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10
夏日的河陽城是非常焦躁的。
晨風從北部的騰格裏沙漠刮來,挾着沙漠的驕橫、暴躁,卷起河陽城上空浮蕩的腥爛氣,令空氣幹熱難耐。廣場裏,新植的草坪讓夜間納涼的人踩得東倒西歪,幾個肥碩的屁股印很清晰地印在草坪上。襯了屁股的廢報紙,小孩扔的雪糕紙、冰棍袋、飲料瓶亂七八糟撒一地。大風前新裝的不鏽鋼垃圾桶早已不知去向,只有一個尚未撤除的老式鑄鐵垃圾桶孤零零擺在廣場東口。但因為太破舊,人們嫌棄它似的不肯往裏面扔東西。廣場東頭大什字馬路邊上,幾個穿黃馬甲、戴口罩、提掃帚的環衛工人圍在一起仰起脖子,使勁地瞅着通天柱頂端迎風飄動的粉紅物,争辯它到底是姑娘的內衣還是婆姨們的……
高高大大的建築物下,早起的人們雞一樣渺小。
晨練的人排成三個方陣。東邊是一個滿頭銀發身材瘦小的老人領着練劍,中間是上了年歲的婦女們扭秧歌,西邊是年輕人跳早舞。廣場西邊馬路邊,賣早點的小攤正在生爐火,噼噼啪啪的柴火聲中,幾股子濃煙烏騰騰升起,很快在廣場上空彙聚成一塊黑雲。早點攤的四周,晨風卷着垃圾,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穿過修建河化大廈時臨時打通的一條碎石巷道,被譽為河陽火鍋一條街的共和街上,大多的店鋪還關着門。共和街在黎明中呈現出一片難得的寧靜。這條街剛貫通時曾被定位為河陽城的商業一條街,有人還充滿幻想要把它直接提升為步行街,讓河陽城因此罩上現代都市的光環。不料第一批入駐的店主很快讓這個幻想破滅,後來精明的四川人、浙江人乘勢搶奪地盤,将一大半門面改成風格各異的火鍋店,才讓這條街得以繁榮。
火鍋店中間夾雜着的網吧裏,聊了一夜天的中學生們此時極不情願地走出來,揉揉猩紅的眼睛,伸伸青春的懶腰,打幾個哈欠,呼吸幾口有異味兒的空氣。在學生們對黎明的一片怨恨中,一輛坦克一樣笨拙的推土機轟隆隆地響過來,發出刺耳的叫聲。推土機後面,一夥民工扛着鐵鍁,踏着有力的步伐,跟着推土機往西走。學生們看見,民工們胳膊上系個紅袖套,袖套上大大地印着一個“拆”字。
推土機駛出共和街,穿過河陽城去年新拓寬的新西大街,又往西走了近兩百米,停在了一座孤零零的四合院前。民工們像警察一樣迅疾散開,從四周圍住了這座四合院。
這時天已透亮,太陽躍躍欲試地想從東方祁連山脈噴出。吃早餐的人們正從各自家門走出,往牛肉菜面館、臊子面館趕。街上行人漸多,學生們穿着校服,跨着自行車,叽叽喳喳說笑着從四合院周圍騎過去。
與周圍的忙亂和嘈雜相比,四合院的平靜讓人覺得詫異。誰都知道,這可是一座非同尋常的院子。大風過後,雙扇朱紅色院門又塗了一層新漆,晨光中發出耀眼的紅。青磚砌成的年代多少有些久遠的院牆上,畫着一些大小不等的圓,圓中間隐隐約約還能看到寫過的“拆”字,很規範,标準的楷書,一看就是王書法的手筆,可惜讓髒水給潑了。四合院兩邊,新起的居民樓裏有人從陽臺上探出頭,偷窺四合院是他們的愛好,你還別說,四合院老有風景讓他們望去,誘人得很,也刺激得很。推土機誇張的叫聲中,居民們的目光布滿了疑惑,不多久便一個個失望地收身而去,這樣的場面他們看得多了,陣勢比這大的也見過。推土機的叫喊令他們煩躁,四合院一次比一次的鎮定又令他們心生敬佩,到底是不一般的人家。
