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大風過後,河陽城陷入了靜默。
盡管有消息說,電視臺和氣象局的四個工作人員冒着生命危險搶拍的紀實片驚動了省裏和北京城,也盡管有消息說,上任兩年的市長搶在第一時間趕到省裏,為河陽争取救災物資,但河陽城蔫頭耷腦,就跟賊偷光了氣一樣。
人們從屋裏走出來,突然發現河陽城爛掉了。像個被人捶扁了的老女人,千瘡百孔,那本來就滿是皺折的皮膚到處裂開血口,黃沙一灌,更像潰爛的血口抹了一層渾濁的紅藥水,令人發嘔。
空氣是發了黴的那種,黏黏的,腥,還帶着酸臭。一股腐爛的氣息彌漫在空中,細細一聞,就品出是一股殘存在城市裏很久遠很久遠的死亡氣息。人們紛紛把目光挪過來,投向西邊的古河灘。亂石河灘上面,果然浮出一層褐紅的血霧,既不流動,也不飄散,像城市的陰魂,懸浮在半空……
接二連三的消息讓人傷心。
先是說公安局清點隊伍時發現少了一個人,點來點去不知少的是誰,後來值勤幹警說,肯定是那個穿粉紅色裙子的女學生。一查果然那女的不見了,可她的裙子還在,粉紅粉紅的,懸挂在牆上。
接着說寺裏那座千年古塔倒了。啥時倒的不知道,反正風停了不久,有人說眼裏望不見東西了,跑去一看,古塔就倒了。古塔怎麽能倒呢?千年的古塔,啥沒經見過,大風大浪都熬過來了,怎麽這次就倒了呢?
古塔倒的很日怪,就像放倒了一棵樹,倒下來仍是好好的,居然沒撞碎。
塔裏面肯定有寶藏!
圍觀的人立刻撲上去,撲到塔的身上,鑽到塔的肚子裏找寶藏。公安趕來的時候,塔都囫囫囵囵的,等拿槍把搶劫的人吓唬出來,塔就“嘩”一下碎了。
碎了!
你說日怪不日怪?
更日怪的是,九十九歲白壽的文老先生死了!
大風停了的第二天,老城裏人黃風忽然記起文老先生,扔下手中的活計,從貧民窟一路小跑到了文老先生的古院子裏,就發現文老先生死了。文老先生死得越發奇怪,他躺在竹椅上,眼睛睜得大大的,睜成兩個大問號。
黃風大感驚訝,一連五天的大風,文老先生眼裏竟無一粒沙子!
文厚也死了。死得更慘,身子蜷縮成一團,上面蓋着厚厚一層沙,黃風挖出他時,文厚黑窟窟的眼裏全是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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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孫面前,躺着大風前摔死的另一只鷹。
黃風拽起文老先生時,猛聽有人說:再差一歲了,咋就活不過去呢?
這聲音來自哪裏?黃風怔了半天,近乎癡呆地盯住文老先生,盯着盯着,猛覺文老先生一定是看見了什麽。
看見了什麽呢?
此後,這個問題便久久地困擾着黃風,讓他本來就古怪的行為越發古怪。這個名門望族的落拓子弟,帶着這個巨大的疑問,開始了他人生最黑暗的思考。
文老先生的葬禮簡單而淳樸。葬禮由黃風主持,參加葬禮的除了黃風一家,還有不少聞訊趕來的聽書人。過去的歲月裏,他們沒少聽過文老先生的段子,有些段子已成為經典,對他們的人生起到潛移默化的作用。人們默默地站在文老先生棺材前,以非常複雜的心情跟這位白壽老人告別。黃丫兒發出傷心的哭,她是人群中唯一披麻戴孝的,她的哭引得周圍不少人淌下了淚,對此黃風感到滿意。在黃丫兒的哭聲裏,黃風很像回事地為文老先生點亮了長明燈,打起了幡,還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文家爺倆在黃風的細心打理下,平靜地上了路。
黃丫兒一路放悲,她的悲哭引得姐姐大丫深感驚訝。大丫拉了一把她說,行了,哪有那麽多眼淚,也不怕人笑話。二丫跟着說,做做樣子就夠了,還真當成文家的人了?
