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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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起
謝家王朝已是風雨飄零之際,偏偏還要用浮華掩飾,嘗過天下興亡的百姓,亦都冷眼觀看,等待這個荒唐王朝何時敗落。
宮中人出行,仍是一貫的奢靡做派,清兩道,方圓幾十裏連鴉雀聲都不準來叨擾。
且看那開路的太監,雖是個斷了根的,眼卻比誰都高,見你擋路,一馬鞭已落下,留你半條命已是仁慈。
皇帝無眼,好在蒼天尚有眼,出行時趾高氣揚的隊伍,到了山上遇到山賊。
那彪悍山匪可管你是何人?有金銀珠寶,殺!劫!
一行人七零八落,活着的寥寥無幾,真不知留這一條賤命還得受多少的苦?丢了公主,那可是天大的罪。
說起這位公主,雖不由皇帝親生,但皇帝将其像掌中明珠一般呵護,更甚于自己的親生女兒。
被山匪劫持的這位公主,名喚衛泱。
偌大東陽城只一家姓衛,顯赫無雙,衛泱正是那當朝英雄衛烆的獨女。
護國公與鎮國長公主之女,論起出身,卻是比那些小家出身的嫔妃所生的帝姬更尊貴一些,更難得是外甥女随舅舅,昭帝一身才華,唯這位非自己所生的公主繼承。
山匪哪知所劫是何人?待知道時為時已晚,人若送回去,便是自投羅網,不送回去,也是自尋死路。
衛泱被劫持的第三日,綁匪頭子總算按耐不住,同一旁的秀才軍師思忖着:“這人已經抓了三天,怎麽還不見有人來救?”
那矮個軍師賊眉鼠目掃過衛泱,令衛泱心頭泛起惡心。
“遼東形勢不好,西北也戰亂不斷,想必皇宮是沒心思顧及這異姓的公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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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雖是匪,可目的不過劫財,此次劫來一尊佛,吓都吓傻了,哪還敢虐待于她?衛泱的手腳雖受束縛,可三餐都有人招待,粗茶淡飯雖難以下咽,也夠勉強飽腹。
此時,她靜靜開口:“若我是你們,還不趁現在朝廷未派兵時快跑?最好跑到遼東去。”
只是這話剛說完,就有人匆匆跑來禀告:“大哥不好了!北陵侯慕湛領着兵攻上山了!”
山上早已亂作一團,綁匪頭子亦是,只見那瘦小的女孩仍舊眉眼淡漠,她望了眼門口的光,看着身材魁梧的綁匪頭子道:“慕湛這人閑了許久,想來此次剿匪若無大作為是不會回去的。”
西南山山匪為患,若一舉殲滅,定是重功。十四歲的閨中少女都清楚的事,山匪頭子不會無知,一雙銅鈴大眼怒視:“我便不信有你做人質還殺不出去!”
少女倒是怡然自得,嘴角還泛起了笑意,看的人心生恨意。
明明她是階下囚,卻還以為自己是深宮高座裏的主子。
“我有一計,倒可以保你兄弟們性命。”衛泱也懶得和這山匪周旋,橫豎選擇不在自己手上。
綁匪頭子思索了陣子,握着腰間刀柄的手卻漸漸松了。
那坐在石頭上的少女卻突然斂了神色:“我大哥衛顯手下的隊伍正在招兵,你現在送我下山,領你這幫兄弟投靠我二哥,按朝廷編制,與那幫子子弟兵同等級,多威風?”
山匪遲疑,一旁的鼠目軍師卻在匪頭子耳邊道:“這丫頭詭計多端,不可輕信。”
誰知這丫頭不僅詭計多端,還是個耳力好的:“趙大哥,你可別忘了是誰要将我綁來的,可不就是這位劉師爺嗎?”
趙飛揚自有思索,只是時刻緊張,慕湛已經率人上了山。
“我大哥衛顯自十八歲那年率兵以來,便被稱為常勝将軍,與他為伍,何患無功?我大哥最是疼我,只要我在大哥面前替趙大哥美言幾句,再憑趙大哥自己的本事,三兩月的時間混個總兵頭子不成問題。”
這個年頭當兵雖無用,可對方是衛家,多少熱血兒郎做夢能做衛家軍?
