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薛洋的聲音讓曉星塵如夢初醒,一下子将他打回到冰冷的現實。
曉星塵道:“不知道,大概跑哪裏玩去了,早上就沒見過。”
薛洋端詳着曉星塵,忍不住呵地笑出聲來:“曉星塵,你騙人的樣子也太假了,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都暴露了你知道嗎。”
“不信便不信吧。”
不想跟薛洋僵持,曉星塵拂袖朝屋裏走去。薛洋跟上來,快走幾步擋在他的前面。
曉星塵眼盲差點撞上去,錯開了身走另一邊,還是被他擋着。
曉星塵站着不動了,薛洋這樣捉弄他,幾乎已經是家常便飯。
薛洋将籃子放在地上,把手中剩下的糕點吃完,抹了抹嘴,道:“真甜啊,好吃。虧我買了這麽多。所以,小不點兒到底去哪了?”
曉星塵淡淡地:“說了我不知道。”
“不說是嗎。”薛洋道,“很好,那我就一條街一條街地找,一家一家地找,這總能找到吧。”
說着薛洋就推開曉星塵,大步往外走去。
曉星塵下意識地追了他幾步,拉住他的胳膊。
“薛洋!”
薛洋道:“怎麽,你想和我一起去嗎?”
曉星塵的聲音近似哀求了:“你就放過她吧。”
薛洋帶着笑意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冷笑道:“曉星塵,你什麽意思,是怕我殺了她還是怎麽着。”
曉星塵僵持,沒有回答也沒有動,握着薛洋胳膊的手加重了力道,态度堅決。
薛洋狠狠地盯着曉星塵,曉星塵那樣子,好像一松手,他馬上就會出去在義城中大開殺戒似的。
薛洋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個打算,但被這樣拽着,反而他就想那麽做了。
“好疼啊。”薛洋又換成那種不正經的懶洋洋的聲音。
曉星塵據理力争:“畢竟那孩子是真的很喜歡你!”
薛洋噗呲一笑:“行吧,臭丫頭走就走了,我還懶得去找呢。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薛洋想到什麽就做什麽,從來任意妄為,竟肯去詢問別人的意見,真是稀奇。
曉星塵猶豫着,慢慢放下手來。心裏不安地想着,這個人又要玩什麽花樣。
薛洋問:“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曉星塵默然不語。
“趕燈節啊!”薛洋打了個響指,擡眉笑道:“晚上我們一起出去吧!”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義城不大,慶典不多,似乎總是冷冷清清,趕燈節卻是一年一度的盛事。
傳說燈神會在這一天降臨,晚上每家每戶都不能熄燈,燈火需徹夜亮着,保佑一整年都紅紅火火,亮亮堂堂。街市上會舉辦廟會活動,擺攤,花燈游街,點燈活動,燈謎等等,規模算不上大,只占據一條街,花樣卻也豐富。
街市上人流攢動。
薛洋一頭長發紮得高高的,随着他輕快的腳步一晃一晃。黑色貼身的衣服更顯得他高挑挺拔。手上舉了一只糖人放嘴裏舔,一會兒看看這個攤子,一會兒瞧瞧那個彩燈,整個人看上去活脫脫就是一個俊俏少年郎。拉着曉星塵東看西看。
數月有餘,曉星塵還是第一次被薛洋放出來。從清冷的義莊突然來到大街上,聽着人群喧鬧聲,叫賣聲,慶典聲,喝彩聲,一時間恍若隔世。
往年每到這一天,曉星塵都會帶無名少年和阿箐來趕燈廟會上玩。一開始少年還擺出一副不屑的樣子,仿佛這些都是小孩子的玩意,他才不想參合。曉星塵就笑,說道你不去就好好看家,早點睡,我和阿箐要晚些回來。
少年就裝不下去了,跳起來說去去去,到時候給我買糖吃。
阿箐只想和道長去,看這少年改變主意,便哼了一聲朝他扮個鬼臉,道:“你不是不去嗎,怎的又想去了。”
少年道:“樂意,管得着嗎你。”
薛洋興致盎然地拉着曉星塵朝往前走,歡快道:“那邊挺熱鬧的,我們去瞧瞧。”
屬于薛洋的聲音讓曉星塵如夢初醒,木然地跟着薛洋被他拉來拉去。
原來前面是在猜燈謎。薛洋不感興趣,又拉着曉星塵到另一旁賣吃食的地方,這裏他最喜歡。
曉星塵在一旁等着薛洋挑東西。他聽覺敏銳,忽然就在人群中聽到小寧的聲音,是叫着讓祖父給她買糖果,伴着熟悉的咯咯笑聲,越來越近。
曉星塵整顆心一下子懸了起來,薛洋還在挑挑揀揀,似乎沒有留意到小寧的聲音。曉星塵連忙道:“前面好像有花燈展,我們快去看看吧。”
薛洋驚訝地回過頭瞅了他一眼。
曉星塵一直默默然,現在竟肯這樣跟他講話,還提要求,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稀奇得很。
薛洋馬上不耽擱了,連着剛才挑出的那些吃的又随便指了這個那個這個,讓老板包起來,習慣性地直接拿了就走。他眼睛的餘光輕掃了曉星塵不遠處的某個地方,嘴角上揚,露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笑
薛洋被曉星塵拉着往前走,一直走,來到街市盡頭拐角處的一片空地上。別說花燈展,人流歡鬧聲都抛在了身後。薛洋也沒出動靜,就這麽一直跟着,如果不是前面有個水塘,必定還不會停下腳步。
“所以,你說的燈展在哪裏?”
