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義城的冬天總是格外漫長,雪将下未下,天灰蒙蒙的,像一塊巨大的暗色帆布懸在頭頂,周身的一切潮濕且灰敗,一片慘淡的光景壓抑得難受。
好在現已是初春,城外荒了一冬的泥土地上悄悄泛出一點綠色,空氣裏不再是一味的濕冷,夾雜了一絲讓人雀躍的陽光的味道。
薛洋從沒有像今年這樣期待春天的到來,從前對于這些事情他總是無所謂。只是薛洋想,天氣暖和的話,那個人的身體就能快點好起來,不然總這麽死氣沉沉的,看了讓人心煩。
薛洋吐掉口中叼着的稻草梗,三兩下跳下屋頂,擡腿邁過義莊高高的門檻,邊往裏面走去。
“曉星塵,你今天感覺好點了嗎?”
今天薛洋的心情似乎不錯,語氣裏充斥着愉悅的味道,他的聲音本來就清隽,一用這種聲調說話,裏面就夾雜了一絲甜膩膩的味道,像是哪家的頑皮嬌憨的少年,讓人不由自主地産生好感想要親近。
薛洋輕輕巧巧地拐進內室,來到一人的身旁。
曉星塵一身樸素的道袍,潔白如雪,烏黑的頭發如墨一般散在腦後,只取一縷盤做發髻松松地挽着,眼上系着一條四指寬的紗布,看起來也是新換的。只是他雙手被縛,倚在角落裏看起來非常虛弱。臉色蒼白如紙,脖子側方一條猩紅的傷口,那傷口調養數日已經快好了,疤痕猙獰,在雪白的脖子上尤為刺目。
曉星塵毫無血色的薄唇輕閉着,連動都沒動一下。薛洋在他身前蹲下,語氣關切地又問了一遍:“身體還好吧?我跟你說,我常去的那家菜市上新進了一批烏雞,看起來特別好吃,等貨到了他們準備白送給我幾只呢,到時候炖湯給你喝——啊對了,你不沾葷是吧,那就看着我喝好了。”
實際上家菜市上的人怎麽敢不白送薛洋。薛洋稍稍等了一會兒,像是不肯死心,總是一廂情願地覺得曉星塵會理他,見實在沒動靜,才歪了頭膩着聲音:“曉星塵,你今天還不準備和我說話是嗎?”
曉星塵毫無反應,薛洋掃了他周身一圈,還以為他是在怪自己禮數不周,于是湊近了道:“抱歉哦,但我現在必須得這樣綁着你,丹也被我封了,不然我怕你又想自殺,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把你弄活的,可不想再那麽照顧你第二次了,累都累死了。”
薛洋玩味一笑:“不過你別誤會,我也不是要你回報我什麽,畢竟你那時候也是這麽照顧我的,頗為盡心盡力呢,咱們扯平了。”
他提往事本是想諷刺曉星塵當年因眼盲不知情救了他,才導致後面這麽多事情的發生。霜華已染凡人血,皎皎明月蒙鉛色,知道真相後的曉星塵揮劍自刎,被欺騙了幾年,将仇人當做好友,善意被人踐踏,自以為在除魔降妖,雙手卻沾滿了無辜之人的鮮血,親手殺了自己的好友!
就算是死也難洗身上的血腥了,他瘋狂地拼命地想逃離,他再也不想回來了,死也難洗罪惡,那麽魂飛魄散總得一絲幹淨。
可別說魂飛魄散,他連死都沒死成,被薛洋硬生生地救了回來,也不知道找了什麽靈丹妙藥神仙醫師。
蘇醒過來的曉星塵一片茫然,從裏到外都像被抽了個幹淨,他看不到也不說話,仿佛只剩下一個軀殼,這具軀殼是活的,但裏面早就随着那一劍死了。後來的幾天随着身體機能複蘇,那些屈辱,痛苦,恨意,自責,如潮水般地席卷着全身,每想一下都會頭痛欲裂,可還是不停地不停地出現着回想着,在腦內完善着每一個細枝末節和無數種妄圖的假設,不可能的奢求,最後都彙聚成殘酷的現實。
周身都被深淵般冰冷的絕望包圍,每一口呼吸,每一瞬活着的證明都讓他感到強烈的自我厭惡。
他想死,他明明再也不想回來了,為什麽還要讓他醒來!
