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
介平頭百姓,卻威風凜凜毫無懼色,把滿朝的奸臣、宦官罵了個遍,要求皇上勵精圖治親自理政。當時還帶了一本書,美其名曰是方士于吉在陽泉得仙人所賜,書名《太平清領書》。”說罷曹操指了指這兩張帛書,“我年紀尚輕未曾得見,不過《太平清領書》所述就是中黃太一之事。想必這幾張帛書便是從那書中抄錄下來的……要真是這樣,這些都是朝廷嚴令收繳的邪書。”
“邪書?”樓異大吃一驚。
“當年襄楷進谏,先帝不納。時隔一年之後,他再次上疏,這一次措辭極為膽大,甚至直接罵了皇上。先帝大怒,将他打入天牢,後來多虧陳蕃竭力挽救才得免一死。可是《太平清領書》因為涉及五行方術,卻被定為禁書,嚴令收繳焚毀。民間還流傳一些,都是殘缺不全的。”
“哦,原來如此。難怪張角一派勢力叫太平道呢!”
“哼!想那襄楷乃是一代不屈的名士,怎麽可能以邪道蠱惑人心呢?”曹操把杏黃的符咒舉起來,“《太平清領書》本沒有什麽妖異之處,倒是這些牽強附會的咒語才是應該禁絕之物。”
樓異接過去,又仔仔細細相了一陣子面:“那些人把它傳得神乎其神,什麽又能治病了,又能驅邪了,又能祈福了。我看不過是胡編瞎寫的破玩意!別看我老樓不識字,閉着眼睛也能畫出幾張來!這等低劣的把戲,騙小孩兒還差不多。”
“你想得真簡單!”曹操冷笑道,“當年王莽興圖谶,開始時世人也道是邪術,後來怎樣?把我大漢江山都篡奪了,光武爺複興漢室靠的不也是圖谶啓示嗎?邪書本身不可怕,但是卻能附會于正道。古往今來,邪術附會正道是最能移人心智的。”
樓異眨巴眨巴眼,這些深奧的話題他是弄不明白的,卻趕緊提醒道:“大人,現在咱們該怎麽辦?”
“你去把傳教之人抓起來,以蠱惑人心之罪懲處。繳獲的邪書一律焚毀!”說罷曹操又看了看那些帛書,“你注意到這些缣帛的質地了嗎?這絕不是一般家織的粗布。想想吧,一張傳教的帛書尚且這樣講究,他太平道裏面豈皆是窮苦人?必有心計深遠之人在其中謀劃,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屬下這就帶人往南鄉去抓人。”樓異請示道。
“等等!”曹操冷笑一聲,“我這就更衣,親自帶人去。倒要領教領教他們有多大本事。”
曹操後堂換武弁,挎了青釭劍,又挑了十個精幹衙役兵丁。可剛一開門就被請願的老百姓團團圍住。這些人除了老漢就是老妪,一把年紀晃晃悠悠的,兵士也不便推搡。還有幾位啬夫、裏長也來了,勸着自己村裏的老人趕緊回去。
大家見縣太爺出來了,齊刷刷都跪倒一大片,請求留下自己的兒孫。這些鄉下老人也真有辦法,不拉不扯,只跪得嚴嚴實實,就是不叫縣太爺出去。曹操帶着諸兵丁攙起這個跪下那個,攙起那個這邊的又跪下了,安慰的話說了半車還是出不去。最後樓異急了:“諸位鄉裏百姓,大人現在有要案去辦!大家速速閃開,等大人拿了人犯再和大家敘談。再不閃開,誤了公事是要下大牢的!”老人們這才閃開道路,可還是坐在衙門口,就是不肯走。
曹操這會兒也顧不得他們了,帶着衆衙役急急渴渴往南鄉趕。
出了頓丘南門,還未到南鄉,又見一群人拉拉扯扯而來。有衙門的兵丁,也有百姓,大人哭孩子鬧,吵得沸反盈天,徐佗、秦宜祿也在其中。只見秦宜祿揮舞皮鞭驅趕百姓,兀自罵道:“這是國家的法令,你們都不要腦袋了嗎?土豹子都給我滾開點!”
曹操看了心裏光火,過去一把揪住秦宜祿的脖領子,甩手就是一巴掌:“好兔崽子!在這裏作威作福,你說的那是人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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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宜祿被打了個滿臉花,自他跟随曹操以來,憑着一張好嘴從未被他發作過。今天見他真急了,趕緊跪倒在地:“大爺,小的錯了……小的錯了。”衆百姓一見做主的來了,都連滾帶爬圍到曹操膝前,七嘴八舌地哭訴:
“我兄弟冤枉,他還沒成年呀。”
“我兩個兒子全被他們抓了,求太爺做主!”
“老爹爹年紀大,上不得戰場了。”
“你們已經抓了我一個兒子走,再不能抓第二個了。”
曹操越聽越生氣,自兵丁手裏拉過一個小男孩來,指着秦宜祿的鼻子咆哮道:“你他媽瞎了眼還是黑了心?這麽小的孩子也能上戰場嗎!你們就忍心叫他送死去?”
