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惦塬
冬天的塬,略顯灰暗,整個山谷都是寂靜的,突兀的,冷峻的,黃土地筋骨綻開,在天地間□□出北方大漢的風骨,它是那樣的偉岸挺拔,那樣的堅韌頑強,雖然草木凋零,但有群山上松柏屹立,雖然孤煙袅袅,但農人休閑的情懷正是黃土塬積聚力量,蓄勢待發的前兆,是孕育春的輕盈,融化了雪花飛飛的豪情,把萬紫千紅的春藏匿。這是何等的豁達寬厚,何等堅韌頑強,何等熱情含蓄又粗狂自私。
巧鳳和玉明從派出所回來,一路不語,她感覺自己的人生跌宕起伏,從沒有靜止過。巧鳳的男朋友從美國回來,竟然找的第一個人又是自己,當年的義正言辭,斬釘截鐵,在彼此的寒暄中顯得稚嫩,無解。巧鳳去見昔日的男朋友,沒有透露一丁點消息給玉明。
眼前這兩個男人相比,玉明顯得老舊,陳腐,一心沉浸在自己的藝術王國裏,而且還念念不忘對巧雲刻骨銘心的愛。龐琦也算是個海歸,又把自己包裝得像個救世主,不忘炫耀外在的資本,這都讓巧鳳心裏不能平靜。
加上自己的親生父母正在急切地盼望,母親在臨終前能見上自己女兒一面。去還是不去,巧鳳心裏爬滿了螞蟻。
“去吧,去看看老人家。”玉明晚上回來看見悶悶不樂的媳婦說。
第二天,巧鳳收拾行囊,坐上了第一次回老家的專列,她堅決地準備一個人的旅行,思緒萬千,沒辦法,玉明一家人把她送上了火車,這是她要求的,回去就一個人,連志願者也不許陪同。她想一個人去走走,走走回家的路,感受回家的路,雖然,已經滄桑了幾十年。
高鐵從始發站準時出動,帶着北京的雲,北京的氣息,快速地出發,去尋找巧鳳出生地的那一聲啼哭。
巧鳳坐在車窗前,手托着下巴颏,癡癡地看着窗外遠去的北京城。
“這裏有人麽?”一個戴眼鏡的男子問。
“沒有”巧鳳頭也沒回,随口一聲,因為她周圍全是空座,上車的時候就是。
當那個男人坐下的一瞬間,巧鳳回過頭來,驚訝地幾乎叫出聲來。
“怎麽是你,你不是準備回紐約去麽?”
“是的,不過,我想和你一起去。”龐琦咧着嘴,一臉試探性的虔誠。
“怎麽可能,我已經成家了。孩子都一大把了。”巧鳳說。
“沒關系,你丈夫還不是認真地關心你姐,是吧。”龐琦不知從那打聽的消息。
“胡說什麽。”巧鳳打斷了龐琦的話,扭過頭,有些嗔怒,不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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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裏清楚,雖然玉明和自己結婚了,但心裏總是覺得對自己的姐姐虧欠太多,總是在疼愛和幫襯姐姐,處處都想着。雖然也愛自己,但和自己結婚完全出于傳宗接代,婚後的生活正常,卻平淡無奇,如一潭死水,不見波瀾。自從有了兩個孩子,父母的熱情也全部傾斜到了姐姐身上,把自小疼愛自己的全部感情漸漸地轉移,熱度退卻。她要從姐姐的替代品中逃出來,眼前的谄媚似乎有些遲,但卻藏着一種異樣的東西。
“當年也是不得已,學習不好,沒有學上了,再說,我窮得叮當響,總不能讓你跟着我混日子不是。”
“別說了,讓我靜一靜。”巧鳳打斷了龐琦的話。
“我在美國娶了洋妞,根本無法溝通,沒有孩子的負擔,離了。但我的房産在紐約,我們可以重新開始。”龐琦顯然猜透了巧鳳的心思,滔滔不絕。
玻璃窗上,折射出兩行熱淚,巧鳳始終沒有回頭。
龐琦坐到了對面,遞上紙巾。
“霍霍霍車車車行行行不定,舊舊舊人不相識,誰知,誰知,下一站碰到誰......”
