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七月初,正午。剛進學校附近的漢堡店,袁雪桐忽然接到何睿恒的電話,由于店內很吵,她又走出來,站在店外人行道講電話。
「你起床了?」暑假不趕報告,他夜貓子的習慣還是改不了。
「晚上有沒有空?」她遲疑沒響應,他接着說:「我同學璩季穎晚上想邀你去看電影。」
忽地,她心涼了半截。他最近真是怪異得很,老是在幫同學約她。原本接到他電話很開心,但聽了,袁雪桐又開始悶悶不樂。
「喔。那你會去嗎?」擰着細眉,她不帶希望地問。
「我晚上要去系館一趟,我們教授叫我幫他組模型。」毫不遲疑就回答。
知道他會這麽說,因為這已不是第一次。袁雪桐輕咬下唇,想找個理由拒絕。「我……」嗫嚅着,好久才正常。「我和莉莉有約,今晚要去看她的舞臺劇。」
「咦!不是明天嗎?海報上的日期寫了明天。」何睿恒幫她在系館貼過海報,所以記得日期。
說謊技巧太差,立刻就被戳破,袁雪桐閉了閉眼,深吸口氣,卻依舊內心煩躁。後來,終于說:「我要去看她排演,所以晚上沒空。還有,可以請你以後不要這樣嗎?我已經有喜歡的人。」
第一次,她對他講話這麽沖,字句、聲調皆蘊含不容忽略的怒氣。
她坦白說有心儀對象,何睿恒還不知她說的是誰,想刺探清楚,追問:「所以,你現在和莉莉在一起?」
在一起是指什麽?袁雪桐不明白,是指一起吃中餐,那答案确實是,她們中午和其它人約在這裏聚餐。但他是這個意思嗎?
「咦?」袁雪桐一陣疑惑,內心一片陰郁,細眉深蹙,站在人行道無助嘆氣。
「怎麽了?」許久沒回應,卻換來一聲輕柔喟嘆,何睿恒納悶。
袁雪桐暗忖是她表達得不夠明顯,還是他自始至終都對她沒感覺?恐怕是後者。要不然他怎麽會一下幫同學約她,一下提到莉莉?
「如果你要問我跟莉莉是不是一對,不是;如果你問的是我們是不是在一起吃飯,是。」袁雪桐簡短講完,匆促說:「沒事的話,我先挂了,我肚子很餓。」
然後,袁雪桐默默生悶氣,将手機放回手提袋,推門走進餐廳。
電話另一邊,突然被挂電話,何睿恒俊眉一挑,困惑放回話筒。
為此,袁雪桐心情低落,好幾晚輾轉難眠,猜測他是不是喜歡珍妮芙,才會這樣對她?
最近,她們兩個女生還是會去他家廚房做菜,三人一起吃晚餐,氣氛依舊融洽。但後來何睿恒頻頻幫璩季穎約她,她懷疑他的動機,是不是暗示什麽?內心既然存有芥蒂,擔心幹擾他和珍妮芙獨處時間,連續好幾天,她不敢再去,只好改變習慣,外出和朋友用餐,有時去莉莉家,有時去餐館。
有天下午,袁雪桐打哈欠,坐在客廳地毯上黏室內設計小模型,長久盯着小東西看,雙眼忍不住酸疼,她揉着眼,背靠向沙發,休息片刻。
聽見敲門聲,她想站起來,發現久坐沒換姿勢兩只腳都麻掉了,掙紮了好一下,才勉強站起來跳着去開門。
發現是何睿恒,他單手撐住門框,問:「你最近還好嗎?」由于他們作息不同,平常很少在大樓裏相遇,這幾天她晚餐都沒出現,他不禁擔心她怎麽了。
見袁雪桐垂眼揉着腳,不明所以,俊眸深思,關心追問:「你腳受傷了?」
「不是。麻掉了。」她揚眸睨着他笑。「我在黏東方茶藝館的模型。」
下學期的作業,她選了臺灣客家風味的茶藝館當主題,餐廳采用桐花雕飾,壁紙則采用客家花布,做了擂茶的模型,還有東方噴水池、竹籬色、金魚池塘等庭院造景。
何睿恒啞然失笑,還以為她出意外。「最近這麽忙,怎麽晚餐沒看你過來?」
袁雪桐垂落目光,抿緊雙唇,垂睫揉着腿,輕聲呢喃:「怕打擾你們。」片刻,擡眼瞅看他,清澈眸光隐約蘊含憂悒。
一時沒聽清楚她的意思,何睿恒俊眉一挑,疑惑。須臾,他深邃黑眸一縮,忽然懂了。接着,目光溫和梭巡着她,猜測她應該是誤會了,但他該從何解釋?遂問:「今天天氣好,要不要到外面走走,今晚不做飯了,我們去外面吃。」
袁雪桐有些意外,緩緩漾開微笑。「好呀。」答應得超快。
午後紐約夏季,風和日麗,天際晴朗。
他們搭地鐵出游,坐到第五大道時報廣場附近,這裏是紐約最熱鬧核心區。地鐵站轉角處,總是有街頭藝人在表演音樂,有人拉小提琴,有人拉手風琴,還遇過整團樂隊,或者一群人清唱合音R&B。
