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二
封靈院是少見的地表上下全樓層建築, 地上五層, 地下也是五層。
負一二三層存着現世資料。
負四層是檔案館。
負五層全層密閉, 修築陣基，壓的是鎮守大半個金陵城的“院陣”。
“……”明越站在地下樓梯口, 盯着樓層導航。
負五層标注的只有院陣二字。
讓她想起了上學期兵荒馬亂的期末, 醫學院發生的一切。
一晃, 大半年過去了。
中元節馬上到來。
參加暑期集訓班後，就要等着分配中元節實習地點了。
電梯中只有明越一人。
時值暑假, 院中人少, 進電梯只明越一個人, 從負四樓出來也是她一個。
電梯門打開, 一股書卷潮氣撲面而來，空氣的濕潤度比地表将來的夏雨還要潮濕。
怼臉就是一堵灰牆，粗糙厚重, 結結實實封死了電梯出來全部的視野。
——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層樓全樓拆除，馬上要搞裝修呢。
“靠，也不修的好看點。”
明越嘀咕, 将沾血的鑰匙插進鎖孔, 按照院網中指引的開門方法, 左轉三圈, 右轉五圈, 最後一圈, 劃破手指, 将右手掌心血留下一點，蒙蒙陽氣光閃過，轟隆隆一連串巨響從地下傳來，是大門開啓的聲音，然而面前這道水泥牆紋絲不動——
震撼地動越來越近，水泥牆移開，撲面而來的陰氣熏得人想嘔吐。
明越：“……”
明越一腳踩在電梯箱裏，等着一有不對立刻奔上電梯尿遁，三秒後，水泥牆還開着，她才走進去。
通道曠闊，層層疊疊的大門豎立，足足十八道禁閉，每兩道門前有一尊地府神像，不，鬼像。
鬼像不似酆都景區中後世人自認為的鬼神樣貌，而是真實按照地府衆鬼的樣貌雕刻而成。
每路過一尊鬼像，它就會睜開眼睛，注視着過路活人。
明越往裏走，對比着鬼像，心中默背地府衆位大能的稱謂。
一殿秦廣王，專司人間夭壽生死。
二殿楚江王，司掌活大地獄。
三殿宋帝王，司掌黑繩大地獄。
四殿仵官王。司掌剝剹血池地獄
五殿閻羅王，司掌誅心地獄，生前為陽間包青天。
六殿卞城王，司掌枉死城。
七殿泰山王，司掌碓磨肉醬地獄。
八殿都市王，司掌煩悶鍋地獄。
九殿平等王，司掌酆都鐵網阿鼻大地獄。
十殿轉輪王，司各殿解到鬼魂，分別善惡，核定等級，發六道投生。
轉輪王是進入存書部前最後一位大能。
明越望着五米高的鬼像，他白面無額紋，口有短須，手端笏板，冷漠睜開眼睛，和明越對視。
明二哥心酸酸。
“一點都不像。”她嘀咕道。
“你轉世之後，帥多了，老哥。”
進入檔案館，門口本子上自動登陸來人信息，明越觀察它記錄方式古怪，不寫學號不寫全名，直接寫的是八字 年齡 姓氏。
排排黑色書架高達天花板，卷卷黃色書冊整齊碼在隔板上，陰氣若有若無缭繞在書架前，聞得想打噴嚏——
往裏看，還有很多奇怪的信息記錄載體。
大捆大捆的竹簡，□□冰籠罩保存。
絹帛、石頭、龜甲、人骨、獸骨、還有直接不知存放了多少年的老血樣标本、屍身等等。
都能夠被用來記載陰陽界歷史。
明越盯着那幾具躺在臺子上的屍體：“……”
也不知道怎麽做的保鮮。
他們被墨鬥黑線畫的縱橫交錯、滿身都是，牢牢束縛住肌肉，防止屍變。
怪不得都說檔案館不能開放給公衆呢，瞧瞧這，不知道的，還以為封靈院暗藏殺人密跡。
明二哥心懷感恩，趕緊給幾位不知在地底躺了多少年的前輩鞠躬，再往前走。
起居注部分并不難找。
明越看時間。
六小時，她給剩下的三百四十分鐘按照每六十分鐘定一次表，防止自己沉迷某部分內容，忘記後面要找的東西。
首先，白無常起居注。
存放位置比十殿閻王要靠前，明越來到這一架卷宗前面，看到起居注空中成黑筆，書頁自動翻起，一字一句記錄着地底下不知多少公裏深處中，白無常的諸多法相的工作進行時：
“……七月初二，金陵城落霞區，來七十二人，去八十三人……”
下面的部分就是每一條分則記錄。
某時某分-何地-某條生魂陽間名諱-簡要記錄如何接洽勾魂成功。
偶爾還會有幾句無常和生魂交談的記錄。
來是出生，去是死亡。
按照這個理解的話……明越摸出手機看陰歷。
今天是七月初三。
按圖索骥，明越很快找到了07年的白無常起居注。
書頁古老卻鋒利，拿下時，飛快劃傷了明越的掌心，血跡粘上去，很快在第一頁形成一個血點。
明越也不在意，想看這些珍貴記錄，肯定要留下痕跡，不然到時候出了事情，追償都找不到人頭。
07年的白無常起居注不厚不薄，遠不如08年冊厚實。
七月部分。
明越心跳加快，她吸吸鼻子，心中暗罵自己不争氣，開始循着右翻書本，一頁頁往後找。
“七月十四，金陵城浦江區，去一零七人，來八十七人。”
“七月十四，金陵城落霞區，去……”
“七月十四，酆都，去四十六人，來二十三人。”
“七月十四，帝都海澱區，去三百五十六人，來二百七十人。”
十二年前，明家還在帝都，父親卻總帶着哥哥四處跑。
