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判斷疑案
匪風發兮,匪車偈兮。顧瞻周道,中心怛兮。
匪風飄兮,匪車嘌兮。顧瞻周道,中心吊兮。
誰能亨魚?溉之釜鬵。誰将西歸?懷之好音。
卞氏邊歌邊舞把一曲《匪風》演完,笑道:“‘誰能亨魚?溉之釜鬵’唱的是你!”
“那麽‘誰将西歸?懷之好音。’說的自然是你啦!”曹操不禁莞爾。卞氏捧過食案,恭恭敬敬跪在曹操面前,将食案舉得高高的遞到他手裏。
曹操接過來,順勢撫摸了一下她的手:“你要學梁鴻、孟光舉案齊眉呀!”
“妾身不敢……”卞氏的臉一紅,越發顯得妩媚動人。
“我看那孟光可比不上你,”曹操挾了一筷子菜塞進嘴裏,“孟光雖是才女但畢竟相貌不美,年紀也比梁鴻大。你可不一樣,相貌好,又能歌善舞,我得了你是天大的福分。”
卞氏抿嘴一笑:“瞧你說的!”
“雖有千般好,可是咱們兩個怎麽能長久呢?”曹操大吃大嚼了幾口,又正色道,“我也是有正經家室的人,放着丁氏、劉氏兩個正經的妻妾在家,把你帶在身邊,不主不仆的,還跟着個不着四六的小舅子,算是怎麽回事兒呀?”
卞氏聽他這麽說,小嘴立時撅了起來:“你樂不樂意已經這樣了,當初可是你把我搶回去的!我們在谯縣藏了這麽久,要不是德兒和夏侯兄弟周濟,早就被官府拿去了。我們姐弟為你受了這麽多苦,你就不往心裏去嗎?”
曹操原是故意逗她的,見她一副嬌嗔的樣子,心中暗笑,卻不變顏色道:“我也是沒有辦法呀……你不知道,到現在桓邵、邊讓還把這件事到處嚷嚷,父親要是知道了,以你的身份豈會容你進家門?我們曹家好歹也是公侯之後,名聲還要不要了?”
“曹阿瞞!”卞氏生氣了,“我還以為自己托身到一個堂堂君子懷裏,原來你也是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負心漢!當初為了保全你功名,我們姐弟在茅屋受了多少苦?你要進京了,跑到我那裏信誓旦旦軟磨硬泡的,還說要和我永遠在一起,想起來就惡心……縱然我是個歌伎,幾曾做過下作的事?你不是人!你是畜生!嗚嗚……”說罷捂着臉哭起來。
曹操見這玩笑開大了,連忙換了一副笑臉道:“你別哭,我是逗你的!我豈能做負心之事?再說我哪裏舍得你離開……別哭了……我剛幫你畫的眉,哭了就不好看了……”
卞氏一下子撲到他的懷裏,杯盤盞碟都打翻了,她絲毫不理會,低聲抽泣道:“不準你胡說……人家多想你……一別就是好幾年,我住在那沒人煙的地方……吃的都是德兒駕車送來的,一個月才送一兩次……冬天和阿秉守在茅屋裏,寂靜時都能聽見狼叫……全都是為了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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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曹操一手緊緊摟着她的腰,一手溫存地摩挲着她的秀發,“以後我再不會說這樣的話,我會永遠把你帶在身邊……以後見了丁氏她們要和睦,知道了嗎?”
“嗯。只要能跟着你,我什麽都答應。”卞氏仰了仰頭,一下子歪在曹操不怎麽健壯的肩頭。曹操這會子欲火中燒,用腳輕輕蹬開食案,把卞氏慢慢壓在身下,親着她的香腮鬓角……
這時隔着門傳來了樓異粗重的聲音:“大人,人犯劉狼已經拿到!請大人升堂問案!”
