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青石鎮離萬泉縣大概有一個小時的路程。
這個時期的路可不像現代一樣全是水泥柏油馬路,這時代的路,少部分是青磚和用石子填的石子路,大部分是草草修整的泥巴路。
一下雨下雪,泥巴路到處是泥坑,車子技術不過關的,陷進去就出不來。
車子搖搖晃晃出了鎮上的青磚路,就上了一條坑坑窪窪的土公路。雖然近日天氣較好,車子開上路不會有陷坑的危險。
到底路太爛,一路開一路抖,池槿秋被抖得胃裏一陣翻湧,恨不得立即下車吐個痛快,再徒步走去縣城。
可二哥、蔣姨娘卻沒有絲毫不适,面不改色的坐在車裏一動不動。二哥還很淡定的指着道路兩旁一片又一片路過的寬闊田地告訴她,這是池家買的地,租賃給了某個莊子的佃農種莊稼,每年要收多少多少稅收……
直到現在池槿秋才明白,池家以前真的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從前池老太爺還在的時候,整個青石鎮,都得看他臉色行事。
沒想到,到了池老爺手裏,他心好,時常散財做善事。又不善于打理,也不會經商,池家的家産幾乎快被他給敗光。後來是當年年紀不到十五的二哥扛起擔子,把池家的生意一點點做起來後,又丢回給池老爺,自己跑去大不列颠國留學潇灑。
一向吊兒郎當的池二少,居然是個商業鬼才,能在短短兩三年間使池家起死回生,家纏萬貫,池槿秋是一萬個不信邪。
直到蔣姨娘在旁邊幽幽的說:“生在亂世,要發財其實很容易,就看你有沒有那個膽兒,有沒有那個門路。我就是沒那個膽兒,所以才嫁進池家。”
噢,懂了,發國家財。以池二少愛結交狐朋狗友的性子,認識一兩個軍政方面的人,走他們的路子賺錢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妹砸,知道你二哥有多厲害了吧!”池二少洋洋得意的挑了挑眉,池槿秋總算沒跟他擡杠,真心實意誇獎他一番後,轉頭一臉八卦的望着蔣初靜,“所以蔣姐姐,你後悔嫁給我哥嗎?”
“說不後悔是假的。”蔣初靜坦然的笑了笑,“我從小受我父親熏陶,立志要考上大學出國深造再回來報效國家。沒想到夢想實現一半就被現實打敗,雖然你哥、母親,還有你們都對我挺好,可我心裏還是渴望繼續讀書,完成夢想。就是不知道還有沒有那個機會了。”
池槿秋說不上心裏什麽滋味,原本大哥在她心裏是頂天立地,人長得英俊,又無比勇猛的硬漢型‘十佳’好哥哥,世間無論哪個女子配他,都有種被豬拱了的感覺。
等到蔣姨娘嫁進來,行為做事處處細心妥帖,她也慢慢接受了她的存在,把她當成大嫂一樣真心對待。
沒想到人家有自己的夢想,還有點後悔嫁給大哥。池槿秋覺得,果然龍配龍,鳳配鳳,有這樣理想抱負的嫂姨娘,大概也只有大哥才能降得住吧。
這就有點意思了,原本以為是強買強賣的配/種婚事,居然擦出了愛的火花。果然這個時代的愛情就是這麽的簡單,池槿秋有不由自主地露出老母親的微笑,真期望能活着看到侄兒/侄女們的出生呢。
車子一路搖搖晃晃,在天色完全黑盡之時,終于抵達了目的地。
這是一個打着戲樓招牌,建築風格卻像個公館的三層別墅群。正樓面朝松江,背靠群山,四周幽幽靜靜的,除了裏面傳來細碎悠長的歌曲聲兒,外面兒沒有一絲雜音。所有人都輕手輕腳的,說話聲音都不由自主的壓低,仿佛會驚動什麽人一樣。如果不是門口挂了一串串的彩燈,停着一輛輛豪華的轎車,這裏簡直就像荒郊野外的大墳莊,靜得讓人起雞皮疙瘩。
“三兒,這邊走。”似乎察覺到她的情緒,二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跟着引路的下人往裏走,邊走邊壓低聲音對她說:“這是綏城劉軍長包/養九姨太住的公館。劉軍長太太愛吃醋,這九姨太是新納娶的,又是個戲子愛唱曲兒。劉軍長怕他老婆折磨心肝寶貝,特意在綏城邊的萬泉縣買下這座最僻靜的地兒供九姨太唱戲。今兒是九姨太十六歲的生日,軍長太太不知怎麽地聞風上門來慶祝,搞得所有人心驚膽戰的。一會兒到了裏面,你可得機靈點,別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劉軍長不是十佳英勇抗戰的英雄軍長嗎?居然有九房姨太太,且那九姨太今年才十六歲,比她還小。池槿秋感覺世界觀又要被刷新了,一臉無語的看着二哥。
你們都知道今天宴會要來什麽人,你們還讓我穿這麽招搖的衣服上門找抽?