不待那軍師阻攔,趙飛揚已先一步将衛泱身上的繩索松綁。她沒了桎梏,先活動了番筋骨,轉而又對趙飛揚道:“把那天劫來的轎子擡過來,找些個厲害的給我擡轎,你親自守着轎子,我不喜歡慕湛那粗人,你可別讓他靠近我。”
等趙飛揚穿上總兵衣服還未從那日回過神來,一個山寇頭子成了受人敬重的兵爺爺,做夢一樣。恰逢這日衛泱來軍營裏探望她的大哥衛顯,想着與她道謝,她卻先找了上來。
這日見她與那日在山上大有不同,雖是便衣出行,可前前後後十餘個侍衛跟随着,全是八尺高的漢子,在她面前卻失了氣勢。
“真沒想到趙大哥剃了胡子後是這般儀表堂堂!”她淡笑着贊嘆,雖然語氣平靜,卻十分令人受用。
趙飛揚本是粗人,哈哈一笑,毫不矜持:“我當初可就是憑這幅皮相迷住家裏婆娘的。”
“為慶賀趙大哥升職,衛泱特地為趙大哥備了一份禮。”說罷,沖身後的侍衛道:“快将嫂子和小侄兒帶過來。”
趙飛揚不敢想會在東陽城裏見到妻兒,暌違兩年,想見時也不顧男兒有淚不輕彈了,滿眼淚水,卻不忘在相認之前先謝過衛泱。
衛泱也不樂意做擾人之事,朝二人輕輕一笑:“嫂子和小雨舟車勞頓,趙大哥快帶他們去休息,我已叫人備好來了飯菜,就不打擾你們一家三口團聚了。”
她一口一個大哥嫂子,卻不會令人聽來不适,加之偶爾的關切舉動,一切自然得體,趙飛揚一家對她已是感恩戴德。
等趙飛揚一家進了帳,蟄伏已久的男子才出現,一口揶揄強調:“衛小姐真是菩薩心腸,現世觀音吶。”
衛泱收起面對趙飛揚一家時的親切笑意,神色漠然:“不是我這菩薩心腸,你現在還被禁足在山上,還哪有空來與我說笑?”
那男子面容英朗,偏偏又是纨绔模樣,他在東陽城也是數一數二的俊俏郎君,加之顯赫家世,東陽城中的世家女郎也對他頗為青睐,偏偏在外給慣了別人臉色,都要在衛泱這裏還回來。
“小湯圓兒,哥哥知道你心善,我也不辱使命将那土匪頭子的妻兒接了過來,給個笑臉有那麽難嗎?”
“趙飛揚如今是大哥旗下的總兵,不是土匪頭子,他的妻兒不知他做山匪的事,你也別再提起。”
這玉面俏郎君正是衛烆幼子,衛泱的同胞小哥哥衛桀。
他雖比衛泱早生了幾年,卻還不如幺妹讓人省心,家裏二位兄長最寵是這幺妹,衛桀便學會跟在她身後狐假虎威。
此時衛桀左一口右一口好妹妹,托她早點離開軍營,衛泱嘲笑:“你就這麽怕見大哥?”
衛桀也無所顧忌,大喇喇地将她摟住:“我這不是怕大哥見到我動怒嗎?他成天練兵這麽辛苦,我就不讨他嫌了,走,哥哥請你吃酒去!”