黃風惡惡地瞪過來一眼,見兩個女兒一臉的無所謂,遂沖天空“呔”了一聲。
葬完文老先生,黃風照例邁着四平八穩的步子,來到廣場。文老先生眼裏那兩個巨大的問號,讓他親手埋進亂石河灘那片寂靜的公墓裏,像替自己埋住一個秘密,心裏不免激動。
這是大風過後的第七個日子,廣場裏早已人流如織,關于大風帶來的種種不快,這兒是最好的發洩地,間或有啥子疑惑,自有人給你解開。
當然黃風沒啥疑惑,那兩個問號,他是不屑跟“神仙”們講的,他們懂個鳥,只會哄弄鄉下人,騙幾個鳥錢。
穿過亂攘攘的人堆,黃風往裏走,不時有人跟他搭讪,當然不是熟人,河陽城黃風沒幾個熟人,這不能怪他,像他這樣世襲身份的貴族,河陽城本來就沒幾個,文老先生這一走,說不定就剩了他一人。至于眼裏這些亂七八糟的鳥人,黃風是決然不會與他們為伍的。
有人用胳膊肘搗他一下,駐足一看,是一小年輕,混混,眼睛眨巴了幾下,沖黃風掀開西裝右襟,鬼一般悄聲說:“要古幣嗎?”
“呔!”黃風兩眼一怒,混混吓走了。
又有人伸手拽他一下,拽的是後襟,黃風轉身,見是一青眼圈的人,“要面嗎?”“呔!”黃風揚聲呵斥,青眼圈剜他一眼,龇着牙走了。
安穩了幾步,刷一下頭頂涼下來,黃風神經質地收住步子,擡頭一望,已走到通天柱下。只見壓着他的這幢樓渾身開滿窟窿,黑咕隆咚的,像個怪物。細一看,才發現樓上的玻璃全碎了,怪不得腳底下的光跟往日不像,嚴嚴實實的變成一片暗。讓風給刮了?日怪,這樓的玻璃也敢刮,膽子不小哩。
又走幾步,人更密了。風後的太陽毒,烤得廣場火辣辣的,立不住人。賣磁帶賣喇叭賣內衣內褲賣古玩的全挪了過來,樓成了一頂遮陽傘。有人直沖沖擋住他問:“要字畫不?文老先生聽過嗎,他屋裏的字畫。”黃風驚了,這麽快就有人兜售文老先生的字畫,可那字畫明明是自個親手交博物館的,這鳥從哪弄來?他問:“真還是假?”
“哎哎,怎麽說話呢?假的還敢賣,讓人捉了,還不撕碎爺們?爺們搞的絕對是真,不信……換個地方讓你瞧瞧,開開眼?”黃風見這鳥神色不像是蒙人,一賭氣跟過去,鑽進樓邊圍着的工棚裏,“爺們”四下望望,确信沒人跟過來,才顫顫地從懷裏取出個油布卷兒,抖開,就見一只鷹尖叫着飛過來。
是真的!文老先生的鷹搏擊天空時目光裏沒有憤怒沒有仇恨,是一種幽怨,一種悲憫,一種傷感。那目光是文老先生的目光,穿透一切又能寬容一切,鷹的搏擊,是為了證明自己是鷹,而不是簡單地捕捉獵物。
黃風不語了!這鷹當時他要留下來,又覺不光明磊落,最終還是戀戀不舍地交了上去,沒想到……
“哎,你到底識不識貨,不識貨別找麻煩呀。”“爺們”見他發愣,不耐煩地說。
黃風恨恨轉身,感覺讓人喂了一只蒼蠅。
見他離去,“爺們”又跟在後頭死纏,黃風惱了,一聲“呔”!“爺們”一聽這“呔”,知道碰到誰了,一溜兒鑽了。
黃風突然有了傷感,一股說不出的悲憫湧上來,不知為誰。
又有人拽他一下,見他不搭理,緊跟着又捏了一下他的手,綿綿的,有幾分柔,駐足,是一拉客的暗娼,丫兒那麽大點人,也幹這個。只是那臉,白一道子粉一道子,活生生毀成個鬼。
女子飛他個媚眼,說:“包你舒服。”
“呔!”黃風從胃裏喝出一聲。
女子并不明白“呔”到底是去還是不去,跟緊着問:“不去就不去,盡呔個啥?”
