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盡頭
李氏呆若木雞看着,半響也不說話,沉了會兒才拉着金瑤的手,往院子後走去。聶坤欲言又止,金瑤霎了霎眼,安定了聶坤,由着李氏走。
穿過後院,來到李氏卧房。李氏指着床褥道:“姑娘坐。”
金瑤便就着半舊的床褥坐下了。李氏打開櫃子,從裏頭取出一個盒子來。一揭開,全是一些舊首飾。李氏湊到金瑤面前坐下來,一一拿起來道:“這都是十幾年前的老東西了,當初是我嫁過來的嫁妝,一直沒用。雖是老東西,卻是我家裏最貴重的東西了,今兒都給你。”
金瑤不明所以,聽她一面講首飾如何貴重,一面要送與自己,不知她葫蘆裏買什麽藥,只看着她,等她繼續說話。李氏見她猶豫不決,連塞帶拽推入金瑤懷裏:“如今給你了。”
金瑤如堕五裏霧中,摸不清頭腦,問道:“夫人,你給我這些做甚?我倒是不怎麽愛首飾玩意兒。”
李氏突然跪下來,老淚縱橫:“姑娘,就當我求你了吧!我那該死的混賬兒子被你迷了心竅,卻不能抽身了,只請姑娘揮劍斷青絲,別來禍害我家兒子。我家裏貴重些的東西就這麽一匣子了,別無他物了,姑娘又何必嫁過來受苦!”
金瑤連忙起身蹲下來,要扶李氏起來:“我……”
門外的聶坤焦急地等待着,心裏鹿也似的亂跳,等了好一陣子,才明白當初任青雲為何在母親面前大贊金瑤一通,心中念的天鵝變成了鴨子,換成誰能開心。
良久,金瑤推門出來,李氏卻沒有出來。聶坤連忙走上去問道:“娘和你說了什麽不曾?”
金瑤咬了咬牙,什麽也不想說:“我今日累了,回院子歇息去了。就此別過。”
聶坤死死攥住金瑤的手:“我偏不許,除非你告訴我娘和你說了什麽。”
金瑤淡然一笑:“放手吧。拉拉扯扯,不是聶坤的形容。”
聶坤果然放了手:“我今日放了手,卻不會放下心。金誠所至,金石為開,我們只等那一天。你一定要等我。”
麗春院的花開得正盛,朦朦月光下看着舒心養神。金瑤挽着梁钰茜穿花拂柳,看那綠積紅濃,依欄偎翠。可金瑤一番心思卻不在這上。
李氏執意要送那一匣子首飾給金瑤,金瑤決絕不肯收入囊中。李氏苦苦哀求的模樣歷歷在目,一聲聲哀求都在求着自己,遠離她的兒子。金瑤擡頭望了望天空,漆黑的雲霧層層卷動,浩若銀盤的月亮時隐時現,可竟朦胧了起來。
或許是金瑤眼中泛了淚花,這份感情,到底守與不守,很難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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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钰茜看着金瑤神思恹恹,不由問了:“瑤兒,你在想你爹嗎?”
金瑤霎了霎眼:“是啊,月圓人不圓。”
梁钰茜正要安慰幾句,花叢中卻蹿出一個人來,定睛一看,不是聶坤是誰?聶坤拉着金瑤的手:“瑤兒,跟我走,我有事情要和你做。”
金瑤恍惚間,回神過來,梁钰茜早已經放開了自己的手,由着聶坤将自己拉去門邊。金瑤想要抗拒:“媽媽留我還有話要說。”
梁钰茜在後頭打着蒲扇:“你就去罷!有什麽我和媽媽搪塞。”
山林間夜晚出奇的寧靜,聶坤拉着金瑤緊步前行,到了田野間蛙聲陣陣,金瑤聽得心滿意足,待回神過來,已經到了聶坤房舍了。
又從後院溜進去,到了李氏緊閉的房門前。聶坤一揚褲子,跪在地上:“娘若執意不肯兒子這樁婚事,執意不肯伐柯,兒子只能和瑤姑娘跪在娘房門前,直至娘回心轉意。”
金瑤淚光盈盈,嘴裏荷荷有聲,良久也未能說出一句話來。盈盈拜倒在地,縱然再如何遭到白眼與拒絕,可是聶坤不是在頑強地抗對麽?
