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ter14
雅克街上愁雲慘淡,五月的西南風也無法吹散布朗熱太太雙眉之間的哀傷與焦灼。
從該死的憲兵,到該下地獄的德國人,布朗熱太太的咒罵聲不絕于耳。
布朗熱教授大約早已經料到會有今天,此刻僅僅只是呆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仿佛已經做好了失去安東尼的心理準備。
要知道,安東尼是布朗熱家最後一根獨苗,他的兩個哥哥都已經死在德國人的炮火當中。
素素剛剛進門,布朗熱太太立刻迎上來,握住她的手,真誠而熱切地望着她,“伊莎貝拉,我親愛的伊莎貝拉,快告訴我,安東尼跟你一起回來了,對不對?”
素素不忍心,側過頭去找計文良求救。
計文良面無表情地陳述事實,“布朗熱太太,安東尼牽涉一名德國軍官的刺殺案,恐怕不能輕易脫身。”
“哦,上帝啊,你說什麽?什麽刺殺?什麽德國軍官?我的安東尼怎麽會…………”布朗熱太太無法相信,一旦聽到“刺殺”或“德國人”,安東尼生還的希望則變得無比渺茫,她痛苦地靠在布朗熱教授肩上,不斷抽泣。
布朗熱教授推了推細邊框鏡架,安慰說:“這真是無妄之災……別擔心我們,伊莎貝拉,被德國人審問二十四小時,你比任何人都需要休息,好孩子,上樓去吧,接下來是好是壞都交給上帝決定。”
素素向布朗熱教授與計文良分別道謝,拖着滿身疲憊回到二樓卧室,被黨衛軍“清掃”之後的屋子仿佛經歷過一陣龍卷風,她的日記、信件以及內衣,通通陳列在陽光下。
她原本打算先去好好洗個澡,換上睡衣再上床,沒料到門一關就困得睜不開眼,暈暈沉沉爬到床上,倒頭就睡。夢中沒有戰亂也沒有紛争,只有香軟的白糖糕與濃湯外老貨郎的叫賣聲——
小三子,拉車子,
一拉拉到陸家嘴。拾着一包香瓜子,
炒炒一鍋子,吃吃一肚子,
拆拆一褲子,
到黃浦江邊汰褲子,撥拉紅頭阿三看見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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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到巡捕行裏罰角子。
這回,海因茨又被赫爾曼拉去歌舞廳買醉。
臺上,又是一樣的大胸脯歌女露着雪白大腿,穿着近似火雞毛的裙子,一邊唱着《溫柔小酒館》,一邊向臺下的軍官抛媚眼。
“海因茨,你得找個女人。”赫爾曼張開嘴,咕咚咕咚往外冒着酒氣,“不然你遲早得出問題,對,遲早!”
“我要女人,還需要‘找’?”海因茨一把推開他,赫爾曼順着力道倒在一個紅頭發姑娘的汝房上。醉漢與鶏女一拍即合,發出一連串咯咯咯的笑聲。
這時候另一名紅發女郎出現,用一杯冰鎮紅葡萄酒澆醒昏頭昏腦的赫爾曼。
海因茨也睜着醉醺醺地眼睛看着她——嘿,這姑娘長得可真眼熟,記不起在哪裏見過,老天保佑,可千萬不要是在酒後的席夢思床上。
紅發姑娘出乎意料地潇灑,說完“你太令我失望”之後立刻往大門走去,留給舞池無限遐想。奧托已經吹起口哨,其他人也都在看好戲,赫爾曼如夢初醒,跟着紅色背影快步追了出去。
奧托端着酒杯湊過來,嘿嘿地笑,“赫爾曼這個臭小子,才來巴黎幾天?居然這麽快就搞到純正的法蘭西女郎,海因茨,你可不能輸。”
“我可從沒見過‘純正’的法國人。”海因茨抱着一瓶白蘭地,一口接一口地喝。
奧托聳聳肩,“說的沒錯,巴黎遍地是‘雜種’。”
海因茨喝得酩酊大醉,漢斯扛着他,比戰場上運沙袋還要悲慘一萬倍。
奧托幫助漢斯一起用力,累得滿臉通紅才成功把滿身酒味的醉鬼塞進車後座。
盡管已經神志不清,但他橫躺在椅子上仍不斷地向天舉杯,不停叫嚷着,“幹杯,幹杯,敬偉大的德意志,敬冷酷無情的莉莉瑪蓮……幹杯——嗷……”沒抓穩酒瓶,厚玻璃瓶砸下來,差點兒毀了少校先生精致挺拔的鼻子。
奧托感慨說:“挖戰壕和扛海因茨選一樣,我一定毫不猶豫去挖戰壕,老天,這家夥重得像一頭發福的公牛。”
漢斯準備上車,“需要我送你一程嗎?長官。”
奧托連忙搖頭,“不不不,我還沒喝夠,你趕快把這個沒斷奶的小男孩帶回家,再喝下去他有可能抱住我喊媽媽,小海因茨的萬聖節糖果準備好了嗎?”