女子氣氣地咒他一句,忙着招攬別人去了。
黃風終于來到文化館樓下,茶社老板遠遠看見他,扔下手中的杯子忙忙迎過來,笑堆在鼻梁骨兩邊問:“還坐外頭呀?”
“自然。”黃風奇怪這個錢掙有點昏頭的塌鼻梁男人每次總這麽愚蠢地問自己,我坐過裏邊嗎?他很不高興地躺到塌鼻梁男人遞過來的竹椅上,恨恨地瞪了塌鼻梁男人一眼。
這把竹椅可以說是茶社老板專門為他定做的,河陽幹燥,竹椅是經不住茶客們折騰的,茶客們躺的是清一色的鐵管架帆布面那種,結實,耐髒。黃風不同,誰都知道他是黃進士的後代,名門之後,必是有所區別的,就專門替他買了這張竹躺椅。當然跟文老先生那竹椅沒法比,但至少也算把竹椅。
“來杯茯茶還是……”塌鼻梁男人又問。
這回黃風不能不生氣了。“我喝過那玩意嗎?”他斜斜地把話甩過去,塌鼻梁男人一想自己又多了嘴,讪笑着給他沏好茶去了。
茯茶,哼!那玩意也敢叫茶,真是不知羞恥。黃風巴一眼裏面茶客面前放的杯子,紅乎乎、黑乎乎一杯,像豬血,又像馬尿,居然有人喝,不就是一些亂茶根子一煮,熬成的渾水嗎?河陽人竟把它當寶貝,喝成了一股風,還跟什麽臘肉、行面套起了“三套車”,連省上一些大幹部來了都點名吃那玩意,日怪!
塌鼻梁男人捧來一把紫砂壺,一個紫砂小杯,恭敬地放在他面前,黃風這才消了氣,很斯文地提起壺,蜻蜓點水似的,燙了一下杯,才沏上龍井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呷。
喝茶是消磨時光最好的方法,一口一口中,日頭便從東邊爬到頭頂,不知不覺又滑落到西邊。河陽這些年大旱,四鄉八鄰的莊稼曬了,農民們種地種不出收成,青壯勞力跑了新疆,剩下跑不動的,就來河陽城喝茶。當然更多的是河陽城下了崗的工人,一時不知該做點啥,先來喝段日子茶。這茶社就有點緊張,東頭偌大的核桃園子,也改成了喝茶的地方,人還是裝不下,就有生意不景氣的店鋪,紛紛改頭換面,挂了茶社的牌子。
光喝茶寡味,還有麻将、牛九、象棋擺在茶桌上,随茶客的興。至于賭幾個錢,茶社老板只管望風,不擔大的責任,讓公安抓了,茶客自認倒黴。
黃風常來的這家茶社,沒賭博,過去是文老先生說書的地方,叫文書園子,文老先生不說書後,這地方拆了修成樓房,改成文化館,茶社照舊開,只是說書改成了彈曲兒唱賢孝,一樣吸引人。人一多,茶社裏面的氣味就渾濁,尤其鄉下人多時,腳臭氣熏天,連屁也響響地放出來,再夾雜些劣質香煙味,狐臭味,一股腦兒飄起來,真是臭不可聞。因此黃風是從不坐裏邊的,門口透風,還能觀景,廣場裏人雜,景也雜,稀兒怪兒的事,都逃不過黃風的眼睛。
觀着觀着,黃風就觀上景了。那是啥東西呢,粉的,又像是紅的,有風就飄幾下,沒風就吊着。不是紅旗,樓蓋起來不到半年,紅旗就讓風吹沒了影。倒像是女人家的內衣褲,對,挺像。黃風很快判斷出通天柱高頭那粉紅顏色的,一定是女人家的內衣褲,說不定上面還沾了穢物。天喲,咋把它日弄上去了呢?