晚來寒風瑟瑟,聶坤脫下外衣,披在金瑤身上。兩人靜默無言,卻勝過千言萬語,房間那邊也是鴉雀無聲,兩人一直跪到了東方露出魚白。
金瑤終于開口了:“起來罷,天亮了,不吃飯怎麽行?再如何愛,也不能不吃東西的。”金瑤現在不知怎麽,感覺怎麽有點變了。
或許變的不是自己。
聶坤起身:“我先去進去和娘說一番話。”
金瑤也起身,卻不是跟着聶坤進去,徑直走到了桃樹底下,桃葉蓁蓁,随手撷了一片,指甲一掐。
疼的卻不是桃葉,而是聶坤。
房內傳來聶坤的哀嚎聲,又刺耳又刺心。金瑤走進房內的時候,只看到聶坤抱着李氏,哭得淚流滿面。
哪家兒子死了娘,不會淚流滿面的。
金瑤蹲在地上,李氏緊緊閉着雙眼,眉間皺得如高聳的遠山,即使是死去了,卻也此般不甘,像是抗拒,抗拒她兒子這段婚事。
金瑤卻要做些什麽?怪自己,可是自己做了什麽錯事?怪別人,可李氏到底是因為自己死的?
以死明志了。
聶坤嚎哭不止,金瑤冷着雙眼:“接下來怎麽辦?”
聶坤道:“我想厚葬了我娘。”
金瑤道:“那是當然,你娘幸苦懷胎十月,又幸苦将你撫養長大,如今也是為了你的婚事自盡,怎能不厚葬。”
聶坤抱起了李氏,紅腫的雙眼,滿臉的淚痕,嘴一張一合:“你知道的,我沒有多少錢,那幾百兩銀子,大抵是你的……”
“全部當作你娘的殓葬費吧,活着這般累,死了若也不能好好下葬,那是從頭到尾都悲哀了。”金瑤淡淡道。
“我會還給你的。”
“不必了,”金瑤淡然道,“不必了,我回去了。”
飒飒風拂過,聶坤将娘屍體裹了,将所有的銀子挖出來,到鎮上買了香燭線香,棺材值錢,并且請老師傅打了一塊上好的墓碑,守孝了七日,滴米未盡,渴到極端才抿了口水。
待到下葬那天,請了幾個漢子,将棺材葬了山後,聶坤就着墓碑哭得稀裏糊塗,幾個漢子舊太棺材,見多了這樣的事情,可看見聶坤這哭聲,也落了幾滴淚。
落淚的不僅僅是他們。
強撐着回到麗春院,姑娘們還陶醉在中秋節的喜慶裏面,歡天喜地或是賞花,或是挽着客人們到處游走,金瑤跌跌撞撞一路回到沉院,回到了房內。
面前的擺放的銅鏡,模糊地映出自己的容顏,浮腫烏黑的雙眼,多虧了跪了一夜,熬了一夜,才有這樣的光景。
多虧了這一切。
梁钰茜捧着填漆描金小匣子上來,從裏頭端出了幾個小菜,水晶蝦,爆炒田螺,金瑤望了望:“這不是媽媽愛吃的菜了麽?”
“媽媽瞧你難過,又想你是不是想爹了,便托我将這個給你端了來。”梁钰茜将這些擺到妝臺上,又拿出一雙筷箸。
金瑤面無神情,眼淚卻留個不停:“都喜歡将自己喜歡的東西,送給旁人,卻不曾想過,旁人是否會喜歡這些。桃花畫也是,青桃子也是,水晶蝦也是,爆炒田螺也是。”
梁钰茜自然知道金瑤發生了什麽,新下一想,也能猜個□□不離十。遂笑道:“當初我就告誡過你。現在……”
話還沒說出口,金瑤猛撲入梁钰茜懷中,抽泣起來:“一切都完了,完了。他娘自盡了,全都在于我這個不尴不尬的身份。”
梁钰茜一驚,再也想不到就這樣他娘就自盡了,這也太拘與禮法了,蛾眉若蹙,柔聲安慰道:“瑤兒,如果真的過去了,就別沉湎在其中了。以後的日子定然是陽光燦爛的日子。”
金瑤冷笑道:“沒有了他,陽光怎麽燦爛。可是就算他不在意,我心裏也無法解脫。只要我一合眼,他娘那愁苦的神情就會泛在我腦海裏,時時刻刻警戒着我,我的身份是不配她家的。”
梁钰茜抓住金瑤亂晃的手:“說什麽呢,憑他那個窮書生就配得上你了。你清清白白一個人,在她眼裏成了個什麽了,我看給你提鞋也不配。”
金瑤推脫乏了,靠着床就睡了,睡着睡着做了一個夢,夢見濃密不見邊際的森林裏,聶坤抱着墓碑在哭,哭得林鳥四飛,晚霞凝散。
知道是個夢,也能輕易醒過來,眼淚也能随意掉下來。随意推開靠着床的窗子,外頭的月亮也随意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