薛洋環顧四周,好笑道。
曉星塵道:“我好像……搞錯了。”
“都說過了,你的演技很糟糕。”
薛洋嗤笑一聲:“你就這麽怕我對那小不點兒不利?”
心思被看穿,曉星塵默然不語。
薛洋看了他一會兒,目光古怪,半晌才道:“曉星塵,我都說了那臭丫頭走就走了,我又沒要怎麽樣,為什麽你就是不信我呢。”
曉星塵撇過頭去,對薛洋的話感到十分厭倦。
欺騙他的,不騙他的,在薛洋眼裏有區別嗎?竟然還想讓他相信,這怎麽可能。
他跟薛洋之間沒什麽好說的。
薛洋僵持着,忽然發現水塘裏漂浮着點點蓮花狀花燈,一盞盞花燈小小的亮亮的,在如鏡的水面上輕浮,幾乎靜止了一般。
薛洋走過去,蹲下身來,望着那展展花燈。微微的燈火連着倒映在水中的月光,一并映在薛洋如夜般幽黑的眸子裏。
“我小時候從來沒有人帶我來這種地方,也不知道哪裏舉辦,總是錯過。有一年廟會,我好不容易趕上了,擠在人群裏看其他小孩子被爹媽領着,手上不是有點心,就是有糖吃,自己饞得要命,便去攤子上偷偷拿了一顆糖果。真的就只有那麽不丁點兒大小的一顆,被攤主發現一頓毒打。我忍着,拼命忍着不肯掉眼淚。但還是哭了,不是因為身上疼,而是那顆糖不知什麽時候,不知掉哪裏去了。”
曉星塵忍不住問道:“後來呢?”
“後來?”薛洋一笑,眼裏綻出深切的戾色。“沒有後來!”
薛洋不想破壞了今夜的氣氛,掩飾着他“後來”做的那些事情。但從他的聲音裏,曉星塵聽出了狠絕。一如這個人滅白雪觀的時候,講述如何滅常氏一族的時候
世事不公,人心不軌,這世上比薛洋苦痛的人何止千萬,如此扭曲的卻只聽說過薛洋一人。
曉星塵本是對他的行事作風極具厭惡,但或許因為此時月色正好,燈光悠然,此夜與三年中的今天交相重合,竟使曉星塵萌生出一絲恻隐。聽他靜靜地講述他的故事,仿佛他還是曾經那個圍爐夜話的少年。
如果曉星塵還不了解真像,就不能夠知曉他話中的狠絕意味着什麽,就能夠上前去安慰他。
曉星塵五味雜陳,沒有動,也再沒有說什麽。
因為他深切地知道,他終究不是。
沒有了小姑娘的跑跳歡鬧,義莊又恢複成死寂的一片。兩人之間的那種針鋒相對,尴尬,仇視,憎恨,仿佛又重新滋長着彌漫開來。
但是,對于這些薛洋統統視而不見,他極力地保持着一切安好的模樣。曉星塵是恨他的,就算不動不說,都能感到對他散發出的那種深切的厭惡。可那又如何,反正曉星塵不會離開,他和他終究是在一起。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如果能夠一直這樣下去,誰說這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真實。
薛洋沉浸在這種自欺欺人的貪婪妄想裏不可自拔。他擁抱着他自以為的真實,蒙蔽着內心深處的千瘡百孔,脆弱不堪。
夏日傍晚不那麽熱了,風裏夾雜着一絲舒柔的暖意。天邊雲那如火般的豔麗已經消退,臨夜的暮色變得輕緩溫和。
這是一個偏屋,堆放着不常用的工具和廢物,已經很久沒動過了。
薛洋是來找東西的,他把破舊的凳子腿,腐爛的布料,以及瓶瓶罐罐移開,又拉開抽屜,就想找印象中的那一個小鉗子,他要把那個掉了一個塊的門檻修一修。
随着薛洋的抽拽抽屜發出一陣破爛陳舊的吱呀聲。裏面幾乎什麽都沒有,只有一張半攤開的宣紙。
薛洋反手就要關上,但他沒有動。他看到宣紙上有字。那字柔中帶剛,端正細巧中透露着蒼勁,一看便知出自曉星塵之手。
薛洋把宣紙拿出來,放在桌子上攤平。那紙張邊角有些破損,看樣子很是陳舊,卻也沒有那麽舊,不然早就被老鼠啃光了。
四周安靜異常,暮光微微映照在墨跡之上。
薛洋全神貫注地辨着字,沒注意有人路過。他念道:
“山有木……兮?水有……碧華?碧華是什麽?心悅君兮君知否?”
他一字一字地念着。
山有木兮,水有碧華,心悅君兮君知否。
曉星塵站在屋外,定定地呆立住,整個身體都涼了。
他記起來,這是他很久以前寫下的。
當時那是怎樣的一種心意。奇異的感情不知何時萌生滋長,是他說着俏皮話逗他發笑的時候嗎?還是夜裏靠着他取暖酣睡的時候?或是擁着他将他的手一推,字就不端正的時候?一如他慌亂掉的內心,喜悅着,輾轉着,惴惴不安,怕被人知曉,又想要說出。一個人的時候擺弄文墨,不自覺地,不自覺地,就寫了下來。
薛洋不懂前兩句的意思,最後一句卻看懂了。
他愣在那裏,背對着光,臉上是一片混黑的陰影。
他終于發現曉星塵站在那裏,回過頭來。
他忽然笑了兩聲,笑聲古怪且陰冷。
“什麽明月清風,什麽傲雪淩霜,什麽至交好友,原來你一直都對宋道長抱有這種龌龊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