自打衛桀前些時間犯了錯被衛烆禁足後,衛泱也有一段時間沒見他,這兄妹二人從前兩塊牛皮糖似的粘在一塊兒,如今隔了段時間不見,還有些想念。
吃酒的地方是個寡婦開的酒館,衛桀顯然是常客,那寡婦招呼完衛桀,扭着纖細腰肢離開,衛泱終于明白為何衛桀要來此處:“三哥,人家也是做正經生意的,你就別想着禍害人家了。”
說起東陽城的花花公子,衛桀認第二,無人敢認第一。
按理說以衛泱的年紀身份都是飲不得酒的,偏偏衛家人都好酒量,她自小就被衛桀偷偷灌酒,如今練就千杯不醉的功夫,衛桀未必喝得過她。
幾杯酒下肚,便到了兄妹訴衷腸的時候,衛桀冷哼,一臉不屑:“那奸人倒是會讨好阿爹,知道你與慕湛結了仇,最近再也沒見他找過慕湛,阿爹也就信得過那奸人,竟将青衣衛交予他。到底阿娘生的都比不上那野種。”
衛泱本來還是笑着品酒,聽衛桀這樣說,眉眼的笑意突然冷卻:“什麽奸人野種?他是二哥,同大哥一樣沒少疼我們。”
“野種就是野種,胡人的後裔,蠻夷之人,你再替他辯解也沒用。”
“衛桀!”
衛泱氣得叫他的名字。
衛桀就怕她這副認真的樣子,縱使心裏不甘,還是得哄:“得得得,二哥就二哥,橫豎他是你親哥哥,我不是。”
“衛兖不是我親哥哥又怎樣?前年我在宮裏燒到要死,大哥因軍營裏的事繁忙,你在外面喝花酒惹是生非,誰顧得上我?衛兖三天三夜不曾閉眼在照顧我,前年我去雲山迷路,你與阿哥又在何處?還不是衛兖冒着風雪來找我?”
同衛桀聽不得別人說衛允的不好一般,衛泱總聽不得別人說衛允的不好,衛桀冷哼,諷刺的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
衛泱只見他喉結聳動,便知是有話難言,她雖是幺妹,又怕這小哥哥受委屈,握住他一只手,柔聲道:“你別同我生氣,只是如今阿爹最器重是二哥,你若對他态度不好,反倒惹阿爹生厭。現今阿哥與慕湛的黑鐵衛都在招兵,我被山匪捉去,倒也因禍得福将趙飛揚招安,北方山匪為患,若要阿哥要北征,必少不了趙飛揚這樣善在山路打仗的人才。趙飛揚雖是匪,但卻對兄弟有情有義,對我也是以禮相待,是個識大體知分寸的人,有他相助,阿哥北征指日可待。”
衛桀稍有心酸,衛泱只身在宮中,他們這些做兄長的對她的确有愧,她卻仍心心念念着這兩個兄長...
卻又聽她說:“要不是你惹了慕湛,這次怎麽輪得到他來持兵救我?一想我與那無恥之徒共乘過一匹馬,我便泛起惡心。下次若你再與他惹事,我便上阿哥那裏告狀,叫他将你發配到北疆去。”
心裏的憐惜也沒了,衛桀喝口悶酒:“反正你就是不心疼我。”
兄妹二人裝乖賣癡,片刻已是兩壺酒下肚。眼下是八月的天,夏熱不散,冰窖裏藏着的梅子酒便是甘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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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事
衛桀兩杯下肚,又忘了方才恩怨,語重心長,如一位溫良兄長:“舒嚴過些日子要上東陽城來,據說是為了他的親事,哥哥可不願意你嫁給那個胖小子,若是皇上跟你提起賜婚一事,你得需找個法子搪塞過去。”
衛泱道:“小舒子早就變瘦了,你可別再叫人家胖小子了。”
衛桀不服:“他不還叫我刺兒頭嗎?你怎麽不管管?”
宗室子女幼時都在宮中學習,舒嚴是淮南郡王的嫡長子,十歲前都在宮中。舒嚴與衛桀同門,衛桀自幼嚣張,又是護妹狂魔,對于衛泱的一切尾随者都充滿敵視,尤其是舒嚴那個一無是處的小胖子。帝王昏庸,朝中人多倚仗國公衛烆,淮南郡王也不例外,自家孩子受了欺負,也只能睜只眼閉只眼,悄悄囑咐自家孩子以後追姑娘時躲着衛桀那霸王。
衛泱瞧不慣衛桀誰都看不上的樣子,又想淮南郡王入東陽城,未必是娶親一事,舒嚴也不過比她大個兩三歲的年紀,舒嚴的“老大哥”衛桀仍是光棍兒一個,淮南郡王怎會這樣快地為舒嚴娶親?
