墊得過來?”
“你們靠什麽發展起來的,回報一下社會有什麽不可以?”夏鴻遠對車光輝的态度不滿了,語氣一下重了許多。
車光輝笑笑,每次領導發火的時候,他都笑笑。
“我現在實在是墊不過來,就那半拉子工程,我還墊了一千多萬呢。”
“這個我知道,可工程一拖五年,你難道不覺得臉上難受?”夏鴻遠口氣越發不友好起來,他凝視了車光輝一會兒,又道,“我說車總,這不是墊資不墊資的問題,這是一個态度問題,一個形象問題,我想你不會讓政府太難堪吧?”
夏鴻遠把話說到這兒,打住了。他不想在這些廠長經理面前發表太多的言辭,但他必須得表明一個态度,那就是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讓政府難堪!以前他替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