“呔,快來,快來——”他忙不疊地喚塌鼻梁男人,及至跟前,鎖着嗓子問,“快看,那是啥東西?”
塌鼻梁男人見他指高處的樓頂,略帶幾分神秘地回答:“是婆姨身子底下的衣裳,挂上去好些日子了。”
“呔,還真是——”
這下糟了。黃風霎時明白文老先生眼裏那兩個巨大的問號,一定是文老先生看見了它。穢物呀,穢物也讓風給刮上去,挂到河陽城頭上,了得?
這樓保不住了,穢物壓頂,大兇呀,這樓一定保不住了,保不準連河陽城都要遭滅頂之災……
“呔!”
黃風朝樓“呔”了一聲,扔下茶錢,走了。
剛進院門,就聽見二女子黃二丫的聲音。這破鳥有些時間沒來家了,也不知她那破日子過得咋樣。葬文老先生那天,黃風見她穿得人不人鬼不鬼,遂斷了跟她讨問的念頭。及至裏邊,二丫草草跟他打過招呼,張羅着做飯去了。僅僅一瞥,黃風就捕捉到隐匿在二丫臉上的不祥,八成又是讨氣了,黃風轉念了一下,卻無心思多想。這些年,他已越來越不把女兒們的事放在心上,這樣說并不意味他是一個不盡責任的父親,事實是他在三個女子身上耗費掉大半生的心血,到頭來卻沒得到一點回報。他原來固執地認為自己可以把她們調教為舊時上等人家那種知書達理,端莊賢惠,高貴得讓男人望一眼便永世珍愛的女子,不料中途便發現自己純屬枉費心機。女子們的叛逆大大超過他的想象,那種離經叛道的瘋狂作為簡直讓他無地自容,甚至懷疑這幾個孽種是不是他的血脈。終于有一天,黃風想通了,覺得世間萬物總是這麽輪回,女子們的堕落不怪世風,說到底還是上蒼對黃氏家族的一種懲罰。他當年不也以同樣的手段毀滅了自己的父親嗎?溯根究底,家門不幸已是老早的事,或許正是命定,犯不着傷神。
吃飯時黃風只是略略提了一下,說:“你家那破鳥男人還照舊?”
黃風說話一向是把人稱作某鳥。在他眼裏,滿世界的人就跟鳥一樣,呼啦啦來,呼啦啦去,整天叽叽喳喳,嘈嘈切切,卻不知究竟為着什麽。朗朗乾坤,人不過浮塵一粒,該來則來,當去則去,何苦跟鳥一樣為奪食而奔命。命奔好了能咋?只不過變成一只稀罕鳥,讓人囚在籠裏,充其量玩物一個。奔不好又咋?就如這滿樹麻雀,整日叽叽喳喳,苦叫一世也是白搭。雖是如此,黃風還是把鳥分了幾類,那詞便跟着豐富起來。什麽“爛鳥”“破鳥”“壞鳥”“挨刀鳥”“混鳥”等等,因人而異,決不亂用。比如二丫跟她男人,黃風一律稱作“破鳥”,大丫被稱為“爛鳥”,大丫男人卻被冠之以“絕命鳥”,其中含義連大丫都弄不明白。獨獨對黃丫兒,卻是一直稱作“小鳥”的,這一個“小”字,蘊含了他為父的無限愛意,間或還有隐隐的不死願望。
“照舊。”二丫不敢擡頭,生怕臉上的表情露出破綻,邊扒拉飯邊怯怯地吐出兩字。
“那破鳥男人,早就該踹了。”一邊的黃丫兒接過話,擰眉道。
“亂呔!”黃風眉頭一鎖,“啪”一下将筷子摔碗上,兩眼怒到黃丫兒臉上,随後帶幾分失望地說:“這話不是你能說的。”
黃丫兒吐了下舌頭,表示知錯,但随後忍不住又道:“幹嗎非要跟個男人才活?”說話中間窺了一眼黃風,吓得把後半句縮回肚子裏去了。
三個人悶聲吃飯,屋子裏的氣氛破壞着一家人吃飯的情緒,尤其二丫,嚼飯時牙都是輕輕的,生怕弄出響動,惹來一桌子罵。太悶了,黃丫兒先受不住,眉一揚道:“今兒我去保姆市場了,你們猜,誰家聘了我?”