四合院西邊,起到二層的樓房像殘疾人一樣風中哆嗦,橫七豎八亂插在混凝土中的鋼筋,這陣兒有點張牙舞爪。因為四合院的緣故,這樓只起了兩個單元,另兩個單元卻讓四合院阻住了,看上去便有點不倫不類,把周圍的景致給破壞了。
太陽噴出的一剎那,四合院朱紅色大門“吱呀”一聲,開了,推土機的驚喜中,門縫裏探出半個女人身子,粉粉的,懶懶的。女人還沒換掉睡衣,頭發散亂地披着,臉因慵懶而顯出幾份嬌媚,身子粉嘟嘟的,性感。女人望一眼門口“突突”嚣叫的怪物,縮了進去。很快她又走出來,粉衣綠褲,一股子豔,身材略略顯胖,但胖得恰到好處。民工們忍不住就将目光粘上去。女人軟軟一笑,差點笑酥民工的骨頭。她雙手端起一個盆子,嘩,将一盆污物潑灑到推土機上。登時,空氣中騰起濃濃的臊臭。民工們慌忙捂住鼻子,四散逃開,女人“咯咯”笑了幾聲,進去了。
女人上好門鎖,望了一眼東邊升出的日頭,伸個長長的懶腰,趿拉着木拖鞋進了西廂房。
男人睡得正香。
女人坐在寫字臺邊,胡亂翻看桌上的稿紙,男人昨夜又寫了許多,這陣子真是寫瘋了。女人從不關心男人寫什麽,也沒法關心,只要不停地寫她就高興,寫是她生活的希望,也是她熱愛男人的理由。她在稿紙的下角悄悄拿筆做個暗記,這是她的秘密,男人從沒發現過,她在檢查男人寫作的進度。做完這項神聖的工作,她暗自一笑,覺得很滑稽,很有情調,又趿着拖鞋,在屋裏毫無目的亂轉幾圈,實在想不出該做什麽,索性又回到床上。
床才是她最想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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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細心地望住睡熟的男人。
男人昨晚熬了夜,睡相踏實得很。女人搖了幾下,沒搖醒,女人的情趣上來了。女人的情趣老是來得很怪,也很突然,連她自己都把不準脈,一來便不由自主,便不可遏止。果然,女人伸出舌頭,在男人裸露的身子上舔起來。女人舔得很藝術,很見功底,男人很快開始抽搐。女人的牙輕輕咬住男人乳頭,手指在男人裸體上微妙地劃動,仿佛一葉槳,在水面上打着滑兒,時快時慢,撩撥得水面嘩嘩作響,幾個漣漪後,停在了想停的地方。男人條件反射似的抽搐着,眼還閉着,人卻翻身壓住了女人,屋子裏很快響起興奮的呻吟……滾滾熱浪立時騰起來,放肆地飄在四合院上空,河陽城立馬多出一股粉紅味。
包工頭子車光輝這天早上起得晚了一點。昨晚他沒回家,睡在了小洋樓。