曹操暗罵一聲不是時候,慢吞吞爬起來整整衣衫嚷道:“知道了!大晌午的嚎什麽?我這就升堂!”說着在卞氏楚楚動人的臉上摩挲了一把,推門去了。
一出來正看見樓異滿頭大汗跪在門口,曹操在他頭上狠拍了一下,戲谑道:“你小子也長能耐了!劉家這麽硬的家室,說拿人你就拿來了,真不簡單呀!”
“我哪有這本事?要是依我的,打進去拿人,姓劉的早跑了……這都是舅老爺的功勞。”樓異低頭答道。
這時卞秉也笑嘻嘻走過來:“是我出的主意。拿這等土豪人物是要動腦子的。想當年大名鼎鼎的強項令董宣,那麽厲害的人物,在北海為拿一個地頭蛇都吃了虧,衙門險些叫人家砸了!咱們能不小心嗎?”
“你還真是長進啦!”曹操連連點頭,“竟還知道本朝史事。這些地方上的土豪确實是太過跋扈了。”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對付這等為富不仁之輩,就得我的叫花子手段!”卞秉一攥拳頭,“我打扮一番跑到他府上,說新任縣令的內弟求見他家老爺。這不,他以為上人見喜,屁颠屁颠就出來了,樓異他們一哄而上沒費勁兒就拿下啦!他那些走狗家丁還他媽要搶人,我把刀片子往姓劉的脖子上一放,吓得他爹娘祖宗一通叫,那些狗腿子就不敢過來了。現在已經把人關在了牢裏,恐怕這會兒他還沒明白什麽事兒呢!”
“有你的!”曹操朝他一笑,“抓差辦案那一套全會了。”
“那是!咱現在也有半挂子能耐啦!”卞秉一拍腰板,“跟着姐夫咱得長本事不是?要不然飯豈不咽到狗肚子裏去了?我這都是要飯的把式,要不是您當年一棒子廢了桓家那老龜蛋,這會兒我他媽早不知道埋哪兒了呢!”
曹操連連搖頭:“我說你這毛病什麽時候能改改?一嘴髒話!你如今好歹是算個官親了,滿市井這麽胡說八道,你不要面子我還要呢!”
“是是是!”卞秉諾諾連聲,不敢再說什麽了。
“我要升堂了,你不是衙門口的人,老爺問案舅爺摻和像什麽話?到配房陪東阿縣的官差說說話吧!”說罷領着樓異轉到前衙。
曹操到任都半年多了,卻還有一樁遺案尚未了結。
佃農王三狀告頓丘縣地主劉狼殺人,這王三家四代都為劉家種田,僅僅因為王三他爹丢了劉家兩頭耕牛,劉狼一氣之下竟唆使家丁将王老爹活活打死。王三去理論,被劉家揍了一通,還被逐出田地斷了生計,無奈之下跑到縣衙狀告劉家,可前任縣令不敢招惹劉狼,只扔給他點兒錢了事。原來這劉狼不僅是一方地主,更是劉家宗室之後,一般縣令不敢管。王三不服幾番來告,縣令就是不準,整整耗了一年半,直耗到縣令爺一場暴病死了,聞聽曹孟德上任,王三又來接着告。
曹操現在深知土豪之害,而劉狼又是頓丘縣最張狂的地主,若要樹立聲威治好頓丘,必先拔掉這顆釘子。正愁抓不到題目,一聽王三告狀當時案子便準了。可拿人卻是問題,劉家府大人多,又勾着上層的官兒,別說不能進去捉拿,就是進去拿人劉狼也能趁亂脫身,左不過拿個家人管事出來頂罪。多虧卞秉花花腸子多,竟不費吹灰之力将劉狼诓了出來。
“升堂!”樓異沖着堂口一聲喊叫,少時間袁、方兩位頓丘縣班頭帶衆衙役列作兩行,一色青衣小帽齊整,個個站立筆直。曹孟德撩衣彈袖當中而坐,縣功曹徐佗一旁侍立觀審,堂上一片威嚴肅靜。縣衙外面可開了鍋了,別說縣城裏的百姓,就是十裏八村受過劉家欺壓的人都湧到了。
雖是八月天氣,畢竟秋老虎賽過伏,真真化金流火的天氣,萬裏晴空纖雲不見,一輪火紅的太陽照下來,曬得大地焦燙,幾百號人堵着衙門口往裏張望,人挨人人擠人,熱得汗透了薄衫。衙寺外院大門敞着,來得早的老百姓都擠到了大堂口,樓異帶着幾個兵丁把住大門維持秩序,連聲喊叫:“別搡了!別搡了!大堂口觀審得講規矩,誰要再擠進來留神我鞭子抽!”好半天百姓才漸漸安靜下來。
曹操微微一笑,對徐佗說:“天熱人情也熱!看我這新任縣令斷下這遺案,開個好彩頭!”言罷倏地轉過臉來,圓睜鷹目,斷喝一聲:“帶人犯!”