文老先生一死,黃丫兒算是自動失業,只好自個跑着找事幹。
“誰家?”二丫擡起頭,細聲問。
“車光輝家,想不到吧?”黃丫兒得意地一笑。
黃風心裏“咯噔”一聲,舒開的眉複又擰緊,繩索一般,忍不住問:“就是那個包工頭子家?”
“嗯,一個月四百塊,還管吃住。”
“有這麽好的事?”二丫臉上羨羨的,都說車家用保姆條件極高,挑了長相挑性格,沒想竟挑上了丫兒。
“合同都簽了,沒騙你們。”黃丫兒說着就要拿合同,被黃風止住了。黃風望着丫兒,慎重問:“憑啥?”
“我也不清楚,”丫兒嗫嚅道,“去了好幾個,後來車老板挑了我,他說……”
“說啥?”黃風緊問。
“說……說我是文老爺子家幹了的。”
“噢——”黃風長籲一口氣,心裏越發糊塗,一個爛包工頭子,竟敢學文老先生!
夜裏,黃風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正在廣場裏聽賢孝,猛聽轟隆隆一片巨響,擡頭望時見通天柱“轟”一聲倒了,打天上落下來,山崩地裂般,四周的人頓作驚鳥散。塵土滾滾中,兩只鷹飛出來,正是大風時掉到他家和文老先生家的那兩只,鷹嘴大張,撲向四散的人……
醒來後頓覺這夢怪怪的,邊回味邊琢磨,正琢磨着就聽見隔屋裏二丫低低的泣啜聲,中間還夾雜着丫兒的聲音。
說是隔屋,其實只不過是一間大屋的中間拿三合板隔了道牆,又留出個小門。黃風睡大間,丫兒睡小間,夜裏翻個身都聽得清晰,別說是哭。
黃風以前不住這房子,“文革”後政府落實政策補償他一院平房,住了将近二十年,四年前拆了。市上搞陽光工程,拆了一大片平房,把他們臨時安頓在這,說是一年新樓就建好,還簽了合同。誰知樓建了三層就建不動了,一直擺在前面,擺了三年還不見動靜。這一片近兩千號人,就在這貧民窟裏擠着,那個拆房修樓的人正是車光輝。
細心聽半天,黃風終于聽出是二丫男人在外頭又有了女人,還要跟二丫離婚。這破鳥!黃風登時氣得心裏擂鼓,他要找多少女人才夠!
這該死的破鳥男人,遲早要碰死在女人上!