小洋樓位于河陽城東北角,這兒原來是一片闊大的核桃園,歸林業局管轄。幾年前林業局将核桃園開發成簡易茶園,供河陽人休閑避暑。車光輝看中這個地方,費了不少心思,才将核桃園買下來,開發成花園住宅小區,給河陽城又增添了一道景色。三層高的小洋樓掩映在翠綠的核桃樹下,車光輝又在核桃樹間點綴不少樓亭、魚池,還有曲曲彎彎的碎石小徑,使小區環境平添了幾多浪漫。小洋樓賣得不錯,買主大多是來河陽辦廠的外地人,當然也有河陽城裏的暴發戶。
車光輝擁有的這棟,原本賣給了腐竹廠老板楊東升。楊東升建義烏商貿城虧了血本,為償還銀行貸款,将房子又轉賣給他。車光輝沒再出售,把它留作交友會客尋開心的地方。
包工頭子車光輝本質上并不像個商人,倒像個浪跡天涯的藝術家。他善于賺錢,更善于大把大把花錢。他有一個夢,就是有一天厭倦了賺錢的生活,會有一個女人陪着他去浪跡天涯,這個女人不一定年輕,也不一定漂亮,但一定是個詩情畫意的女人。他想他會愛上這個女人。
車光輝愛過不少女人,但每次都不夠徹底。這不怪他,人在沒錢的時候談愛是一種奢望,即或碰到了,也未必有信心能把它抓牢。人在錢多的時候談愛會顯得矯情,錢的顏色能改變許多事物,包括愛情。車光輝四十多歲,抛去幼年童年,生命的黃金時間幾乎分別處在這兩種狀态裏,這就使得他的愛老處在半虛空狀态,沒法落實,也就沒法放放心心去愛女人,至于有沒有女人真正愛他,他想過,卻沒有答案。因此車光輝想,他打算放棄賺錢生涯的那一天,也許是他尋找真愛的那一天。
眼下顯然不是時候,河建集團這些年發展迅猛,已成為河陽建築業龍頭老大,無論從哪個方面講,他都不能丢下不管。再說了,真愛是可遇不可求的,好女人的确很多,但真正屬于你的那一個,卻要等上帝牽線搭橋排除萬難在一個合适的機會給你送來。上帝是很公平的,它給了你賺錢的機會,難保不在別的方面難為你,啥都讓你占全了,別人還活不活?
車光輝不急,他老取笑自己,一條腿不小心踩錯了道,誤踏到錢上,另一條說啥也得留神,不能再踩在陷阱上。對于一個有着巨額財産的男人來說,每一個女人都可能是陷阱。
昨晚他在小洋樓招待河陽文學界的一幫朋友。車光輝跟這幫文人很合得來,一有空就拉他們喝酒聊天。
要說河陽城這幫文人,個個都是嘴上帶刀的角兒,編排起事兒來,真是白刀子說話,紅刀子唱歌。河陽城不少有分量的主兒,稀裏糊塗就栽在了他們嘴皮子下。這幫家夥喝起酒來,真稱得上是口無遮攔,心無玄機,海闊天空激揚文字,把個河陽城翻來覆去,血淋淋當了下酒菜。還好,他們對車光輝,算得上嘴下留情,除了愛蹭點拿點,還是很夠朋友的。
車光輝出生在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曾祖父曾是河陽名氣最大的地主,據說擁有良田千畝,牛馬百匹,車家大壩幾百戶人家都是他的佃農。這可以從車家大壩田地名稱上得到印證。比如車家大壩最肥碩的那塊地叫車家大地,西頭那塊種苞谷的地叫車家陰窪,被車光輝修為學校的那塊地叫車家澇池。曾祖父一生只娶了一個老婆,但納了四房妾,遺憾的是只生下祖父一個兒子。他的祖父是個性情中人,對女人的興趣遠遠大過對田地的興趣。祖父一生愛女人無數,但只娶了祖母一個。對此祖父這樣解釋,會愛的偷着愛,不會愛的守着愛。可見祖父喜歡偷別人老婆。