幾個衙役應聲而去,頃刻間便押着劉狼進來,按倒在地,叫他跪好。劉狼到這會兒還一肚子懵懂,但隐約感到這位新任縣令打算要自己的命,低着腦袋不敢言聲,暗自盤算該如何應對。這時,耳邊炸雷震聾欲聩,聽曹操冷森森問道:“劉狼!你可知罪?”
“草民不知何罪。”劉狼強打精神,抱着沒病不怕吃涼藥的心理頂了一句。
“不知何罪?”曹操突然變得和顏悅色,一點都不像問案的樣子,探身伏在公案上,口中娓娓問道,“你是真不知道何罪,還是虧心事兒做多了,不知道哪件犯了案?你回頭看看這堂外的百姓……方圓幾十裏的窮人都招來了,你劉某人的人緣走得不錯呀!你瞅老鄉們看你是什麽表情?這會兒要是把你炖鍋湯,恐是不夠分的了。”
劉狼還真鬥膽扭頭看了一眼——黑壓壓一片!前排還有幾個面熟的,都是被他壓榨過的佃農,其他的必定也不是好交情。他心頭一顫,但畢竟虎死屍不倒,馬上鎮定住:越下軟蛋越吃虧!于是回過頭來戰戰兢兢嚷道:“大人所言草民不解,若有人狀告于我,自當請人當面對質。大人擺下這麽一個陣勢,是要诓我劉某人不成?”
“我只诓過名士重臣,诓你這樣的勢利之徒?你也配!帶王三!”
王三搶步上堂,慌忙跪倒:“求大人為草民做主!”
“別着急,慢慢講。”曹操對他的态度倒是相當好。
王三早就憋了一肚子怨氣,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指着劉狼的鼻子将他平日怎樣欺壓佃農,如何強租耕牛,如何打死他爹,怎樣把他痛打逐出田莊,連帶着別人家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一五一十地道了個明白。
曹操也不打斷,待他全說完,才一拍驚堂木:“劉狼!打死王三父親之事可有?”
“此事我不知情,打死他爹是我家仆人所為,去年這幾個人已經離開我家,另投別處去了。”劉狼搖頭晃腦,說得滿不在乎。
“哦?投到別家去了?”曹操一笑,“投到誰家去了?”
“這我不知道,腿長在他們身上,想去哪兒豈由得我?”
“胡扯!你這披着人皮的畜生!”王三見他抵賴,勃然大怒,爬起來扯住劉狼的衣帶掄拳就打。劉狼是容養已久的人,兩拳下去臉頰已被揍得烏青。頓時堂上亂哄哄,兩旁衙役趕忙将兩人拉開。
“大人!這狂徒誣告在先,還敢攪鬧公堂,當衆打人,他眼裏還有王法嗎?還不把這個狂徒拿下問罪!”劉狼捂着臉,兀自扯着嗓子大呼小叫。
“這堂我說了才算。”曹操不慌不忙道:“肅靜!都給我閉嘴……劉狼!你放縱家人行兇,至少還有治家不嚴的過失,叫他打兩下出出氣也無妨嘛。”
“大人做的是哪裏官?放縱狂徒毆打無罪之人?”