巧鳳在志願者的接待和親生父親的熱淚中,顯得局促而膽怯,醫院病床上的母親激動得扒掉了身上橫七豎八的軟管,巧鳳給了一個溫柔的擁抱,未曾想,這一抱竟是永別。母親身子一顫,直挺挺地垂下了雙手。父親滿臉布滿皺紋,一口黃牙,唉呀一聲昏死過去,病房裏亂成一團。巧鳳沒來得及多喊一聲媽,眼前的一切都那麽陌生,恐怖,空氣裏充滿了哀怨。
龐琦把巧鳳拉出來,在過道裏,避開了匆匆忙忙的醫生和護士。兩個志願者上前安慰她,她才得知,老倆口的孩子丢了,此後再沒有兒女,一輩子在尋找中度過,慶幸的是,心願終于實現。要是再多兩個兒女,老倆口興許不那麽孤獨,可誰又了解他們呢。
老頭子剛醒過來,在人們的餘光裏,從樓頂跳下。
突然,巧鳳瘋一般沖入人群,抱着幹瘦,血肉模糊的父親,泣不成聲。她癱坐在地上,人群的噪雜和議論形成了一道聲牆,越收越緊,越收越緊,壓迫得她有些窒息。
在她母親垂下雙手的時候,玉明的電話響了,感概中多是叮囑。
警察把現場封閉,她從散開的人群裏解脫,新鮮的空氣帶走了血腥味,眼前這個男人,她一生第一次有些憐顧的男人,陪伴他的愛人遠去,空留一身念想,父親的遺書交代了一切。
人生多麽奇葩。
龐琦全力潛入,幫襯巧鳳料理了父母的喪事,無親無故,無牽無挂,喪事簡單。巧鳳把老人的房屋折賣,一切就這樣煙消雲散。
一周後,回到北京,巧鳳做出了離家去紐約的決定。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玉明措手不及,但他遵從了巧鳳的意願,并簽字離婚,他并不知道有一個男人--龐琦出現。巧雲苦勸無果,父母更是傷心欲絕。在孩子乞求和茫然的眼神裏,大人的事情就像兒戲。
這個冬天,北方下了很大的雪,雪花飛飛,把積聚了一年的能量凝固,收藏,又重重地摔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沒有人知道玉明心裏已經冰到了極點,再稍微碰觸一下,就能散碎一地。巧鳳走的很堅決,收拾完行囊,擁抱養父母一下,風衣在回頭的一剎那被收緊。母親緊緊地拽着她的風衣,說了最後一句話:“我還是你的媽媽。”
“保重,媽。”巧鳳的眼淚結成了晶瑩的冰珠子,粘結在長長的睫毛上。她不敢久留,怕留下來再失去。
她臨走時,帶上了姐姐的油畫,是一幅《淩河塬的老人》,一位久經風霜的老漢,他布滿褶皺的臉上,幾片幹淨透明的膚色就像秋天熟透的柿子,又像古玩裏肉紅鮮潤的核桃,異常光彩。幹蓬蓬的胡須彎溜曲曲地長,白兜兜的帽帽兒,遮不住高原漢子的風情。這幅畫為姐姐囊獲了一個巨獎,念想很多,選擇很多,她帶上了姐姐的思念。
龐琦等待在機場,玉明和巧雲堅持要送,被巧鳳無情地拒絕,也許這樣更好。孩子生氣地不再搭理,躲在屋子裏不肯相別,孩子有孩子的世界,成人有成人的想法,橫亘在溝壑間,卻相容在塵埃裏。
巧鳳一去音信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