一想二丫,黃風又覺這破鳥也是咎由自取,讓人家羞辱,活該!當初一句好話都不聽,現在知道跑娘家哭,晚矣……
二丫現在這男人,叫蘇朋,酒廠的,說是在外頭跑銷售,一年回不了幾次家。黃風對這破鳥男人沒一點好感,當初二丫跟蘇朋鬧出有辱家門的醜事,讓蘇朋老婆抓到床上,差點鬧出人命。當時黃風只扔給二丫一句話:“我寧可讓你去死,也不會讓你跟這個破鳥男人,他會毀你一生啊!”二丫不聽,硬是撕破臉皮離了婚,嫁了蘇朋。
實踐證明,黃風沒看走眼呀。
蘇朋的的确确有了另外的女人,而且這一次,絕不是随随便便玩一陣就扔的。
兩個月前,他領着野女人堂而皇之地走進家門,跟二丫介紹:這是林倩倩,金昌公司的促銷員。二丫瞅了林倩倩一眼,沒說話,也沒沏水,對着鏡子收拾了一下頭發,上班去了。二丫在一家小食品廠幹統計,具體的活是把當天各班組生産的餅幹、蛋卷等分門別類統計下來,報到財務科,讓財務科核算班組的工資。班組工資一出來,她再按各班組個人的崗位、定額、廠齡等算出每個工人的工資。活不累,可二丫幹着沒勁。廠子生産的餅幹蛋卷銷不動,全壓在庫房裏。工人工資一年前就開不出,隔一陣發給幾箱餅幹,隔一陣又發幾箱蛋卷,工人們只好一下班就趕到夜市,扯着嗓子喊賣。這年月,沒錢的你喊死也沒用,有錢的誰又買你這個?人家領着孩子進超市,盡挑南方産的,電視裏整天讓明星做廣告的食品買。二丫起初也賣過一兩次,羞羞答答往人堆裏一站,使勁憋足了氣也叫喊不出,後來她把東西送了車間裏的姐妹,再也不丢那份人了。
廠子發不出工資,工人幹活還有啥勁?抱着箱子打盹的,摟住脖子喧謊的,板着臉罵廠長的……就是找不見認真幹活的。二丫慵懶着身子在車間裏打了一會瞌睡,忽然記起蘇朋領的那個女人。打扮得妖裏妖氣,袒胸露臂,頭發還染成棕色,活脫脫一只雞,還他媽什麽鳥促銷員。再細想那雞望蘇朋的眼神,跟蘇朋說話的語氣,心裏頭就撲撲騰騰直跳。不行,我得去看看。
她蹬着自行車,懷着一種異常興奮而又接近恐怖的心情往回趕,上樓時猛然多出個心眼,把腳擡得老高,盡量不發出聲響,心也跟着懸起來。說來也怪,二丫既擔心自己這趟白跑又更怕真的抓到什麽。開門時她猶豫了,算了,眼不見心不煩,反正他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抓到又能咋?還不惹自己一肚子氣。又一想不行,我不能讓他這麽明目張膽地欺負,他要真敢把野女人領到自家床上,老娘跟他沒完!她猛地打開門,像公安人員一樣沖進去。
卧室的門大開着,地毯上乳罩、褲頭、長筒襪像嘲笑她似的,發出綠色的光芒。再望床上,那雞果然赤條條偎在蘇朋懷裏,正拿串葡萄舔哩。
她愣在卧室門口,被床上兩個人的鎮靜吓住了,他們居然不害怕、不恐慌,連驚叫也不響一聲。
二丫想撲上去,想撕住雞的頭發,把她撕爛、撕碎,還想掄把菜刀,用勁朝蘇朋身上砍上十刀、一百刀,不,一千刀。
但她最終還是忍住了,不聲不響地扭頭出門下樓,陽光打在她毫無血色的臉上,像打在一具僵屍上。她感覺不出疼痛,只覺得自己的臉冰涼,全身冰涼,像掉進一口深井,水讓她窒息,卻無力掙紮,也不想掙紮,任自己掉下去,完完全全讓水淹沒。
二丫對婚姻有着完全不同于一般女人的想法,她自始至終認為,婚姻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娛樂,就像天上的兩只鳥,從不同方向飛來,一只吸引了另一只,找個地方築下巢,輕輕松松地叫,成雙成對地飛。天是藍的,呼吸是自由的,小巢是供夜晚叫歡的……男人和女人,原本就是一對鳥,到一起,是因為吸引,因為娛樂,既然不再有吸引,不再有輕輕松松的娛樂,死守在一起,又有何用?