“住口!”曹操拍案大吼,“你當真無罪嗎?你說你不知那幾個仆人的下落,本官卻知道,把人帶上來!”
幾個衙役應聲而去,頃刻間便押着四個鐵鎖锒铛的人犯走了進來。這四個人不知已經過了多少次堂,瘸的瘸拐的拐,衣衫褴褛不能遮體,頭發散亂得像枯草,汗漬血跡布滿全身,一個個面色慘白委靡不振,半死不活地垂着腦袋趴在地上。
“劉狼!睜開你的眼,看看是不是他們幾個?”曹操似笑非笑道。
劉狼一見他們,身子已然木了半邊,正要抵賴,卻聽曹操笑道:“沒想到吧!你以為給他們錢把他們打發走就完了?怪只怪他們幾個不争氣,到東阿縣犯歹,讓縣令萬潛逮了個正着。這不是叫人家披紅挂彩禮送回來了嗎?”笑罷又問那幾個人,“你們幾個也說說吧!是你們挾私怨打死王老漢,還是聽了你家主人吩咐幹的?”
“是聽了我家老爺吩咐幹的。”這四個人因為滋事,已先被東阿令萬潛拷打兩頓,扛枷戴鎖硬生生被押回了頓丘,又讓曹操再過一堂,這會子早就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了。
“你們胡說!血口噴人!”劉狼眼中已經流露出恐懼了。
“老爺您不要再抵賴了……”一個被打得臉上滿是血印的仆人勸道,“您留神皮肉之苦吧……我們剛進來時比您還橫呢?這會兒您瞧瞧……”
劉狼臉色霎時雪白,但依舊振振有詞道:“我認罪……不過大人,此案系去年發生,年初已有大赦,縱然殺人罪實,您也斷不得我的罪。”他這麽一講曹操倒是呆住了。年初大赦的事屬實,這該怎麽辦?扭頭看看衙門裏姓方的、姓袁的兩位班頭,倆人都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治罪。曹操心中一陣惱火:這衙門的老人平日必定與姓劉的有牽連!想至此輕輕扭轉身子,斜了一眼徐佗,看似漫不經心地問道:“徐功曹,您以為如何?”
徐佗是老刑名,何等八面玲珑?曹操還未上任,他便把曹操的根底、履歷、脾氣秉性打聽了個八九不離十。這會兒聽他如此陰陽怪氣地問自己,情知事發赦前曹操若斷便壞了規矩,卻一概不管故意順着他的心思道:“國家大赦,不可不察……然此案前任縣令并未審查,下官認為當以今日之時為立案之期,劉狼等人之罪不在赦中。”
要的就是這句話!
曹操咬牙獰笑道:“劉狼縱家奴害死人命,又咆哮公堂百般抵賴,将他連同四名共犯游街三日,然後……打入死囚牢!”又是死罪,又要游街,滿堂嘩然。兵丁扯着幾個人就往堂下拉,劉狼這下真是吓傻了,蹬着兩條腿大叫:“大人饒命,饒命呀……袁班頭!方班頭!收了錢為什麽不救我?”
“且慢!”曹操一聽連忙叫住,狠狠掃視了一眼兩個班頭。方、袁二人被他看得身子一矮!袁班頭一張青臉唬得煞白,慌忙跪倒,口中嘟哝道:“豈有此理……血口噴人……罪不容誅……大人您不要聽他的。”曹操不理他,對劉狼道:“你把話說完!”
“袁班頭、方班頭,你們怎麽答應我的?絕不會叫縣令治我罪,這話是不是你們說的?”劉狼一席話,門裏門外頓時開了鍋。徐佗也倒吸一口涼氣:好險!衙役班頭吃黑錢是常有的事,自己原做過這樣的事,幸虧自曹孟德上任就不再沾了,要不然像袁、方二人一樣撞在曹操手裏,豈還有下場?
果不其然,曹操笑呵呵地看着袁、方二人道:“怪不得一上任你們就撺掇我斷這案子,後來又說劉家勢大勸我緩辦呢!”