“阿哥知道舒嚴進京嗎?”
“之前那死胖子寫信給我我才知道,估計阿哥是不知。”
淮南郡王攜子秘密入京,怎麽聽都不像是好事,衛桀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舒嚴要入子弟兵?”
衛泱所想也是如此:“子弟兵選拔的日子雖已過,但是憑淮南郡王的本事将舒嚴塞進去也不是難事。淮南郡王一心想要舒嚴建功立業,為了讓舒嚴進入子弟兵裏,肯定得讨好慕湛...若是淮南郡王答應支持北陵侯北征,那阿哥這些天的努力不都白費了...不行...千萬不能讓淮南郡王與那狗賊勾結了去!”
她因飲酒,又是在最信任的兄長面前,小性子才顯露了出來,對那北陵侯慕湛的厭惡不再掩飾于禮法之後。
“我知道了,回去就告訴阿哥!”兄妹三人同仇敵忾,難能可貴,衛泱想到亡母,才覺得欣慰起來。
心中溫暖被勾起,她目光流露憧憬:“若是阿哥北征成功,我旁敲側擊着,要舅舅将雲城封給阿哥,咱們一家以後都住在雲城。雲城姑娘溫婉,你和阿哥給我找雲城的嫂嫂,我也在雲城找個相公嫁了。”
說罷自己先笑,衛桀才知道她醉了,但她說的景象,想想仍是溫馨幸福。
長公主死後,衛家二房為大,三兄妹與家中關系疏遠,只想早早脫離那座宅子。
喝醉的衛泱被連夜送回宮裏,第二日醒來,見又是宮裏的熟悉光景,方知昨夜團聚又似夢一場,難再續。
粉色宮裝的丫鬟來替她梳洗,見今早陣仗非凡,衛泱才記起今天的日子,暗自責備自己一句,對粉色宮裝的丫鬟道:“芷心,将那水紅色的襦裙拿來,今個兒得穿的鮮豔一點。”
芷心伺候她三年,再清楚不過她的性子:“奴婢早就備好了,另外啊,今個兒咱們丫鬟都換上了喜慶的顏色,不知道的都以為咱們宮裏有喜事呢。”
衛泱含羞,又嫌芷心多嘴:“就你機靈,快快幫我遮住黑眼圈。”
芷心撚起一塊胭脂,塗在她瓷白的臉頰上,自家的小姐難得盛妝,必得豔驚四座。
然而衛泱這張臉本就生得絕妙,只是淡抹遮住面上蒼白,已是動人十分。
芷心想到一句話,女為悅己者容,卻不敢說出,為衛泱梳完發髻,插上一根銀色步搖,道:“衛兖大人見了公主怕是都要認不得呢。”
衛泱滿意的瞧着銅鏡裏的自己:“二哥這次入宮是來受封的,我自然得打扮的隆重一些。”
少女的敬佩溢于言表,眉與眼,皆寫着滿滿期待。
她無法在早朝上見證衛兖封侯的時刻,但事後的宴會卻絕不可錯過。宮中公主不止她一位,皇帝最護着的卻是她,平常場合不舍讓她抛頭露面,此次全因她與衛兖兄妹情深,才允了她。
整整八十三日未見,她不容自己有閃失,驚豔出場,多一刻少一刻的失誤都不準。
宮宴上她姍姍來遲,同皇帝行過禮,又接受一衆人的叩拜,由上座望去,仍不見今日宴會的主角衛兖。
她只用先他一步,然後注目他。
似是心有靈犀,她才剛剛入座,那英武威風的将軍便至,他穿一身暗褐色的朝服,發髻高束,眉飛入鬓,輪廓剛毅,然而氣質清逸,令人難将他這個人說透。
衛泱只是淡淡擡眼,聽他給皇帝行完禮又給自己請安,她品口香茗,語氣亦是淡淡:“二哥辛苦了。”
衛兖今日封侯,可見皇帝對衛家器重,無數人豔羨,唯獨衛泱無動于衷,聽完席上之人對衛兖的虛僞恭賀,她早就發困,卻又不願體現退去,只等宴席散了,皇帝将衛兖與她留下,空氣中才清靜一番。
皇帝叫衛兖陪他下棋,于衛泱而言觀棋是件苦差,誰敢贏皇帝,衛兖每次都得讓得毫無破綻。
“泱泱,替朕參謀參謀,這次該如何走?”昭帝捋着長須,目色沉凝,顯然投身棋局。
三人非第一次這樣下棋,衛泱心裏叫不好,衛兖與皇帝下棋會讓,與自己下棋可從不會讓,偏偏自己的刁鑽棋藝都是衛兖手把手教的,她如何下的贏他?