祖父一生偷女人無數,每偷成一回,他便視自己偷時的心境在腳下踏出一塊地來回報女人,直到他把曾祖父留下的土地全部踏光。
祖父年老體弱時,突然吸起了鴉片,在鴉片黑騰騰的煙霧裏,他慢慢死去。他死的樣子車光輝見過,一臉安詳,幸福無比。
車光輝的父親是一個老實本分而又幾近猥瑣的男人。生下來就目光凝重,表情痛苦,仿佛極不情願來到這個世上。他寡言少語,很難與人為友。悶悶的心裏終日只想着一件事,怎麽把祖父踢掃掉的家業再掙回來。為此他起早貪黑,沒睡過囫囵覺,連件囫囵衣裳也舍不得穿,寒冬臘月寧可讓耳朵凍得流膿,也舍不得把箱底的狗皮帽子拿出來戴。縱是這樣,父親也沒能實現他的心願。土改時他手上的家業被一掃而光,父親變成了窮光蛋。這還不算,一九七六年後,父親被揪了出來,大隊書記莊向陽是莊福的後人,他給父親糊了一個紙帽子,尖尖的像個喇叭。父親整天頂着個喇叭給車家大壩掃了将近十年的巷道。每次批鬥會上,父親都被細細的麻繩反剪住胳膊,脖子裏挂個紙牌,讓人揪到臺上認罪。母親是一個膽小的女人,盡管也出身于地主家庭,但畢竟是小地主家,不能跟車家相提并論。陪着父親挨了幾次鬥後,她不堪羞辱,在一個風高月黑的晚上懸梁自盡。
那時車光輝不在車家大壩,他被莊向陽派到副業隊上幹活。副業隊在白銀、柳園一帶幹建築。車光輝因是地主的兒子,副業隊的髒活苦活全歸他幹,尤其是拆那些鋼筋水泥壘成的房子。車光輝整天掄着二十斤重的鐵錘,胳膊腫了,虎口裂了,照樣還得掄下去。副業隊長是管家劉二的後人,對他十分刻薄,甚至沒讓他參加母親的葬禮。
車光輝正是在那暗無天日的歲月裏學會了泥瓦匠,砌磚放線,樣樣俱會,而且無師自通看懂了圖紙,不久便在副業隊有了名氣。白銀、柳園一帶的城裏人看他心靈手巧,做出的活兒與別人不一般,暗地裏送他一個外號——車灰匠。
重振車家雄風的大業終于沒能實現,父親在“文革”結束的頭一年含恨死去。死時面如黃紙,枯幹如柴,完全沒有祖父那種從容。車光輝失去祖業,又無法在仇恨的目光裏茍且偷生,只能憑泥瓦匠的手藝,當起了灰灰匠。
沒承想他此生能在河陽城成就一番大業,想起往事,車光輝不但不恨那段歲月,反倒覺得上蒼暗中護着他,讓他經歷那番磨難。每每想及此段苦難,他就拿梁曉聲、葉辛那些知青作家聊以自慰,說,如果沒有“文革”,哪能有梁曉聲、葉辛們的今天。
在對待女人和金錢的态度上,車光輝更多地承襲了祖父的個性,跟祖父有很大相同。錢財方面,車光輝一直信奉錢是大家掙的,也是大家花的,能掙敢花,才是男人本色。河建之所以發展迅猛,無非是在掙錢與花錢上處理得當。還有,車光輝從不拖欠工人一分錢,工人掙的是血汗錢,尤其鄉下來的民工,掙錢容易嗎!車光輝當了幾年的包工頭,從沒拖過誰欠過誰,正因如此,他的信譽才在河陽城數十位包工頭中最好。
女人方面,車光輝卻有點講究。
……
這天早上,車光輝剛起床,手機響了。電話是人大一位副主任打來的,用婉轉的口氣,告誡他做某些事時要冷靜一點。車光輝知道副主任在指什麽,非常客氣地說:“一定,一定。”剛挂斷,一位副市長的電話又打了進來,口氣依舊溫和,說的還是同樣的話,同樣的事。車光輝笑笑,跟副市長做了保證。本想收拾利落出門,可電話一個連着一個,纏住了他,都是沖四合院打來的。