“大人!我來替他們解釋一下吧。”徐佗也笑了,“翻出這案子是為了放出風叫劉家塞錢,當然要撺掇您快辦,後來錢到了手要與人消災,自然就主張緩辦。”
曹操點點頭:“好心計呀……你們兩個可知罪?”
“小的、小的知罪了。”袁班頭慌忙叩頭,“求大人饒了我們這一遭吧,往後不敢了。”
“可惜沒有往後了……”曹操騰地站了起來,“各打二十板子,游街三日,然後……卷鋪蓋回家吧!你們都聽着,今後誰再敢收受賄賂,四十板子,游街六日!再有者,八十板子,游街十二日!我就不信小小一個頓丘縣貪婪俗吏打不絕!堂內堂外的人都給我聽着,以後誰再聽說衙門有貪贓收受之事,告到我這裏來,我扣貪贓人的俸祿獎賞他!”
“好!”也不知哪個百姓帶頭喊了一嗓子,頓時人群裏熱鬧起來,百姓歡悅的聲音此起彼伏。
樓異親自操棍把兩個班頭打得皮開肉綻,然後一幹人犯扛枷戴鎖,被押出去游街。百姓見了惡霸、俗吏哪個不恨——這個扔石塊,那個上去踹一腳,沒一會兒工夫劉狼等人就被打成花瓜了!
衙門諸人直跟到大門口,見百姓圍着人犯興沖沖去遠了,徐佗趕緊提醒曹操:“縣令大人,這麽處置恐怕不妥。用不了兩天,這幾個人不被打死也得被折騰死。”
“罪有應得!”曹操狠狠咬了咬牙,“若不是他們罪孽深重,百姓豈會為難他們,熬不過這三天——死了活該!”
“這……”
“不用說了!要是人犯死了被朝廷追究,我一人擔當!陽球、王吉的本事我都見識過,只要見成效,學他們當個酷吏也無妨……不說這些了,你随我到後面坐坐。”
徐佗知道他的性子,多說也無益,便垂手随着他往後衙去。剛過二門,就見卞秉和一個看樣子三十來歲的官人在一處說笑。
“來來來,徐功曹。”曹操拉過那個年輕官人,“我為你引薦,這位官人名喚程立,字仲德,乃東阿縣功曹,萬縣令派來給他們送人犯的……這位就是本縣功曹徐佗。”
徐佗聽是萬潛打發來的人,不敢怠慢,上前施禮并細細打量,見這程立個頭甚高,相貌英俊,非似衙門口的俗吏。
“徐功曹,剛才我一直在後面聽着。您對那兩個班頭緩辦嚴辦的解釋還真是鞭辟入裏呀!”程立笑呵呵地說,“但是閣下既然是老刑名了,能見人之未見,為什麽既見端倪而不提醒曹大人呢?”
徐佗一愣:這人精明刻薄!連忙跪倒低頭道:“下官有罪!”
“罪倒談不上,只是這樣的用心不好。”曹操接過了話茬,“你雖然未受賄賂,但多少也是幫着他們欺上了。現如今是我在這裏當官了,過去你在別人手底下,也未必手裏就幹淨吧!”
徐佗吓得連氣都不敢出,卻聽程立又解勸道:“當官的撈錢現在都快成天經地義的事了。這樣的大案徐功曹沒有插手已經是很難得的了。再說這也是前任縣令時的龌龊事,既往不咎嘛!您已然把兩個班頭的命豁出去了,難道真想把這縣衙裏舊員全攆走嗎?那以後誰還敢在您手底下效力呢?”