索性拒了這差事:“舅舅你這是為難我了,我代替您出戰,這把棋我若是輸了,那便是您輸了,我若贏了,便說明我二哥棋藝不過如此,我一介女流都勝得過他,他又何來資格與您對弈?”
小女兒的驕橫姿态,偏偏昭帝最為受用,昭帝尋思着這衛泱倒是越來越精明,越來越深得他心,一開心,賞。
前些日子南越進貢來的物件還沒賞出,留着等衛泱先挑,挑完了再給宮裏其餘宮妃送去。
衛泱挑了件孔雀翎披風,這孔雀翎不是滿室珍寶中最珍貴的,但她也不稀罕這些寶貝,昭帝将她養在金銀屋中,一般的寶貝難入她的眼。現下将更有價值的留給其他人,反倒少些事端。
陪昭帝用完晚膳,昭帝才肯放他們歸去,這一路上前後都有宮人守着,衛泱也不敢表露自己的念想,衛兖先她半步,亦步亦趨,待出了重明殿,才一個疾步,與他并排走着。
“舅舅的身體如今越來越差了,也越發怕孤獨,可憐他才四十出頭,跟個老頭似的。”她低聲感慨着,心裏想着這些年昭帝對她的寵愛,伴着晚秋的凄涼,心中一片蕭索。
“陛下是天子,福壽齊天,你不必心傷。”
“但願...”
等到了她的宮門,宮人才退去,周遭落了清靜,她長籲一口氣,一身宮裝行頭太重,趁着屋裏暖和,先去換了件常服。
“胭脂,卻備茶。”
吩咐完丫鬟,又與衛兖說:“這樣的天最适合飲杯熱酒,但你明日還要去舟山,長途跋涉,近日還是不要飲酒為好。”
她似個婆婆一樣囑咐,衛兖卻不覺煩,胭脂端來茶水,卻是她親自替他倒茶,深色茶壺更襯她的玉白手指,也不知是茶水的清醇還是她身上的氣味,比酒更迷人。
見她面色豐潤,便知她被綁架未受多大苦難,衛兖也就心安。
“泱泱,父親對你甚是思念,若有空,多回去看看他罷。”
衛泱負氣般飲茶,可惜茶水終究清淡,比不上酒的濃烈,沖不散心底怨念。
她一雙彎眉皺起,滿臉不屈:“我思念他時,他可曾來看過我?舅父視我為掌珠,皆因對母親的敬重,國公府的榮辱與我衛泱毫無相關。”
說罷,又不想因無聊的事浪費難得的好時光:“衛兖,你可千萬別再提起國公府的人和事,多日未見,你也不問問我過得好不好?前些日子我被山匪擄去,你就毫不擔心?”
她咄咄逼人,衛兖怔在原處,見她說完,卻是兀自低了頭。
“泱泱,你我雖無血緣關系,但你是我衛兖的妹妹,你受難,我焉有不顧之理?只是見你無恙,便知無需再問。”
“你怎知我無恙?若當日被擄走的是衛苒,是你的親妹妹,你還會充耳不聞嗎?”