秦宜祿吓得腦袋都要紮進褲裆裏了。
“你他媽說話呀!”曹操一腳把他踹倒在地。
秦宜祿捂着被他踢得生疼的肩膀,哆哆嗦嗦支吾道:“都是、是……徐功曹吩咐的。”
曹操聽罷,刀子一樣的眼光掃向徐佗。
徐佗吓得身子一矬,辯解道:“這些家的男丁都逃了,屬下也是迫于無奈才……”
“放屁!你家未成丁的孩子能上戰場嗎?”
徐佗也是滿肚子的牢騷,自在衙門當差以來,也跟着幾任縣太爺做過事。雖說也有兩個顧及清官名聲的,可都是雨過地皮濕,沒有一個像曹操這樣釘是釘鉚是鉚的。征兵這樣的事天下的郡縣都是一樣的,怎麽到了他手裏就這麽難呢?
“大人息怒……歷來這等差事都是這樣做的。”
“到我這任就不能這樣幹!”曹操嗓子都喊啞了。
徐佗聽他句句話都是橫着出來的,也不敢再說什麽了,只得把頭一低等着他吩咐。
曹操環顧了一圈四下的百姓:“我曹某人行事有失、用人不當,我給大家賠禮。但是各家的男丁不要再出去躲藏,在咱這頓丘縣什麽事都可以商量,可是跑出去再被別的縣抓了壯丁,我可就束手無策了。還有,誰家的人跟着太平道的人跑了?都給我尋回來,那些太平道的人不可以接觸,早晚是要招惹是非的。”
一個腆着大肚子的女人過來抱住那孩子,哭哭啼啼道:“大人啊,我們不想打仗。我家裏的田地全指着我男人,也就是這孩子的哥哥了。他要是走了,家裏公公婆婆、我肚子裏的孩子,還有這未成丁的小叔叔,我們都得受罪呀!”
“是啊是啊……”衆百姓又議論起來。
曹操嘆了口氣:“大家不要再說了,這兩天征的兵,還有被抓的壯丁全部釋放回家!”又回頭掃了一眼徐佗,“這件事咱們還得再議,看能不能争取自願。”
争取自願?那就一個兵都征不來了。徐佗話都到嘴邊上,卻沒敢說,又咽了回去。
“都回府吧!”曹操趕散了衆人,這才想起今天出來的目的,趕緊領着自己的人又往南鄉趕。半路上又喊又鬧折騰了這半天,那些太平道的人得到消息,早跑得一個不剩了。曹操詢問百姓,誰也不知道他們從哪裏來,卻有四五個逃兵役的人跟着跑了。他只得挨家挨戶探望,說明情況,希望各家能把逃出去的人尋回來,又把啬夫找來仔細交代了一番才算完。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曹操一行人耷拉着腦袋往回走。他謀劃着怎樣才能在頓丘縣禁絕太平道,這些人都是四處流竄摸不到蹤跡。忽又想起縣衙外面還坐着一大群老人呢,曹操的腦袋疼得都快要炸開了。
好不容易灰頭土臉回到縣城,大老遠就見縣衙大門敞着!
有幾個老漢肩并肩坐在門檻上,旁邊一個人點頭哈腰好像在跟老頭說好話,細一看是卞秉:“列位大爺,您老幾位快回去吧!事兒你們也跟我講清楚了,等我們大人回來,我一定轉告還不成嗎……您、您別在這兒沖盹兒呀!哎喲大爺,您是我親大爺!您是我親爺爺還不成嗎?您快點兒走吧,爺爺!”
“嘿!你在這兒瞎認什麽親戚呀?”曹操都叫他氣樂了。
“姐夫,您可回來了。我想過來看看您,衙役開門的工夫,大爺大娘們都湧進去了。衙門全亂了!”
曹操看看坐在門檻上的幾位老人道:“老人家,你們都回家去。本官已經下令将這兩天征的男丁都放回去啦。”
幾個老人面面相觑,又問道:“大人說的可是實話?”
“本官怎會欺瞞各位?快回家跟兒孫團聚吧。”
“這兵不征了?”
這句話該如何應對?曹操想了想才道:“今天先不征了,待我們幾個商量商量,明天一準給大家個說法!”
“好!您說啥我們都信,明天等着您的好消息。”幾個老漢這才起身讓開大門。
可進了門更熱鬧,上到大堂,下到院落,老頭老太太都坐滿了。曹操又把剛才的話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這些上歲數的人,耳聾得厲害,徐佗、樓異、秦宜祿、卞秉帶着衆衙役一個一個對着耳朵嚷,好半天才把衆人都勸走。曹操不放心,又叫衆衙役兵丁倆人攙一個,把衆老人安全送回家。
卞秉總算松了口氣:“姐夫你忒好心,平日裏對他們太好了,他們才敢闖到衙門裏來。”
“罷了,一群老人,計較些什麽。”
“不是這層道理,”徐佗也插了話,“縣衙之地叫百姓随随便便的闖,這為官的臉面都失了。”
曹操白了他一眼:“老百姓不得安生,為官的才沒臉面呢!老百姓哭,為官的富得流油作威作福,那不叫官,那叫畜生!”