“唉……起來吧!”曹操攙起了徐佗,“這事就算了,不過就像我剛才在堂上說的,從明天起這衙門裏再不可有一點蠅營狗茍的事兒!老方、老袁栽了,給兩家送點兒錢,別叫人說跟着我做事沒好下場,明天起樓異補班頭。”
徐佗諾諾連聲,總算松了口氣:“屬下以後必當忠誠做事,再不敢欺瞞大人。”
“行了,老兄,放輕松點兒!”程立拍了拍他肩膀,“跟着曹大人是你的福分!各種的差事放膽去做,管他什麽宗室、土豪,該辦就辦!哪個督郵下來敢說個不字?曹老卿爺的大公子,他們惹得起嗎?”說罷哈哈大笑起來。
徐佗臉上帶笑,心裏卻暗暗叫苦:“好你個程仲德,打一個巴掌給一個甜棗,真有你的!”
曹操渾然不覺,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裏:“我雖行得正走得直,但也仰仗父親的關照……還是貴縣萬縣令,清如水明如鏡的官兒,真把個東阿治理得夜不閉戶,曹某人心服口服。”
“用我們萬大人的話說,他這輩子就是吃虧在直上了,若是能巴結好上差、不得罪權貴,這會兒早當上列卿了……可是能造福一方黎民,切切實實幹點兒實事又有什麽不好?現在他受人愛戴,就是給他個體面的京官他也不去了!”程立感慨道,“得了,我的事也辦完了,這就回去交差。曹大人、徐功曹、卞公子,咱們後會有期,卑職告辭了。”
“一路走好,日後有機會我一定要去拜訪萬大人!”曹操關照了幾句,想要送他出去,卞秉卻拉住他的手耳語道:“秦宜祿給老爺送信回來了,剛才問案沒告訴您,他帶了老爺的回信,在屋裏等着您吶。”
曹操聽了,便叫徐佗、卞秉相送,自己趕忙進去看信。
“小的給大人問安!”秦宜祿最會來事兒了,“幾日沒見大爺,爺您好像瘦了。”
“真心為民辦事,自當操勞辛勞,既然已經許下志願,瘦了總比食言而肥的好。”
“您說的是,大人是好官清官。”秦宜祿永遠不會忘了拍馬屁。
“叫你自京師采買的東西可辦來了?”
“回爺的話,一應吃穿用品置備已齊!”秦宜祿笑答。
“起來吧!差事辦得不錯,這麽快就回來了。明兒起個大早,帶着東西速往長垣縣桑園,贈與郭景圖先生,多說好話!”曹操微然一笑,“再給你個新差事,等你回來,跟着樓異一塊當班頭……記住,手底下幹淨點兒!”
“謝爺的栽培。”
“嗯。父親身體還好嗎?心情怎麽樣?這次進京見沒見到鮑信?有橋公他老人家的消息嗎?”曹操接過曹嵩的書信問個不停。
“老爺身體康健,見了您的信還頗為愉快呢。”
“這就好。”曹操離京時父親閉門不見,這會兒聽秦宜祿說他愉快,總算是放寬了心。
“另外,這次小的特意拜谒了鮑公子,他大哥鮑鴻上個月剛得了官,正慶賀呢!”秦宜祿繼續道,“橋公仍然是托病不任事,聽聞皇上就是不放他還鄉,有意叫他轉光祿大夫與楊公對調。還有王儁公子被三公征辟,卻一概不受,好像是不打算當官了……”
“啪!”曹操看着半截信突然拍案而起,“狗奴才!你回去怎麽說的?我收留卞氏姐弟的事我爹怎麽知道的?”
“小的不知!”秦宜祿撲通一聲跪倒。
“你不知?頓丘洛陽遠隔千裏,你不說他怎麽會知道?”
“小的實在不知,我怎麽有這樣的膽子?”此事卻是秦宜祿告知曹嵩的,他卻故作一臉無辜,“況且将此事告知老爺也與我無益呀!爺一定要明察。”
曹操死死盯着秦宜祿,平日谄媚的笑容還是迷惑了判斷,他良久才諾諾道:“應該不是你……那他是從何而知呢……到這裏都逃不出他老人家的手心……”畢竟曹嵩的眼睛長,當初護送何颙都能知道,曹操便沒再懷疑秦宜祿,而是把這件事往二叔曹熾的身上聯系。
“您不要多心,”秦宜祿松了口氣,眼珠一轉道,“我料老爺不過是想為您周全些事!”