小女子胡攪蠻纏起來,沒人收拾得住,衛兖七尺男兒的尊嚴不容她如此質疑,不論她信也好不信也罷,他待她與衛苒從未有親疏之分,可現下與她解釋,她能聽得進?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對你與苒兒并無區別,時候不早,我該回軍營了。”
少女心事埋沒在冷夜之中,待衛兖身影徹底消失後,衛泱才喚來侍女收了茶水。
她站得高,便對世事也看得更清。即便自己貴為公主,仍抵不上一枚棋子價值,男人的眼裏,權勢地位,通通比女人更重要。
翌日,她才從睡夢裏醒過,是日上三竿,胭脂正替她梳妝,她撩起肩側一縷黑發,無事作弄,芷心突匆匆闖來:“小姐!小姐!大事不好了!夏王妃小産了!”
衛泱神色怠慢:“她小産與我何幹?不是說過我不湊國公府的熱鬧嗎?”
那夏王妃不是別人,正是與她無甚相幹的姐姐衛苒。衛泱前些日聽聞她有了身孕,從她宣布有孕到小産,不足月餘。
芷心急切道:“夏王妃一口咬定是三公子推搡了她,大公子正要将三公子綁起來送到慎刑司去!”
慎刑司是專門關押犯法的宗室子弟的地方,好巧不巧,執掌慎刑司司印的人,正是衛家兄弟的死對頭慕湛。
“現在他們人呢?”衛泱問道。
芷心答:“在國公府裏。”
☆、求人
衛泱約莫一年時日未踏入衛府,不知原來從前國公府的牌匾已經換做了皇帝親手所書。國公府由衛烆的二夫人梁玉持家,梁玉倒是不似其它婦人一般喜好奢華,新置的幾樣子裝飾素潔雅致,合衛烆心意。
衛泱心想,阿娘一生也未合過衛烆心意吧。
芷心是府裏跟着她入宮的丫鬟,對國公府的事也是心知肚明,如今的國公府,是衛烆梁玉的家,長公主的三個孩子在這裏像極了外人。
衛泱趕到大堂,見衛桀與衛顯對峙着,衛桀堅持自己沒有推衛苒,衛泱一見衛桀,就知他未說謊。
一同長大的兄妹,只需一個眼神就看到了對方的心底。
衛顯坐在椅上,一手扶額,哪還有英氣勃發的将軍模樣?家務事難斷,他比衛桀長了不過六歲,卻像個父親一般将這對兄妹盡心負責。
衛泱幫腔:“阿哥,衛桀平日裏再混蛋,也算是個磊落的人,你看着我倆長大,還不清楚他麽?他說沒有做過,這其中必定是有誤會的...”
“誤會?!”衛泱話音剛落,一道淩厲的女聲從門口傳來。婦人面目清麗,看上去約莫三十五左右的年紀,頭發只挽着簡單的發髻,插着一支金簪子,“我苒兒受你們兄妹的欺負還不夠麽?衛顯,王爺不在,你得替王爺執好家法,不能叫我的苒兒白白受苦。”
這婦人,正是梁玉。
衛桀脾氣暴躁,梁玉的話更是火上澆油,他一個箭步上前,與梁玉對峙:“我兄妹倆打小見了你們家衛苒都是躲着的,什麽叫欺負她?我衛桀若要欺負她,她還能活到今日?說句不好聽的,衛苒嫁給夏王心不甘情不願,若真在意這個孩子,怎麽會在孕期最危險的時候上街去?我看你們分明是賊喊捉賊!”
衛顯聽衛桀這樣說,怒氣也漲了起來,他在外戎馬殺敵,為的不就是給弟妹榮耀?這個衛桀,卻屢次三番不讓他省心。
衛泱也覺衛桀這番話說得有些過了,忙上前将衛桀攔在身後:“姐姐小産,疼在她身上也疼在二娘心裏,誰家母親會願意孩子遭受這些苦?三哥,你設身處地想一想此事,若今日受傷的是我,阿娘還在的話,一定會心疼死了,這時哪裏還會管什麽對錯之分呢?”