“那從古至今,天底下的畜生可真不少!”秦宜祿趕緊逗趣。
“少理我!”曹操狠狠瞪了他一眼,怒道:“媚上欺下,瞧你那奴才樣兒!”
“我可不就是您的奴才嗎?”
曹操瞧他嬉皮笑臉的,也拿他沒辦法,道:“快把大堂收拾收拾,亂死了!”
“大爺,剛才好像有幾個老婦,跑到後堂去了。”
“啊?”後堂就不能誰都去了,曹操只帶着卞秉奔後院。轉過後堂,剛到院子裏,就見幾個老妪盤腿坐在地上,卞氏一臉和藹陪着她們說話,還有丫鬟捧過成匹的絲布錦緞,挨個分給她們。
卞秉一見可咧了嘴:“姐姐,雖說您善良大度,也得有過日子的心呀!這都是特意從洛陽弄來的好料子,留着給您裁衣裳的,這就都給分了?你們兩口子可真是天造的一對。”
“少要啰唣。”卞氏一蹙娥眉,“咱們爹媽去得早,想孝順還沒機會呢!這幾位大娘都慈眉善目的,幾匹緞子算什麽,就算我盡盡孝道了。”三人把好話說了幾車,又是哄又是勸又是送東西,總算是把最後留下的這幾位老妪請走了。曹操覺得自己唾沫都幹了:“這縣令還真是難做。”
“姐夫,剛才老徐說得對,要都像您這麽辦事,天底下就沒人願意當官了。您是公卿之子吃過見過不在乎錢,但是那沒根基的誰肯像您一樣?這麽當官,活活把人累死!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您沒個威嚴才惹得他們這樣胡來。天底下哪個縣令不是一拍驚堂木,嘴撇得跟個爛柿子似的?”卞秉邊說邊比畫。
“阿秉!您忘了本呀!”卞氏嘆口氣,“您先到前面去,我有話跟你姐夫說。”
待卞秉去了,卞氏才緩緩道:“夫君,您可知我們姐弟的身世?”
“你不是跟我講過嗎?”曹操最不喜歡她說這個,她每提一次總要哭一場。
“夫君,當初也是朝廷下令征兵,要打羌人。我爹娘眼瞅着我哥哥被抓走,說是打完仗就回來。可一去就沒再回來,都十四年了,還不知道埋在哪兒了呢?”卞氏說着又要落淚。
“你別哭,你別哭,最看不得你哭。”
“剛才那幾個大娘說到他們的兒子都眼淚汪汪的,這仗能不能不打了呀?”
“朝廷大事豈容朝令夕改?”
“那……那咱們縣的兵就不要征了。天底下的事兒是管不周全,可眼下的還是要圖個心裏平靜的。一道征兵令搞得整個頓丘雞犬不寧,咱們心裏豈過意得去?”
“你這都是婦道人家話。”
“婦道人家話?”卞氏擦了擦眼淚,“抗诏行事又能如何?難道做官就一定要違心辦事?大不了這官咱們不當了,我陪着你,咱們回鄉過平常人家的日子。朝廷若要追究,什麽罪過咱們認了,你若是死了,我替你守寡!”
她這幾句話對曹操的觸動太大了,卞氏此等氣概豈是尋常的婦道?眼望着自己心愛的女人這等剛毅的表情,他仿佛又回到那個打死桓府管家的夜晚。同樣是這個女人,同樣是淚眼蒙眬,同樣又是幾句慷慨激昂的話……曹操又一次折服了。
他沒再說什麽,轉身奔了前堂,對着兀自收拾東西的衆人朗聲道:“我決定了!頓丘縣不參與此次征兵。”
“什麽?”徐佗懷疑自己的耳朵,這曹孟德是不是瘋了?
“你們不要擔心,抗诏之罪由我曹某人一力承當!”說罷他一甩衣袖又回後宅了……
可是命運對于曹操不知是好還是壞。抗诏之罪由于曹嵩、曹熾兄弟的遮掩還是躲了過去。
又過了兩個月,漢軍出關作戰,被鮮卑人擊敗。所帶兵馬十損七八,就連南匈奴單于也身受重傷不治而亡。不管勝敗,兵是不用再征了,曹操總算是緩了一口氣,可又在為太平道的猖獗擔憂了。但在洛陽京師,曹嵩兄弟擔憂的是宋氏地位不穩,而皇帝劉宏發愁的卻是龐大的西園工程久久不能完工。
當官的各愁各的事,百姓卻在水深火熱之中。朝廷暴斂、官吏橫行、戰亂煩擾、土地兼并,更多流散的傷兵和難民流入中原,大漢王朝自此役已經徹底走向衰敗……
[1] 頓丘縣,西漢置,今河南清豐縣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