“唉……”曹操将書信放在了案上,“周全?真是周全!他叫我把卞家姐弟攆走,我怎麽能如此不義……”這時外面一陣說話聲,想必是徐佗、卞秉回來了,他連忙将書信卷好,塞在袖子裏。
抗诏縣令
熹平六年(公元177年)八月,大漢對鮮卑發動了戰争。這一仗動用了漢軍六萬,兵分三路。以匈奴中郎将臧旻、護烏丸校尉夏育、破羌中郎将田晏為統帥;還特請南匈奴屠特若屍逐就單于,征調并州八郡的匈奴部族配合漢軍行動。
雖然是一場聲勢浩大的戰争,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戰争的起因卻是由一樁醜事引發的。中郎将田晏因事獲罪,為了擺脫牢獄,以重金賄賂中常侍王甫。王甫見錢眼開,但卻無力挽救,搜腸刮肚數日,竟想出煽動對鮮卑作戰,借機保舉田晏将功贖罪的荒唐主意。
鮮卑雖與漢庭小有沖突,但其首領檀石槐倚仗武力暫時統一部族,內部矛盾重重,基本上對漢朝沒有重大威脅。王甫以封狼居胥、燕然勒石的舊事慫恿劉宏,引發朝議。以蔡邕為首的老成大臣紛紛上書表示反對,可宦官和一心往上爬的中下級武将勢力卻大唱贊歌。最終,利令智昏的劉宏還是做出了錯誤決定,對鮮卑宣戰。
皇帝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天下可就開了鍋。因為數年來大漢針對的敵人一直是羌族,所以如何從膠着的西北戰場收手,并轉移到東北成了難題。苦于兵力嚴重不足,劉宏下令自河朔諸州征兵。政令一下,冀、青、幽、并四州都開始強征男丁入伍。
朝廷政令下至頓丘縣,曹操馬上找來徐佗商量對策。
“今朝廷要征兵入伍,但我頓丘縣人丁甚少。雖說整治了幾個豪強大戶,但是前幾年的饑荒還沒有恢複,眼瞅着冬天又到了。韓非子有雲‘故冬耕之稼,後稷不能羨也’,這要是耽誤了可不得了。一場仗打下來,幾年都緩不上這口氣。”曹操頗為憂慮,“您資歷比我深,在縣裏待的年頭也比我長。遇上這樣的事,當如何上奏呢?”
徐佗嘿嘿一笑:“大人,您想得也太多了。既然朝廷有政令到此,照章辦事就行了。”
曹操一皺眉:“話雖如此,只是苦了我頓丘的百姓。”
“國家有令,豈可不從?百姓即便受苦也是職分應當的。”
“什麽應當不應當的?”曹操瞥了他一眼。“若以我的見解,這一仗就不該打!檀石槐的這個鮮卑單于是靠殺人殺出來的,部族本身就對他不服。而且他也一把年紀了,将來老了或者死了,鮮卑群龍無首馬上就會內亂。到時候用不着打,冊封他幾個首領,煽動他們內亂,用不了幾年的工夫鮮卑就瓦解了。現在出塞打他們,他們本來不和,反會因為有外敵而團結起來。再者,咱們漢軍不适合草原作戰,征兵勞民傷財不說,動靜也太大,只怕還沒出兵消息就傳到檀石槐那裏了,他們準備好了跟咱玩命,那還怎麽打?要是一仗敗下來,兵、糧、財三傷,到時候連掉過手來對付羌人都難了。”
徐佗趕緊解釋:“話雖如此,但是……”
曹操根本不聽他講話,兀自闡述着自己的看法:“堅守邊防以待其內亂才是上策!城牆該加築的加築,邊郡可以組織民兵巡查、保護百姓和良田,這花不了什麽錢,只要皇上把修園子的錢挪出一點兒來就全有了……”
徐佗這半年多已經被他訓斥慣了,早明白他的性情,也不敢打斷,索性給個耳朵,有一搭無一搭地聽着。直等到他沒什麽可說了,才插言道:“大人說的都對,但是聖上聽不進去呀!如今政令已經下來,您即便不樂意,又能如何?”