以前,蘇朋只是在外面打打野食,他是個重色的男人,第一次見面她就得出這樣的結論,到現在也未改變。若不好色,蘇朋不會把她摁床上,她也嫁不了蘇朋,因自己而不讓蘇朋好色,這有點癡想,而且也不合邏輯。憑什麽?所以她把蘇朋放得很開,想幹啥幹去,只是別碎了她的夢。可這次不一樣,蘇朋竟然把雞(這時她已确信林倩倩是只雞,跟廣場裏站的、大街上跑的沒啥兩樣)帶到她的床上,蘇朋可以是大家的,但小巢是她和蘇朋獨享的,她不能容忍別的女人侵占她的小巢,玷污她的床,何況是只爛雞。
她在街上一直溜到天黑,毫無目的地亂溜,她沒地方可去,只能在街上溜着。二丫沒有朋友,廠子裏的姐妹下班還要練攤,沒誰像她這麽不在乎錢。姐姐大丫那兒她想都不敢想,要是讓大丫聽到,一準把她笑死。她只好在街上心灰意冷地走,一連碰了幾個打野食的男人,色迷迷湊過來跟她套近乎,問她去不去?她能聽懂這話,這方面她特有天賦。她望望套近乎的男人,失望地搖搖頭,這些男人太沒檔次,髒而粗俗,沒一點口味。如果碰上賞心悅目者,也許就跟去了。她不是想報複蘇朋,有什麽值得報複的?她只是想碰上個男人,讓他擁着,讓他暖着。這個想法幾乎與生俱來,每每心情不爽的時候,這想法便更強烈。二丫渴望着生命中有那麽一個男人,總是在關鍵處跳出來,給她撫慰,給她歡愉和快樂……
她憤怒至極,轉了一大圈,居然連這麽個欲望都難滿足。好男人倒是不少,可都讓女人吊着,吊得好緊,生怕一松手讓她搶了去。媽的!她心裏罵句髒話,恨恨地回來了。
蘇朋和雞出去了,大約是餓了,溜出去填肚子。屋子裏彌散着一股腥臭味,很刺鼻。她走進卧室,将床上的東西一股腦兒扯下來,抱到樓道的垃圾口,點燃,望着“噗噗”蹿起的火苗,她有些興奮,心激動得迸出來,臉上燃起一股火苗,像是把心頭積壓的很多東西一道燒了。
她換了新床單、新被子、新枕巾,把地毯扯下來,扔到陽臺上。看看再沒啥可換了,方坐到沙發上,開始想一些事情。
有些事情是值得人反複去想的。
想着想着,二丫忽然望見了門鎖,門鎖還是舊的,這重要的環節差點給忘了。她打開抽屜,裏面真有一把新鎖,記不起是啥時買的,或者它一直就在抽屜裏,等她今天用。
她鼓搗半天,竟然卸不下舊鎖,恨恨踹了一腳門,罵了句“他媽的”,二丫是絕少罵髒話的,打小起她們三姊妹說的每個字都要經父親嚴格的挑剔,想不到這幾年髒話竟在她腹中越來越活躍,關鍵處總能恰到好處地跳出來,幫她洩掉怨氣。
二丫折騰半天,還是白費勁。不行,得找個人換,二丫是下定決心要換鎖了,這麽想着她便想起三兒,一個很年輕的男人,車間裏紅紅的弟弟,以前幫紅紅擺過攤,管二丫叫姐。
三兒沒問為啥換鎖,二丫讓她換,他便換。舊鎖太牢,弄了半天才取下來,三兒頭上冒了汗。
三兒換鎖的時候,二丫一直盯着望。她覺得今天的三兒特有勁,鼓脹的膀子隆起一塊塊肌肉,很強健,也很性感。三兒長大了,不再是以前那個毛手毛腳的大男孩。她給三兒沏茶時忽地記起他有個對象,順口問:“三兒,你對象呢,咋好久不見你們在一起?”三兒望了一眼二丫,并沒看出二丫跟平時有啥不同,依舊明明亮亮微笑着,抹把汗道:“早吹了,她嫌我沒房子,跟個四十歲的男人享福去了。”