上午有個會,河陽唯一的文學刊物《河陽文學》今天迎來創刊十五周年紀念日,文聯和作協在賓館召開座談會。作為該雜志最大的贊助商,車光輝要在會上發表講話,還要以省作協副主席、《河陽文學》名譽主編的身份,給市裏幾個創作小有成績的文學青年頒獎。
車光輝年輕時候喜歡過文學,夢想有一天能成為作家,可惜這夢沒能實現。
此時已近九點,車光輝被電話困住的同刻,那座孤零零的四合院裏,河陽場城最有名的作家葉開剛剛睜開眼睛。他當然知道今天文聯開會,請柬十天前就有人專程送過來。但他決然不會出席這樣一個毫無意義的會議,他寧肯摟着大丫繼續睡下去,也不願去跟一幫酸臭文人開什麽鳥會。他自然清楚自己的缺席将使文聯精心準備了半年的會議黯然失色,可這不關他的事,因為他既不是文聯的什麽會員也絕非《河陽文學》的作者。他是葉開,一個自信能在本世紀最末一年創作出驚世之作的天才。
“嗨,告訴你件事兒,建築公司又來拆房了。”看到葉開睜開眼睛,黃大丫說。
葉開伸個懶腰,穿衣下床,打算洗臉。聽了大丫的話,一點不感吃驚,反說:“拆吧,索性把河陽城全拆光才叫過瘾。”
院外,推土機不知啥時已熄火,民工們三三兩兩圍坐在一起,抽着旱煙,眉飛色舞地說着這家人的長短。
“拆了七回了,人家壓根都不理,吓唬個球!現如今,朝裏有人路子寬,閑淡!”
“有個球!不就一個看監獄的嗎,有啥了不起?”
“聽聽,這叫人話嗎,看監獄的咋了?現今當官的,哪個的娃子是好貨,還不是輪着往班房子裏進嗎,誰個敢惹看監獄的……”
“就是,當官的一個個人五人六,娃子們可盡是墊臉貨。”
越是老百姓,嘴上越沒把門的。越是這些看似過得不如意的人,說起這種惡話來,越歹毒。
就在這時,一個女人蹬着自行車,遠遠地朝這個方向騎來。及至跟前,民工們認出是傻婆娘邸玉蘭,便齊着嗓子喊:“喂,傻玉蘭,過來唱兩段兒。”
其實用不着喊,邸玉蘭正是沖這兒來的,她跳下車子,朝民工們傻傻地笑笑,動作麻利地支好自行車,在後架上擺放好錄音機,沖民工們行個禮,就在錄音機的伴奏聲中跳起了舞。
立時,街道上的出租車停下來,來來往往的人一窩蜂地擁過來,把邸玉蘭嚴嚴實實圍在了中間。
11
河陽城有四大名人,傻婆娘邸玉蘭,丐幫頭子丁萬壽,瞎子大仙“神娃娃”,還有……
這邸玉蘭原本不傻,據說年輕時人長得很标致,在居委會裏當幹部,後來不知咋的就給傻了。一傻竟傻出了大名,居然坐上了河陽四大名人的頭把交椅。
邸玉蘭有三大愛好:攔車,上訪,堵街。
先說攔車。都說河陽城的官員有三怕:一怕百姓亂上訪,二怕攔車給開會,三怕子女變成大煙鬼。這二怕就是怕邸玉蘭。官員們坐車在河陽城視察工作,冷不丁就讓邸玉蘭給攔住。邸玉蘭攔車,往往出其不意,攔其不備,而且專門在人多時攔。這種場面,哪個官員不怕?圍觀的老百姓一起哄,邸玉蘭越發起勁,還會掏出兩條紅綢帶,邊跳邊唱。
邸玉蘭攔車既狠又準,官員們最好不要落下啥把柄,一旦把柄落到邸玉蘭手裏,不出三天,非把你的小車攔大街上,當衆給你開一次會。可官員們能不落把柄嗎?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呀。