明越終于在海澱區記錄中的第六條，翻到了明業的名字。
“七月十四，帝都海澱區。”
“子時三刻，海澱東，明業，一體雙魂鸠占鵲巢，枉死者。”
“遭遇阻攔。”
“生魂遣往六殿掌管枉死城，等候再入人道。”
“血親血肉做印，軀殼存世。”
短短幾十個字。
看得明越眼淚落在了書頁上，沾染陽氣的淚水沁潤紙張發出嗤嗤燃燒聲，明越醒神，趕緊手忙腳亂擦拭。
起居注記錄事實。
這麽短幾句記錄，讓明越心如刀絞。
遭遇阻攔。
白無常勾魂遭遇阻攔。
父親當年的死亡原因，真的是因為轉輪王。
“……”
明越坐在地板上，靠着書架上看頭頂上黑霧翻滾的天花板，腦子裏天旋地轉。
周廬說的道理已經很明白了。
輪回吞不下閻王這種體量的鬼魂。
那麽，只有兩個結果。
一，輪回池産生裂隙，崩潰。
二，鬼魂被削弱，勉力為之。
現在，結合史料來看，很可能兩個結果是并行發生的。
輪回池因為吞入轉輪王而負載過量，引發崩解。
轉輪王被輪回池成倍削弱力量，最後投胎成功。
但是，但是。
明越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咬緊牙齒，嘴唇發抖。
區區一個凡人的軀體，根本不可能接受得了萬年地府錘煉來的閻王魂魄——哪怕是削弱過無數倍的，也不可能。
我的兄長啊，你獻出了一身血肉和天賦，被最純的陰氣灌體，如何開得了陰陽眼？
我的父親啊，你本着對輪回負責的态度，引來了惡鬼，然而事情發展遠超預料，活人的血脈中蘊藏陽氣，血親的陰陽氣可以共用，你為了封住轉輪王的魂魄，做了什麽啊父親……
“血親血肉做印”這幾個字，戳在明越眼睛裏，針刺一般紮進心髒最深處。
她撫摸自己的陰眼，心中浮現一個猜測。
沒事。
明越心道。
就算真的、我的猜測準了。
我也不怪你了，老哥。
你是我們一家四口全部的心血，我一定會好好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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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輪王的起居注，讀起來十分無聊。
大部分講的都是這厮守着輪回池每天投了多少魂魄，和崔珏搭夥“對賬”生死簿，核算每個魂魄功德業障各有多少，加減乘除，哪個該入畜生道，哪個該下地獄，下什麽地獄，哪個運氣不錯下輩子接着做人。
看的明越眼淚想哭又想笑。
老哥啊。
這千千萬萬年，你就是這麽過來的嗎。
怪不得，父親這種個性的人，能和你“撩騷成功”。
明越翻着八十年代轉輪王起居注，邊看邊笑邊感嘆。
她的猜測沒錯。
起居注中确實記錄詳實清楚，字裏行間，細枝末節，可以摸索出來明定海和轉錄王的因果。
“陽間歷一千九百八十四年，斬鬼明氏開錯陰陽道，進入酆都阿鼻地獄。”
“平等王捕獲，移交轉輪王。”
“一日後，轉輪王命崔珏送明氏生魂還陽。”
明越：“？？？？”
為什麽管酆都地獄的平等王抓住老爹後，要交給轉輪王？
按照這個邏輯推測，轉輪王是……平等王的上司？
或者？轉輪王是酆都的實際掌控者
還有，看了起居注幾小時了，怎麽關于酆都掌控者“北陰大帝”的描述一根毛都沒看見？
明越百思不得其解。
地府的行政體系看似簡單，實則很可能和明面上不同。
比方說，酆都作為地府發源地之一，産生時間早于地府，卻莫名其妙在最近幾百年被逐漸架空了權利——原本鬼城是第一行政中心，結果現在可好，主要功能竟然成了下轄地獄，噢，還只是地獄之一。
陽間關于這事的讨論也是亂七八糟，猜什麽的都有。
六小時完畢。
明越準時走出檔案館，回身看着水泥牆緩慢封閉上。
她看完這一通。
明白了很多，也産生了新的疑惑。
有些她能管，有些她管不了。
但是，首要一點能夠查清的，是明越的陰眼問題。
明業常年不散陽氣散陰氣，這明越知道。
從小老哥的手就沒熱過，冷的像冰塊。
關鍵是，他體內的陰氣有沒有……部分和明越是同源的呢？
如果有，那只能證明一件事。
明越這雙陰陽不平衡的陰陽眼，小時候是完美的，中途生了變故，被人“摘去”，現在殘缺的陰眼在明業身上。
哪怕血親，也不會有同源陰陽氣，就像器官配型一般，血親相似極高，卻不會完全相同。
想到這裏，明越從背包裏摸出兩張真空包裝的顯形符。
兩張符紙都已經使用過了，上面一片黑色，顯示陰氣。
其中一張是之前明越回家去明業書房采集來的陰氣樣本。
另一張則是，明越費勁八力采集自己枯萎左眼中的眼淚染成的陰氣。
接下來，就是見證奇跡的時刻。
“……”
明越掏出菊花手機，給通訊錄中的周靜仁打電話。
“學長，是我，一年級明越。”
“我想請您幫我個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