薛洋笑道:“你可真是人好心善,我也想學一學當年的你,畢竟和你生活了這麽多年,也該耳濡目染一些不是。你看我把你照顧得多好,我也挺善良了,我這是知恩圖報你說是不是啊?沖動之下去死簡直傻透了,自殺的人多半都後悔,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做鬼也要下地獄,是報應。你看你現在又活過來了,是不是很高興啊?”
饒是曉星塵乃修仙之人,換做普通人早就瘋了。薛洋自己在那說了一堆,看這人還是無動于衷,一張笑臉瞬間沉了下來,兇戾畢現。
薛洋兇狠地抓住曉星塵的頭發一把将他拉近,咬牙切齒地道:“好說歹說你不聽,一聲不吭的你是死人嗎!”
本以為曉星塵醒來之後,自己好生安慰幾句兩人就又能像之前一樣生活了,之前曉星塵看着不是也挺開心的,那他應該也願意繼續那樣的生活,多好啊他們在一起,搭夥過日子呗。就算一時間回不到,薛洋也可以再等等,可為什麽他要這樣對自己,不動也不說話,拿人當空氣?
曉星塵感到頭上鈍痛,等薛洋吼完了,才稍稍別過臉去開口道:“對你有弊的你都報複了,不該做的也都做過了,如你所說,咱們兩清了,你就放過我吧。”
寂靜的義莊裏,曉星塵的聲音清緩緩的,不再溫柔也沒有激動,不是之前的求饒也非冷然,而是沒有任何生氣,就像在陳述一件最正常不過的事情。
薛洋眯起眼睛,眸子裏透露着恨毒的神色,如兩道利刃般刺在曉星塵的臉上,甩手将他摔開。曉星塵背部撞到牆壁上,薛洋湊上來,再也不跟他嬉笑打诨,幾天來一直壓抑着的暴怒一瀉而下,瘋狂地罵道:“什麽叫不該做的都做了,你指什麽啊?你就是覺得我有錯,我罪大惡極,那我告訴你,我還真就是這樣的人,我覺得我沒錯,倒是你,你是誰啊就教訓我!”
曉星塵只是單純地想要擺脫薛洋,根本沒想“教訓”他或是什麽,但就是觸碰到了薛洋的某根神經。薛洋這樣,曉星塵就知道多說無益了,閉了嘴巴不再理會他。
薛洋扯掉繩索,曉星塵重傷剛好,多日來又沒吃什麽東西,身子虛得厲害,控制不住地向前栽倒,薛洋厭惡已極地不讓他靠近自己,一把将他按在牆上。
曉星塵胸口一陣悶痛,眼前一片虛無黑暗,就聽到薛洋鋪天蓋地的吼聲:“你惡心我,我還惡心你呢,我就是煩你這種清高的姿态,好像只有你自己的是一塵不染的,別做夢了,你他媽都這樣了還想什麽呢!怎麽的,你想去死,我偏不讓你死,我就要讓你活着,清醒地承受你的罪孽!”
薛洋覺得自己快爆炸了,怎麽之前就那麽擔心曉星塵會就這麽死掉,竟然還讓他産生了一種“害怕,擔憂”的可怕情緒,這真是,不可饒恕,都怪曉星塵,都是這個人害的。
薛洋猛地将右手五根手指穿插到曉星塵的手指間,驟然收攏,曉星塵只感到一陣錐心刺骨的疼痛。薛洋手勁兒奇大,似乎想就這麽把他的手指硬生生折斷。
曉星塵疼得冷汗都下來了,忍不住嗚咽出聲,薛洋拉高他的手,厭惡道:“這樣你就受不了了,那想想當年還是小孩的我呢,我的傷可比你重多了,你有資格評論我嗎!”
好在薛洋沒想廢去曉星塵的手,往下一退握住了曉星塵的手腕,這些天一直被縛着已經被磨破了皮,往外泛着猩紅的血珠,被人大力攥住,傷口被撕裂開來。
曉星塵沒再發出聲音了,也沒有掙紮,只是一雙薄唇微微顫抖着,他被薛洋桎梏着,寬大的袖子垂落下來露出半截手臂,鮮血殷殷下流,在潔白的胳膊上格外刺目。
眼中看到的和鼻中聞到的都是曉星塵鮮血的腥甜。仿佛被鮮血點燃了興致,薛洋舔了舔嘴唇,盯住趴在地上的曉星塵,陰森地笑道:“放過你?不可能,我這麽厭惡你,怎麽會輕易放過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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