池槿秋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偏偏蔣姨娘還拿出一小罐不知道從哪拿得胭脂往她臉上撲,嘴裏還不斷念叨:“先前光線暗,沒感覺粉擦得厚,剛才經過大門的燈光一照,看着怪吓人的。咱們趕緊補一補,省得吓着人。”
池槿秋:???
确定不是整她?讓她來出醜的嗎?
補好妝,三人跟着下人過了兩棟樓後,眼前一下豁然開朗,一個寬闊的花園出現在衆人面前。
現在是1937年1月6日,雖說近幾日天氣晴朗,到底萬泉縣靠近北平,盡管沒有下雪,但天氣依舊冷得讓人直哆嗦。
池槿秋今兒穿得這一身公主裙加兔毛披肩,在車裏的時候還好,一下車就凍得牙齒上下打顫,體驗了一把什麽叫美麗凍人。
沒想到來到這裏,居然溫暖如春,偌大個花園到處是鮮花地龍,頂上搭着透明玻璃棚,四周都是探照燈,把整個花園照得亮如白晝。單看這近一千平的花園弄成溫室一樣鳥語花香,就知道這劉軍長有多大手筆,有多寵九姨娘了。
池槿秋像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一邊觀看花園裏各種沒見過的鮮花園藝,一邊跟着二哥穿過花園正中流水潺潺的噴泉後。一個穿着斜襟花襖子,看起來格外精幹的中年女人站在今天宴會的迎客口門口迎客。看到他們,先是低頭從懷裏掏出一只毛筆,對着手裏的冊子一劃,然後态度恭敬的迎上來問好,“池二公子,池三爺萬安,裏邊兒請,九姨太已經等候多時了。”
九姨太等她們?池槿秋一臉問號看向池二少,他對那中年女人客氣了一番,這才拉着池槿秋往裏走,低聲說:“別看九姨太年紀小,她自小跟着雙喜班四處颠簸流離,看盡了世間冷暖,養成了單純孤傲的性子,最恨狗仗人勢之輩,最喜俠肝義膽英雄豪傑。閑得沒事就學大上海孔二小姐扮作男人出去‘行俠仗義’,丢金擲銀保護那些在她眼中的好人也是常有的事。”
“所以,這跟九姨太等我們有什麽關系?”
“秋兒,你覺得,一個男人,會喜歡自己的女人經常在外奔波‘幫人’嗎?”蔣姨娘跟在她身邊,聲音清清淡淡,“總要有人破了她那些不切實際的夢想。”
電光火石之間,池槿秋好像明白了什麽,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不會吧?這九姨太崇拜我?我有那麽出名嗎?你們今兒真是存了心要我出醜?”
“誰讓有些人在鹿兒莊剿匪,一戰成名呢。”池二少皮笑肉不笑的笑了笑,伸手一把将她推進宴會大廳裏,“去吧,池家能不能搭上劉軍長,就看你的了。”
卧槽?!你們是我親哥哥親嫂嗎?你們這樣子會讓我嫁不出去噠!池槿秋悲憤莫名,想轉身就走,然而為時已晚。
裏面賓客如雲,全坐在一圈又一圈層層疊疊的三層開闊戲樓上,中間圍着的是一個大大的戲臺,正門就開在戲臺旁邊,邊上是吹拉彈唱的手藝人,戲臺上一個老生正咿咿呀呀的唱着。
池槿秋被池二少用力一推,正好踏在戲臺子上。恰巧彈唱聲告一段落,池槿秋像個瓜娃子一樣站在戲臺上,面對衆目睽睽的驚愕目光。
好尴尬,好想回頭抽二哥一嘴巴子怎麽破?
池槿秋滿頭黑線,到底時刻挂念着池家的榮耀和安危,想給池大太太一衆女眷留條後路。
腦子一抽風,也不知道咋想的,居然捏起蘭花指,學着二哥平時在家裏唱戲的模樣,墊着腳,嘴裏锵锵次哎,邁着小碎步,走到濃妝豔抹的老生身邊,眉眼一挑,朝着二樓那明顯是主座的位置搖了搖食指,粗聲粗氣唱:“樹上的鳥兒~成雙對~哎~哎~”
這會兒臺上唱得戲是《一夜須白》,講述的是楚平王斬伍員之父伍奢,又追捕其兄伍尚。伍員逃出樊城,投奔吳國。楚平王在各處懸挂圖像,緝拿伍員。伍員被阻于昭關,幸遇隐士東臯公,将其藏在家中,一連數日,計無所出的故事。
這戲百轉千回,唱法既大氣又婉轉,唱戲的人沒點功力,唱出來的曲兒就會變味。
誰料池槿秋穿着一身不倫不類的衣裳上臺,開口就是毫不沾邊的黃梅戲。
整個戲樓靜了一瞬,而後滿堂大笑。
看着戲臺上故作鎮定,卻又羞憤不敢擡頭看衆人的妹紙。池二少心如刀割,不忍直視的和蔣姨娘對視一眼。
兩人都從彼此眼裏的看出心疼和無奈,而後一同擡頭挺胸,在旁邊門童報號:“有客到!青石鎮鹿兒莊池家二少爺,池家三爺,池大少爺下蔣姨娘,請~座!”緩緩進入戲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