再說上訪,河陽城這些年上訪成風,但凡重大的上訪,必有邸玉蘭參加。為啥?邸玉蘭是名人,號召力強,可以一呼百應。邸玉蘭往前一站,後邊呼啦啦一幫子人,那陣勢,不由你不怕。
堵街是邸玉蘭的即興表演,只要聞知河陽城哪兒出了事,邸玉蘭必在第一時間趕到,然後放開自帶的錄音機,連跳帶唱,不過五分鐘,那兒的交通準給堵死。河陽的交警也怪,一聽是邸玉蘭堵街,全都繞道去了別處,任由一條街長時間的堵上。為啥?惹不起。
今兒個邸玉蘭演的是堵街。見周圍堵了不少人,邸玉蘭放開嗓子唱上了:我是河陽的小廣播河陽的事情我來說舊城改造到處拆
半拉子工程四處擱
老百姓住的像狗窩
貪官洋樓裏養的小老婆
拆了東西拆南北
到處拆成個大豁落
……
車光輝踩着點兒來到會場。
主席臺正中,坐着應邀參加會議的副市長。副市長姓劉,很年輕,是從省裏下來的,到河陽不久,分管文衛,偶爾也受市長之命,處理一些別人不便于處理的棘手事。車光輝講話當中,就見他不時地接着電話,臉色赤一陣白一陣,看上去很焦躁。車光輝講到中間,眼睛的餘光掃了一眼副市長,正趕上副市長給他遞眼神,意思是讓他長話短說,他可能有急事要處理。
車光輝沒理副市長,繼續他的演講,他的講話深入淺出,切中時弊,講到了文人們的心坎上。多年的友好關系,使文人們越來越尊敬或愛戴這位曾經的文學愛好者。講話停頓處,掌聲如潮。
副市長坐不住了,跟主持人私語幾句,提前離開了會場。
車光輝心裏隐隐一笑,他的講話越發精彩起來。
果然,話剛講完,手機振動起來,車光輝一看正是劉副市長打來的,他離開主席臺,在會場一角接通電話,劉副市長在電話裏高聲叫:“快把你的人撤走,整個西街堵了。”
車光輝沒回話,合上手機,走進了會場。
會議剛剛開完,車光輝就聽到消息,說邸玉蘭大鬧副市長,把劉副市長的脖子都抓破了,還在小喇叭裏公開了劉副市長的桃色新聞,說他一到河陽,就把河陽的人尖子劇團的臺柱子任彩霞搞到了手,氣得劉副市長當下就責令交通警,将邸玉蘭依法管制了起來。
車光輝這才打開手機,撥了一個號,告訴他們可以撤了。
中午的飯車光輝沒跟與會者一起吃,這讓文聯主席很不安,說桌子都安排好了,省上來的幾位作家非要跟他一道吃頓飯,還想讓他講講自己的經歷,好給他們的創作提供豐富素材。車光輝笑着說,不會又要寫報告文學吧?文聯主席拍着胸脯說,這次絕對不,他們是誠心誠意跟你交朋友的,這幾個人名氣大得很,若不是你的面子,他們都不肯賞光。
“比葉開的名氣還大?”車光輝突然問。
文聯主席結巴了幾下,臉色漲紅,光光的額頭上竟冒起了虛汗。車光輝說:“回頭你跟葉開帶個話,他的架子也太大了,要擺譜上別處擺去,河陽城不吃他這套。”文聯主席一連幾個是,正想借機說說葉開的壞話,車光輝的車子已到了。
車子徑直開到了河陽賓館,市長夏鴻遠在等他。
剛見面,夏鴻遠便問:“怎麽回事老車,不是說好那房子先不拆的嗎,咋又添起亂來。”
車光輝笑說:“不好意思,我手下搞錯了,本來拆的是另一家,誰知他們跑到了老葉家。”
