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秋日雨水冰涼,天地間被條條如絲的雨水相連,水幕如注,幾乎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薛洋時而禦劍,時而乘船,時而步行,走一段歇一會兒,到後來實在沒有力氣驅動降災,幹脆收回劍去,一步步朝前走。不管是暴曬還是大雨,都阻擋不住他的腳步。或許他應該停下來完全休息過後再行,但他就是不能等。已經完全不顧及自身狼狽,心中念着堅持堅持,快一點再快一點。
他所行一路,越過山川河流,經過荒郊小道,穿過息壤人群,周圍的一切仿佛都是襯景,他無暇欣賞。那些刀光劍影,說不清的恩恩怨怨,道不明的是是非非,不知何時起已經變得不那麽重要。天地之間,山川湖海,人流攢動,熙熙攘攘,他無暇顧及,只有那個人的身影是唯一的明亮,是他所行途中唯一的念想。
不知過了多少時日,他終于看到了他所熟悉的義城城門。
薛洋都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活着,蹒跚着走過去,扶住破舊的城門翻身倚靠着滑坐下來。抱着膝蓋坐了些許時候,才重新站起來,走進了義城。
秋日黃昏的晚霞将義莊整個籠罩在一片灰暗的橙色之中,白色燈籠和紙錢随着風微微浮動。筋疲力盡的薛洋連那道高高的門檻幾乎都邁步過去,試了幾下才終于走進了裏面。
阿箐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聽到響動睜開眼睛,發現一個渾身是血的人直徑朝她走來,都沒認出是薛洋,還以為是大白天的見了鬼,吓得尖叫一聲摔下椅子。
薛洋道:“你鬼叫什麽。阿箐,你把藥給曉星塵吃了吧?”
阿箐這才确定眼前這人是薛洋,就是不知道為何弄成了這幅狼狽模樣,跟她印象中那個或神采飛揚或陰險狠戾的模樣相差十萬八千裏。
幾天前她趕回義莊,本來想帶曉星塵離開,讓薛洋再也找不到,可是薛洋給了她破陣之法,卻沒有給曉星塵的,縱然阿箐可以自由出入陣法,曉星塵卻出不去,便只好一直守在這裏。
阿箐抖着聲音道:“是啊,你,看來你這次沒有騙人,可是你回來,還想幹嘛!”
阿箐一說話,也就沒那麽怕了,張開雙臂擋在昏睡的曉星塵身前,尖聲道:“你又想對道長怎麽樣!你給我滾!”
薛洋微微放下心,推開阿箐,來到床前。
曉星塵吃了藥下去猶在昏睡。薛洋探了探他的鼻息,摸了摸胸口心跳,長出一口氣,臉上露出笑意。他望着曉星塵的臉龐,一時間目光竟是拔不出來。
薛洋這樣子阿箐都看呆了,深知這惡人即便做出柔軟關切的動作,心中也必然籌劃着更為恨毒的目的。看薛洋這樣肆無忌憚地親昵着曉星塵,阿箐心中惡寒,汗毛幾乎豎了起來,跑過來推着薛洋,叫到:“你不要碰道長!你走開!”
薛洋猛然轉過頭,眼中寒光閃過,連拖帶拽地将阿箐扔出義莊外,碰地關上了門。
阿箐在外面瘋狂垂門,聲嘶力竭地喊道:“你這個魔鬼!披着人皮的妖怪!我要進去,快讓我進去!不要用你的髒手碰道長!”
薛洋哪裏肯還理他,游魂一樣歪歪扭扭地重新回到曉星塵身邊。
叫喊被阻隔,屋子裏寧靜一片。薛洋望着曉星塵,一直緊繃的心終于落了下來,這一松氣,就再也堅持不住,整個人順着床沿倒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薛洋才醒過來,全身都虛脫般疲軟無力。薛洋一個機靈去看曉星塵,看他仍然好好地躺在那裏,才複又低下頭,慢慢活動了一下手腕膝蓋,扶着床沿慢慢站了起來。
薛洋先去洗個了澡,他實在受不了渾身的血污了,并想着,不能讓曉星塵醒來第一眼看到他這個鬼樣子。
他一進木桶,水就變成了紅色,一連換了三次,才終于清洗幹淨。
刀傷鞭痕被熱水浸泡得傷口發白,皮肉外翻,被火鉗炙烤的地方已經紅腫潰爛。薛洋将那些腐肉剜去,翻出之前剩的草藥,敷在傷口上,然後用繃帶纏好,手指也細細地包紮好。
他的傷實在太多了,有的還很嚴重。這時候他才發現,肋骨似乎也斷了兩根,之前竟然一直都沒發覺,好在沒刺穿心肺,他能活着回到這裏,也真是奇跡。
薛洋笑了兩聲,也不知道是笑自己的狼狽,還是笑自己的頑強。
他處理好傷勢,換好衣服,将頭發重新捋了捋用頭繩紮好,活脫脫又是一俊俏少年郎,那些傷口在衣服的遮掩下看不到,就仿佛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
薛洋胡亂找了些吃的填飽肚子,重新回到曉星塵身旁。
他望着曉星塵的臉龐,好像總也看不夠。以前那三年中他就喜歡看他,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追随。曉星塵眼盲,渾然不覺總是有兩道目光在自己身上注視游走,于是薛洋就更為放肆起來。