言下之意,梁玉不過關心則亂,沒有事實的證據證明是衛桀推的衛苒,便不可給他定罪。衛泱知母親一直是梁玉的心結,如今搬出母親,不過是希望她能有所退步。
衛泱道:“二娘,你也知我三哥的倔脾氣,容您再寬恕三天,好徹查此事,若到時候證據确鑿是我三哥推的姐姐,我立馬禀報陛下此事,将三哥關入慎刑司內。慎刑司那地方雖然關不死人,可進過那地方,便是一輩子甩不去的污點。”
梁玉也是有分寸的人,這衛泱平時傲氣,她也知曉。如今她肯出言讨好自己,實在難得,她不信衛泱能在三日內翻出什麽花樣來。
“我便只給你三日時間。”話鋒一轉,梁玉兩眼又看向衛顯:“可是衛顯,你替你阿爹做家主,便不得偏袒,既然衛泱說了,她要自己查找證據,你便不得插手此事。”
“梁玉,你...”
衛桀對梁玉積怨已久,只怕這是要集中爆發,然衛顯一句“夠了”,威嚴十足,終令衛桀忍耐。
衛泱見戰火漸漸平息,才溫着性子對梁玉道:“衛泱也不知如今哪些東西對姐姐有益哪些無益,出宮前便囑咐了太醫院将最好的補品都送到國公府上。只是衛泱怕皇後娘娘得知此事後傷心,先鬥膽瞞了她。”
那夏王生母淑妃死得早,夏王由皇後一手撫養長大,衛苒懷上的便是皇後長孫,若皇後得知此事,只怕不僅将衛桀送入慎刑司那麽簡單。
梁玉也無可奈何,若非得禀報皇後,又顯自己不識大體。
待梁玉走後,衛泱仍喘不了氣,只聽衛桀回憶今早的情形:“我今個兒去藏珍閣,結果碰見了慕湛那混蛋正在調戲衛苒,我好心相助,衛苒自己不長心摔了跟頭,反咬我一口。”
“慕湛也在場?”衛泱與衛顯同時反映道。
衛桀道:“那混球的話不能信的。”
衛泱秀眉微蹙,看向一臉沉思的衛顯:“阿哥,慕湛與你素有恩怨,若他能将今日情形如實告知,定能堵住二娘的嘴,還衛桀一個清白。”
衛顯緊握的手慢慢松了開,顯然心中已有了定數:“此事我不方便出面,衛泱,你帶上鄭永德去找慕湛,鄭永德是陛下身邊的人,慕湛不敢與你為難。”
衛泱只說了句“是”,心裏有了底。這三日便別想安生了,只求度過這段時日,能得幾日安穩。
回宮之時,芷心忿忿不平:“小姐,大公子這不是送你去虎口嗎?誰不知那慕湛就是個野人...”
“大哥有他的思量,此事叫我出面已是下策,但三哥決不能進慎刑司那種地方,陛下一直護着我們三兄妹,三哥若進了慎刑司,一來是打陛下的臉,二來旁人總會再提起母親說事,我不容這些俗世塵泥髒了母親的聲名。”
芷心因衛泱提起亡母,又想起了自己先前的這位主子。
她今年十六了,比衛泱還大個一兩歲,卻已在衛家十三年。
長公主謝爾行将她帶回時,她不過八歲大的年紀,不大懂事,但長公主慈悲的懷抱,卻始終難忘懷。
謝爾行救助許多孤兒,許多孩子因此獲得新生,芷心是其中之一。那年西南饑荒,芷心一家随難民大流逃難到東陽城郊,芷心父母雙雙餓死在荒廢的古剎內,衛烆領命安置城郊難民,爾行更是救下所有孤兒,女郎為其尋找新家,男郎留在衛家,習武念書,滿十四以後入伍或入仕,保家衛國。
長公主去的那年衛泱不過八歲,即使是以國禮下葬,滿城哀歌,在芷心眼裏都比不得小女孩衛泱的傷心。
在那以後衛泱不再與國公府往來,性子愈發冷僻,沒人說得上是好還是不好。
“芷心,吩咐車夫,去西城練兵場。”衛泱思慮後決定。
芷心不知她打算,确認一遍:“現在就去找慕湛?”