夏鴻遠拍拍他的肩:“老葉一上午托人給我打了不下十個電話,你猜他搬了誰,省廳的老謝,這家夥,做事沒個邊。”
“真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車光輝避開夏鴻遠的目光,有點過意不去地說。
“沒事,”夏鴻遠倒是大度,“都怪劉振先,沒事他瞎湊哪門子熱鬧。”
劉振先就是劉副市長,車光輝并不清楚,劉振先正是接到夏鴻遠電話才趕去的。
說着話兩人到餐廳,夏鴻遠告訴車光輝,省建設廳的汪副廳長來了,點名要見他。
車光輝說:“那敢情好,正好跟他說說評獎的事,今年的魯班獎說啥也得拿下。”
“不急,先聯絡聯絡感情,評獎的事以後說。”
隔壁包房,河化集團的老總陳天彪也在陪一桌客人。客人是省經貿廳的,專門為河化上市的事而來。河化上市折騰了好幾年,真可謂一步三坎,折騰得大家都沒了激情,問題還是一大堆。陳天彪甚是焦慮,河化上市是一個大概念,按市長夏鴻遠的說法,它不僅關系到河化的存亡,更重要的,是河陽能不能打出一個上市公司,這關系到河陽的形象,影響着河陽的未來。
陳天彪越來越有一種讓人牽着鼻子走的感覺。
飯菜很講究,是市裏一幫人提前商議着定的。這些年吃飯越來越成為一道難題,如何能讓客人吃得舒服,吃出本地特色,吃出賓主感情,吃得不顯山不露水還能把事情辦成,成了衆生專門研究的一個課題。好在眼下是吃飯的黃金時節,河陽各種土特産一股腦兒地下來了,什麽發菜、沙蔥、沙米粉、冬蟲草,當然少不了世界獨一無二的白牦牛肉。今天宴請的都是男賓,桌上特意添了一盆清炖牦牛鞭,色香味美的鞭湯剛一上桌,就引出一桌子的笑語,氣氛一下松弛不少。
省裏來的王主任開玩笑說:“陳總,你這是讓我們犯錯誤呀。”
陳天彪賠着笑說:“王主任覺悟高,錯誤哪能輕易犯您這兒。”
“說的也是,都讓你們老總犯光了,我們想犯也挨不上。”
“是錯誤不敢找您呀,怕您‘雙規’它。”
一桌人哈哈笑起來,陳天彪忙起身敬酒。河陽敬酒的規矩是喝二敬一,要想客人喝,你得先喝兩杯。陳天彪這已是第三次敬酒了,他的胃讓酒精咬得一陣陣疼痛,強忍着把酒杯捧到王主任面前。王主任說:“陳總你別老敬酒呀,這樣敬下去我們吃不消。這樣吧,你講個段子,我們大家幹一杯。”
衆人叫好。陳天彪哪是講段子的料,酒桌上他最怕這環節,為了讓客人盡興,硬着頭皮講起來。正講着夏鴻遠進來了,夏鴻遠今天是兩頭跑,兩路客人都重要,都要照顧到。陳天彪忙起身讓座,夏鴻遠說不必了,我給各位領導敬杯酒,說着端起酒杯,要跟王主任他們碰杯。王主任也是喝到了量,加上夏鴻遠沒陪他們這一桌,有點不高興,便借故要按河陽規矩來。夏鴻遠臉上隐隐不樂,嘴上卻照舊熱情得很。陳天彪看市長不想喝酒,便打圓場,說:“市長的酒我喝了,各位可一定得給市長面子呀。”王主任啪地放下酒杯,不說話,也不看夏鴻遠,裝醉。夏鴻遠沒了面子,又不便發作,硬着頭皮把酒幹了,不再敬酒,跟陳天彪叮咛道:“一定要讓領導們吃好喝好。”說完打着哈哈,出去了。
氣氛有些尴尬。正在這時劉振先趕來了,誰也沒想到他跟王主任熟,王主任看見他,臉上頓放異彩,說:“我還當河陽市沒人了,振先你怎麽才到?”