二丫沒吃驚。現在的小姑娘,現實得叫人咂舌。哪像她們,常常把婚姻跟夢攪在一起,攪得連自己都犯困。女人失去夢,目标就很明确、很直接,有時簡直赤裸裸的,做啥事都直奔主題,省略掉一切模糊而又麻煩的過程。二丫覺得還是現在的姑娘實際,可又覺太實際了也沒味,這問題一時複雜起來,鬧得她心煩。聽三兒跟對象吹了,二丫心裏莫名地亮堂許多,她說:“吹了倒好,省得将來麻煩。”三兒還以為二丫要同情他,安慰他,腦子裏已經想好一些很男子漢的話,不料二丫軟軟一句,把這道麻煩給省了。他很感激,覺得二丫維護了他的尊嚴,便進一步說:“這輩子掙不下它個幾百萬,我就不讨老婆!”說完忙望二丫,生怕她不相信自己的決心,或是笑他瞎誇海口。
二丫沒有。三兒掙不掙錢跟她沒一點關系,讨不讨老婆就跟她更遠。她只是覺得三兒今天像個男人,口氣像,表情像,望自己的眼神更像。這像讓她模糊。以前三兒不這樣,幹啥都羞,一羞就成了孩子,二丫對孩子沒興趣。
“三兒,你碰過女人嗎?”二丫忽然問。
三兒垂下頭,臉騰地紅了,他不明白二丫姐咋跟他問這個。
“你得跟我說實話。”二丫走近三兒,柔柔地伸出手,替他抹汗,口氣卻不容三兒回避。
三兒想了半天,說:“只親過嘴,再沒幹別的。”
二丫忽然一笑,很妩媚,很撩撥三兒。
二丫覺得在街上亂轉真是瞎浪費時間,三兒多好,知根知底,還沒碰過女人。上哪找這種男人去?就動情地說:“三兒,姐讓你碰,你敢不?”
三兒窘得不知所措,口一陣幹燥,忙飲下半杯水,一股熱浪猛竄身上,他不敢仰臉,生怕二丫笑話。
“姐今天想讓你碰,咋碰都行。”二丫趁熱打鐵說,她的身體已經熱了起來。
三兒還在慌亂,二丫已經抱住他,雙手在他身上開始摩挲,身子抖着,把一種陌生的刺激傳遞給三兒。三兒想逃,二丫及時掐斷他這不合時宜的念頭,握住他的手,牽引到酥軟的胸上,教他:“摸,輕輕摸,噢,三兒乖,這樣好,繼續……”
于是,他們從客廳移到卧室,說不清誰扒了誰的衣服,到床上時,兩個人都光光的。三兒起先有點笨拙,不知該怎樣操練,二丫耐着性子,一步步教他,直到三兒完全熟練……
中間有人敲門,三兒吓得停下來,二丫大聲喚:“別停,三兒,我不讓你停……”三兒無所畏懼了。他們熱烈的纏綿裏,敲門聲弱下去,最後響起下樓的腳步聲,是兩個人的,二丫很興奮,又一次糾纏三兒,直到兩人癱成一堆泥,屋子才平靜下來。
半個月後蘇朋堵住二丫,他進不了門,只能站在路上堵,很友好地說:“二丫,我們離婚吧。”二丫以為自己聽錯了,她剛跟三兒吃過飯,心情很好。
“怎麽不見那只雞,跟了別人?”二丫問。
蘇朋沒反應過來二丫在說林倩倩,還以為二丫又抓住他啥把柄,忙說:“二丫,我這是為你好,早離早打算,趁你還年輕……”
二丫笑笑,有點感激蘇朋。除過三兒,蘇朋是第二個說她年輕的男人。望着來來往往的人流,二丫似乎不明白蘇朋堵她的意圖:“我上班去了,你還是去金昌吧,金昌雞多。”
蘇朋一把拽住二丫,近乎求饒道:“離吧二丫,離了我們還做朋友。”二丫幽幽一笑,想不到蘇朋這麽無恥。“你還想離?離多了不好,去找那只雞吧,她挺性感,真的。”
蘇朋沮喪極了,他想二丫腦子一定出了毛病,站大街上跟一個腦子有毛病的女人談離婚,簡直有病,便氣惱地放開二丫,回金昌去了。
二丫開始了另一種生活,說不上快樂也說不上煩。
自從嘗了禁果,三兒一天天的離不開二丫,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