衛泱道:“我等不及了,這事不能拖,得趁着宮裏知道以前證明三哥清白。”
馬車夫得了令,一刻也不敢耽擱。
還未靠近軍營,就聽到兵器碰撞的聲音,衛泱吩咐車夫拿着自己的令牌去通報,過了小半會兒,來迎她的竟是小半只隊伍,衛泱認出帶頭的人是衛兖的副将,雖一早就做好和慕湛的人周旋的準備,卻還是暗自松了口氣。
司徒青領着一衆士兵向她行過禮,領她進軍營,路上衛泱問道:“司徒大哥,侯爺現在可是在練兵?”
司徒青道:“卻是如此,恐怕公主還得等上一陣子了。”
衛泱嘴角細微地抽了抽:“...無妨。”
好在給她的是上座,一進屋便有人端茶倒水,等屋裏下人都空了,芷心才破口罵道:“這個野人還真拿自己當個東西了,他不三拜九叩來迎接小姐,反倒敢讓小姐等他,不就仗着他一個雜種的封了侯爺嗎?小姐,等這事兒過了以後,你可得去陛下那兒告上一狀,閣了他的爵位!”
倒非芷心火大,自打她們坐在這屋裏後,連續一個時辰都有人來進出,禮數雖是周到,可遲遲不見慕湛人影。
衛泱喝口茶,潤了潤幹渴的喉:“反正今天是做好準備要求人的,多等少等也沒什麽區別。”
真別說,這軍營的茶水晦澀,喝了更燒嗓子。
馊水一般。
衛泱面上淡定,心裏卻是焦急,眼看日薄西山,有人為她們送來膳食,衛泱輕瞥了眼軍營的飯菜,對送飯的小兵道:“端下去,本宮已經叫身邊人去城裏的酒樓買膳了。”
待車夫送來含香樓的飯菜,慕湛仍未出現。衛泱只吃了兩口,見天色已黑,怒意也積攢到一定程度,突然起身,問一旁伺候着的小兵:“慕湛在何處?”
小兵得了頭子的令在這裏守好這位宮中最得寵的公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便沉默以待。
那玉鈴铛一般清悅的聲音突然提高,淩厲了起來:“本宮問你,慕湛那狗奴才在何處?”
他這小小侍衛怎麽會知?主子發怒時,做好忠犬便是了...
于是立馬下跪:“公主饒命!奴才不知!”
衛泱到底是看也不看腳下跪着的人,徑自出了屋去找,芷心教訓完這小兵,邁着疾步跟了出去。
練兵場上燈火輝煌,卻不似是在練兵,還未走近,已有鮮美的烤羊滋味傳來。
芷心摸了摸癟下去的肚子,咽了下口水,可憐她從出宮到現在,還未吃頓正經的飯菜。只是此時她顯然比衛泱更激動:“這賊子!竟然在這擺宴消遣!”
可不是好熱鬧的一場宴席?美酒烤肉,美女善音。
慕湛所率領的子弟兵大多都玩樂慣了,脫下戰甲,仍是纨绔子弟。好不容易以子弟兵的名義聚在一起,怎能無歡暢?
那貌美舞姬水蛇一般的腰肢帶動着豐潤的臀部扭動,擡腿跳躍,露出裙下□□光潔雙腿。
芷心正說着:“小姐千萬別讓這坊間豔貨髒了您的眼...”,回頭一看,人已不在。
衛泱自幼被宮中人寵着,不論是皇上妃嫔,還是宮裏的宮人,卻沒有一個不慣着她的。
盡管如此,她面上仍裝矜持典雅。只是慕湛一再挑戰她的威儀,若再忍讓,只會讓他得寸進尺。
底下坐的既然都是子弟兵,多半都曾在宮宴中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