劉振先脖子裏貼着膏藥,嘴邊還露出一道血口子:“別提了,今兒人丢大了,遇上瘟神了。”
王主任大約知道點劉振先跟夏鴻遠的內情,借題發揮說:“你們河陽盡出瘟神,啥時我給你弄道符,保你太平。”
劉振先道:“就怕你的符沒到,我的命先沒了。”一看陳天彪臉色不對勁,端起酒杯說,“借花獻佛,我給各位神仙敬個酒。”
王主任很爽快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這頓飯就這麽不痛不癢地結束了。王主任推說下午還要查賬,不能再喝。一聽查賬兩個字,陳天彪忙婉言相留,硬要王主任再喝幾杯。劉振先說:“要不請領導們上樓休息吧,沒喝夠下午接着再喝。”
送客時陳天彪跟車光輝碰在了樓道裏,沒說話,點個頭算是打了招呼。望着陳天彪跑前跑後請客送神的樣子,車光輝心裏浮上不少感慨。
12
九月的河陽格外燥熱,大風過後,小風接二連三刮來,刮得人心裏幹焦幹焦的惱火。因為缺雨,空氣裏總是浮着針尖大的沙塵。不少人開始咳嗽,肺部憋悶難受,接着鼻孔流血,夜裏睡覺不知不覺流出來,早晨枕巾上鮮紅一攤,血腥彌漫在屋子裏。
人們立刻變得恐慌,懷疑河陽遭了瘟疫。醫院方面卻鎮靜得很,只說是持續沙塵天氣下人因空氣幹燥和精神郁悶所致,至于謠傳的瘟疫和瘧疾,醫院既不證實也不辟謠,反讓患者越發恐慌。
車光輝也流了鼻血,不是很多,但把老婆吓壞了。
“快上醫院看看。”老婆劉素珍一遍遍催他。
“看啥看,不就淌幾滴血嗎,有啥大驚小怪的。”車光輝不滿地白一眼老婆,他最見不得劉素珍遇事沉不住氣的毛病。
“幾滴血,你還嫌少呀,當是我們女人家,流了就流了……”劉素珍挨了嗆,心裏委屈。
“行了,就你的是命,吵吵個啥,該做啥做啥去。”
“你的身子你的命,操心操得罵出來了?”劉素珍扔下手裏活計,出了門,心裏嘟囔:“好心當成驢肝肺,這麽煩你就別回家。”
車光輝真是越來越煩這個女人了,一進門她就叨叨,讓你沒法安神。
這陣子他很忙,一氣吃下幾個大工程,睡覺的時間都少有。
酒廠的新項目科技生态園已通過招标。這是一個大工程,僅土建就有六千萬,本來他能全部拿到手,臨招标時省建委招标處又介紹來一家江蘇工程隊,硬是挖走一千多萬。酒廠的胡總跟他是多年的鐵關系,為這事還專門跟他解釋半天。車光輝當然不能計較,現在争一個工程比争一個市長還難,能順順當當拿到四千多萬,他已經很知足。
另一項是廣場的搬遷。河陽廣場的擴建方案反反複複折騰了幾年,總算有了眉目,大什字四周的單位都要搬,一半單位要挪到城西古河灘上去。考慮到穩定因素,這次是先建後拆。車光輝拿到五個單位的承建合同,總在一起,算是一項很大的工程。
最讓他頭疼的是墊資。酒廠墊資他不怕,反正有酒頂,多年的老行情,錢一半酒一半。盡管酒不好賣,可到他手裏,再不好賣的酒他也能立馬變成錢。關鍵是這五家單位,少說也得墊三千多萬。這個數字對他有難度,他正在四處跑款,跑得他一肚子傷心。
如今行情不比往年,銀行貸款卡得死緊,每個關口都要他親自跑。去年年底,銀行來了個大換班,原來的老關系全調到外地,現在是清一色的年輕人,交道不好打呀!
車光輝感到很憋氣。跑一個關系容易嗎?求爺爺告奶奶給人家當孫子不說,沒完沒了整天讓人家吊在屁股後頭,陪吃陪玩還要陪人家三大姑六大姨外地旅游,錢花得起,時間陪不起。好不容易搞順一個,還沒怎麽用,一拍屁股又走了,你跟誰訴苦去?只能打掉牙悄悄往肚裏咽,還得撐出笑臉再去讨好人家。
他現在好歹也算個人物,到了如今這幫年輕人面前,照樣得規規矩矩哈腰點頭,稍稍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