“我上疏言事,看能不能挽回聖心!”曹操氣哼哼道。
“大人,朝中豈能無有忠良耿介之人?那楊公、橋公、馬公、蔡大人,哪個不是憂國憂民股肱棟梁?屬下恕個罪說,他們都不能挽回聖心,您區區一個縣令,別提能不能說動皇上,就是表章能不能遞到他手中都很難說呀。”
這倒是實話,當初他的表章不是半路上就被曹節扣押了嗎?曹操嘆了口氣:“即便如此……這等差事,如何能辦?”
“大人,冀、青、幽并多少個縣?人家都在征兵,咱們也該遵令行事才對,不能在這件事上出毛病,這可是關系前程的大事,倘若抗诏行事,王法無情啊!”
曹操把手一攤:“大不了我不當這個官了。”
徐佗知道今天這曹孟德的倔勁又上來了,若是硬頂下去,他急了能給自己一個嘴巴,眼珠一轉,改口順着他講:“屬下知道您愛民如子,自上任以來行下不少善政。可是您若不做這個縣令,頓丘的百姓還指望誰?不為自己想,也得為百姓的今後想想。您頂到最後,左不過換一任縣令,到那時該征兵還是要征兵的,一個人少不了。”
這兩句話才算是打到曹操心坎裏,他低下頭默然不語。徐佗趕緊趁熱打鐵:“大人,俗話講長痛不如短痛,這件事情越拖,朝廷就越要催促追究。到時候官兵抓、皮鞭打、繩子拉,百姓遭的罪更大,而且您的前程也耽誤了,以前做的那些善政也就前功盡棄了。”
“天要下雨誰能奈何?要想馬兒跑得快,先得喂好草料,不給草料一個勁拿鞭子趕,早晚它脫缰而逃……你不要再說了,去吩咐樓異、宜祿他們辦吧。”曹操這才勉勉強強答應下來,“不過,照章辦事切不可騷擾百姓。”
翌日起,自頓丘縣衙遍貼朝廷文榜,招集各鄉啬夫、有秩按數抽丁,由徐佗帶領樓異、秦宜祿督辦。曹操是不忍親自辦這等差事的,苦悶在衙門裏等候民詞。
哪知政令攽下三天,訴訟之事沒有,卻有大量的百姓跑到衙門來請願,要求赦回自家親眷不要上戰場。曹操剛開始還硬着頭皮開導他們,說是朝廷的政令不可違抗。到後來百姓越聚越多,曹操也只好緊閉大門,強自忍耐。半年多的善政毀于朝廷一紙诏命,他覺得自己實在是沒臉再面見鄉親們了。忽又見樓異慌裏慌張跑來道:“大人,我瞧見太平道的人了。”
“哦?”
“今日我和宜祿帶人在南鄉征丁,恰遇見太平道的一夥人傳道。我已經打聽過了,那幫人專在征兵之地活動,鼓動不願從軍之人随他們離鄉修道。”
“這還了得!我看這個太平道是別有用心。”
“我看也是。”說着樓異自懷裏掏出幾張帛書、黃紙交到他手裏,“小的不識字,您看看吧,這是太平道的人散發的符咒。”
曹操拿過來細看,黃紙上所書皆是咒語文字。奇怪的是這些字不是常人看得懂的,盡是天、地、人、金、木、水、火、土的組合體。再看那帛書,倒皆是成語句,宣揚中黃太一之道。他把玩了半晌,吟道:“中黃太一……中黃太一……”
“大人知道這是什麽玩意嗎?”
“我聽父親念叨過,先帝重用宦官五侯的時候,有個叫襄楷的平原人曾經以布衣之身跑到皇宮進谏。他雖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