漢斯無奈地笑了笑,向奧托敬禮道別,彎腰跨進駕駛座,載着人事不省的海因茨在巴黎的溫柔夏夜中開往雅克街。
汽車從聖日耳曼大道拐進雅克街,離目的地邦尼特家還剩三百米,海因茨突然間坐起來,一雙漂亮的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右側街道。
“停車!”海因茨喊道。
漢斯以為他忍不住想吐,趕忙把車停在路邊,下車繞到後座車門,整準備将他攙住。但海因茨仍抱着酒瓶,踉跄兩步,勉強站直,且勒令漢斯向後轉,而他繼續向前,搖搖晃晃走到布朗熱家樓下,拿酒瓶敲了敲綠色郵筒,毫無預兆地唱起來。
“La servante est brune,
Que de gens heureux
Chacun sa chacune,
L'une et l'un font deux.”
素素就是被這一陣刺耳的叫嚷聲吵醒,她随手抓一件毛線衫套在肩上,推開窗尋着聲音向下看,第一眼就看見郵筒旁酒後發瘋的海因茨。
他的領口散着,白襯衫從灰色軍裝裏翻出來,露出一截修長的脖子,白蘭地酒瓶就是他的珍寶,緊緊抓在懷裏不肯松手。
而天知道他軍帽去了哪裏,露出一頭亂糟糟鳥巢一般的淺金色頭發,形象實在是糟糕透頂。
看見素素,他傻笑着朝她招了招手,唱得更加大聲,“Amoureux épris du culte d'eux-mêmes.
Ah sr que l'on s'aime,
Et que l'on est gris.”
布朗熱太太也被吵醒,正在走廊走來走去,大罵德國豬。
街坊鄰居都被吵醒,雅克街的燈光接二連三亮起來,漢斯認為當下必須進行緊急處理,因而不顧海因茨掙紮,半抱半推将他送進邦尼特家。
素素關上窗,長舒一口氣。
但她卻睡不着了,呆坐在床邊,眼前不斷閃現的仍是海因茨傻笑的臉。
真是個白癡,她恨恨地想。
過一會兒,又想,又鬧又唱的,真是個可憐蟲。
邦尼特家也不安寧,可憐的漢斯背着一百三十磅重的海因茨咬緊牙關爬上二樓,途中經過主卧,從半掩的房門中傳出男女之間嗯嗯啊啊地叫喊聲,連帶着一張床被搖晃得吱呀吱呀響,海因茨迷迷糊糊問,“漢斯,我們坐火車去哪裏?我可不想這個時候回柏林。”
漢斯紅着臉說:“是赫爾曼少校在享受餐後娛樂。”
海因茨似乎沒聽明白,繼續咕哝咕哝的講着沒人能聽得懂的語言。
推開小邦尼特的卧室,把海因茨扔在狹窄的單人床上,總算完成任務。
第二天,海因茨睡到中午十二點才醒,走到樓下,赫爾曼正光着上半身在廚房跟紅發女郎調情,他頓時開始後悔,早知道絕不該答應赫爾曼的借住要求,就該讓他挨家挨戶的在巴黎找房子住。
“噢,快看,我們小可愛海因茨醒來了。”赫爾曼端着咖啡杯調侃,“親愛的,這是海因茨,海因茨,這是維奧拉。”
海因茨掃她一眼就算打過招呼,驕傲不可一世。
赫爾曼朝維奧拉眨了眨眼睛,低聲說:“別理他,這家夥對誰都是這副樣子。”
赫爾曼放下咖啡杯,穿上襯衫,朝海因茨走過來,“午餐在家裏吃,維奧拉要為我們露一手。”
“只是你,什麽我們?”
“嘿,海因茨,別這樣,你再這麽陰陽怪氣地說話,會讓我以為你在吃我的醋。”
“滾你媽的。”海因茨憤然罵道。
他就像一頭暴躁地獅子,而赫爾曼是狡猾的狐貍,無論他說什麽,赫爾曼總是笑呵呵不生氣。
維奧拉從廚房走到客廳,放下圍裙說道:“我得去隔壁看看,伊莎貝拉怎麽還沒有來,只有我一個可做不出一頓像樣的午餐。”
“親愛的,你做什麽我都愛吃。”
什麽什麽?隔壁,伊莎貝拉……
海因茨立刻豎起耳朵。
海因茨的目光追随者維奧拉的背影走出大門,赫爾曼喝着黑咖啡好奇地問:“我說海因茨,你這是怎麽了?”
“我又怎麽了?”
“簡直像一只大耳朵沙漠狐,一有風吹草動,兩只耳朵就立起來,随時準備逃跑。”
海因茨根本不以為然,反駁道:“這裏是我的地方,我為什麽要逃?”
另一邊,素素挨不過維奧拉的再三懇求,硬着頭皮走進邦尼特家,擡頭第一眼就撞見僵得像石雕的海因茨,屬于他藍色的眼珠子轉來轉去,就是不肯看她。
赫爾曼從沙發上起來,與素素打招呼,“午安,美麗的東方小姐。”
“午安。”素素輕聲回應。
原本輕緩的節奏被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打斷,海因茨像是白日見鬼,突然間轉過身猛沖上樓,哐啷一聲摔上門,從此與世隔絕。
只剩下赫爾曼與維奧拉在客廳面面相觑,而素素多少知道內情,想笑又得忍住。
赫爾曼聳肩說:“你知道的,自從來了巴黎,我這位老朋友就從來沒有正常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