阿箐不喜歡他這樣,說他總纏着道長煩不煩,他就說我樂意,小瞎子管得着嗎。兩人一吵嘴,曉星塵就從中調度協調。
這是三人最平常的相處模式,現在想來,猶如隔世。
曉星塵恍若做了一個夢,夢那麽長,長到幾乎不會醒來。
他見到他孩童時期的模樣,在師尊門下修習道法仙術,與同門師兄弟姐妹生活嬉鬧。他年少時也愛說愛笑,輕靈飛揚,自有一股文隽氣的少年青蔥。他負劍下山,一同至交好友想要實現他報複他的理想。他一戰成名,助人不求回報,被百家贊揚。他失了眼睛,夢變得黑暗,仿佛再無光明,他體會到世間冷暖。
只是那少年的出現仿若給了他一點光明,他被他所吸引,少年靈動張揚,信任和依賴讓他覺得滿心喜歡,他那時候時常覺得,人世間雖萬千疾苦,但到底如自己所想那般溫暖。
夢雖長,卻總要醒來,一如那虛假的三年。少年的身影支離破碎,層層謊言的背後,是赤裸裸的惡意和殘忍。有時候他真的分不清夢和現實,如若他一直睡着,那場虛假的夢幻還能延續,若是他睜開他暗無天日的眼睛,等待他的又會是什麽呢。
他真希望這一切都是命運同他開的玩笑,是一個夢,待他蘇醒,那個少年仍會在他的身邊,仿佛從來都不曾離開。
曉星塵動了動手指。
秋日暮色夕陽從小窗中投下來,浮塵顆粒在空氣中舞動。
一切都靜極了。
一連數日,薛洋都握着曉星塵的手,他知道他已經醒了。
薛洋将臉從胳膊裏擡起來,目光落在曉星塵的臉上,一如從前那樣。
暮色籠罩在他的臉龐上,使他看起來幹淨柔和。
他緩慢而輕快地道:“快要吃飯啦,沒有食材要去買。這裏有兩根小樹枝,抽到長的就不去,抽到短的就去。怎麽樣?”
這是屬于那少年的聲調和話語。
一如從前的每一天,少年同他讨論着誰去買菜,雖是小事,少年卻樂此不疲。
曉星塵怔住,他慢慢地支撐身體坐了起來,然後擡起手,摸索到少年的手,然後順着一路向上,摸了摸他的頭頂。
曉星塵道:“你……”
是他還沒醒嗎?或者是那之後的一切是一場噩夢,而從前和現在才是真實?
薛洋再也忍耐不住,積壓在心中的情感撕扯着他,他撲過去一把抱緊了曉星塵,嚎啕大哭起來。
薛洋,他何曾如此這般。他情緒激烈,冷血而殘忍,七歲之後,這個人可能就再沒流過眼淚。
然而此時,仿佛要将從小到大受過的委屈悲傷憤怒一并發洩出來,他抱着曉星塵,淚水洶湧地溢出他的雙眼,漫過臉頰,流進曉星塵的後衣領口。
曉星塵被他擁在懷裏,少年的頭埋在自己的頸間,頭發拂在臉頰,只覺頸側微涼一片。
曉星塵被這哭聲帶動得心中酸楚,木然地擡手輕撫着少年的脊背。
曉星塵道:“沒事的,沒事的。”
薛洋抽抽噎噎地道:“我以為你這一次不會再醒來了!你身上還疼嗎,有沒有哪裏難受?我,我,是我誤解了,你怎麽不告訴我,你喜歡的其實是我啊?!”
曉星塵的手一滞,如夢初醒,一把推開他,道:“薛洋?”
薛洋被推得後退幾步,他擦了把臉,道:“也是那個在你身邊一呆三年的人。”
曉星塵搖着頭,他剛剛蘇醒,已經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了,他看不到,耳旁一會兒是那少年的聲調,一會兒是薛洋狠戾的聲音,一時間讓他入贅迷霧,好像陷入一個永無止境的巨大漩渦之中。
薛洋走過去,仍用從前少年的聲音道:“我把阿箐帶回來了,你想見她嗎?”
曉星塵口中念着:“阿箐……你又想拿阿箐威脅我麽?”
薛洋連忙道:“不是!我只是覺得,我們三個又在一起了,或許可以……可是,你能原諒我嗎?之前做的那些,是我不好,你能不能原諒我呢?曉星塵,你不是喜歡我的嗎?”
曉星塵如墜冰窟。
不知為何薛洋會知曉他的心意,他從來都沒對任何人說過,本想一直壓在心底,但是薛洋為何會知道。
薛洋又想去抱住曉星塵,曉星塵厭惡地揮開他的手。被看透心思,曉星塵索性也就敞開來說。他道:“就算如此,那又如何,我心悅的是從前的那個根本就不存在的人,與你何幹!”
薛洋驚訝道:“可那就是我啊,我現在不是真真切切地站在這裏的嗎?”
曉星塵道:“你覺得你們是一個人嗎?你看看你做的那些事。”
曉星塵握緊了手掌:“說什麽原諒,你真的知道自己哪裏錯了?或者這根本就是你的又一迷惑之詞,你又想幹什麽?再一次把我拖回來,知曉了我的心意,又想出了新的方法折磨我了是不是?!”
薛洋道:“不是的!”
“那是為何!”曉星塵呵斥他,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你這個人,原本就不值得被原諒!”
薛洋怔住。
曉星塵何曾說過這樣嚴重的話,他千辛萬苦回到他的身邊,結果得到的就是這麽一句話?這個人竟覺得,他根本就是不值得的。
薛洋笑出聲來,眼裏蒙着一層水汽,笑得滿臉狠戾且悲切。
他笑道:“不值得,是,我是不值得。可是曉星塵,你的霜華劍多麽淩厲,你那日抱着必死的決心同我一戰,那劍鋒又為何在關鍵時候偏避開了我的心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