剛到紐約的第一年,何睿恒經常進到紐約核心地區,參觀博物館、研究紐約建築、聽音樂會、看舞臺劇、欣賞百老彙的表演,日子久了,對這些漸漸喪失新鮮感,他不再逗留這區,生活變得比較單純,大多停留下東區,偶爾上咖啡館、去二手書店,其餘時間都在趕報告,當夜貓子。
袁雪桐和他差不多。來紐約的第一年最興奮,最經典的就是在時代廣場跨年。地鐵停擺,街道擠得水洩不通,全部都是人,連想上廁所都寸步難行。她是沒這樣過,但聽說急的人還得請人圍起來就地解決。
而且當地人根本不參加。很菜的觀光客才會這麽瘋。
幾個電影場景,經典的觀光勝地,她絲毫不願錯過。到第二年,對紐約新鮮感褪去,她也是只待在下東區,很少進到這塊核心地。
兩人走出地鐵站。紐約的地鐵站不比臺北,肮髒陳舊,金屬電車散發冷光,也有歷史老舊的感覺。
「想去哪裏?」何睿恒問她。
她搖頭。「不知道耶,好像都去過了。你有什麽好的建議?」
在熱鬧商店前停步,何睿恒思考片刻,問:「聖帕特裏克大教堂,去過嗎?」就在前面不遠。
「進去參觀過一次。」她說。很奇妙的地方,位處繁華世界的核心區,卻自有一地莊嚴肅穆、靜谧安詳。
「你有看過蔔洛克的小說嗎?」他問她。
「沒有。」聽都沒聽過。
「偵探小說,專門講紐約的故事,很久以前出過一本叫《八百萬種死法》。紐約有八百萬人,每人都有一種特別的死法。」見她一頭霧水,他問:「沒看過?」
袁雪桐搖頭,好奇問:「然後呢?」
「男主角有個朋友叫屠夫,有次兩人暗夜殺掉壞人,清晨在市區裏閑晃,最後去聖帕特裏克教堂望彌撒。我在大學圖書館偶然看了這本書,就想有天來紐約也一定要去看看。」
沉靜片刻,他問她:「你呢,為什麽來紐約?」她的高中友人、妹妹都在西岸念書。
「因為我爸是紐約大學畢業的,我想當他的校友。」唇角淺笑,柔柔瞅着他。
說起來,何睿恒有些特質很像她父親,例如個性堅毅自制,刻苦清高,驕傲卻待人溫和。
「我還以為你是看金剛趴在帝國大廈上,才想來紐約。」他開起玩笑,嘲弄着。
「哪是看金剛,至少因為金玉盟這部片。」見他一頭霧水,她清朗笑出聲。「你也有不懂的?很意外喔,這很經典耶,裏面有句話說:『帝國大廈是紐約最靠近天堂的地方。』」
「是嗎,我下次會記得找來看。」
「第凡內的早餐呢?你看過嗎?」她問。
「沒有。我看過電子情書、哈利遇上莎莉,還有西雅圖夜未眠那系列的電影。」何睿恒細數。
「這些片子不夠老,第凡內和金玉盟才是紐約經典好片。」袁雪桐得意地說。
後來,他們散步走進聖帕特裏克大教堂;這棟教堂歷史悠久,是哥德式建築,前方有兩棟聳立的尖端高塔。教堂內部非常寬敞,光線從四周牆壁彩繪玻璃散出柔煦光芒,耀眼奪目。
何睿恒放了一些捐款,點一根鱲燭,放在燭光區,那裏彷佛一片燭海,仔細看燭臺裏蠟油浮着光影靜靜流蕩。
「每次來我都會點蠟燭幫我媽祈福。」他是單親家庭,母親長年操勞過度,近年身體精神都很虛弱。「你呢?有沒有想祈福的對象?」
歪頭想了想,袁雪桐神秘微笑。學他丢錢進箱子裏,點一根蠟燭,放在燭火區,面容沉靜,專注凝瞅搖曳微弱的燭光,閉上睫眼,內心默想。
「替誰禱告?」剛睜眼剎那,頭頂傳來他低嗓詢問。
「秘密,不能說。」
「這麽神秘?」他輕嘆,疑惑好奇都有,但她就是光笑不說。
他們決定搭地鐵去中央公園。夏季落日時分,公園經常舉辦露天音樂會。
今天,是個他們沒聽過的爵士樂團表演。坐在木制長椅上,他們買了冰淇淋,她吃香草的,他吃巧克力的,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你去過永恒的草莓園嗎?」偶爾聽見她公寓飄出披頭四的音樂,那主唱生前住在這附近的達科塔大樓,四十歲的時候遇刺。草莓園就是紀念他的。
「當然。第一年就來了,而且還是挑他遇害的那天紀念日,大家會拿蠟燭唱他的歌。」袁雪桐唇角淺笑,凝望他。「當時好感動,現在想想自己有點傻。」
何睿恒俊顏展笑,摸着她的頭。「你最喜歡哪一首?有一首跟你的名字一模一樣,米雪兒。你該不會是因為這樣,才叫這個名字?」
「才不是。我名字裏本來就有雪。」她俏皮問:「你猜?猜到就請你吃晚餐。」
「Imagine。這首很多人喜歡。」專門倡導和平和愛。
袁雪桐搖頭,巧笑倩兮。「再猜,給你三次機會。」
「Letitbe。」何睿恒搞笑唱起這首歌,淚一滴、淚兩滴、淚三滴……
袁雪桐抿唇輕笑,猛搖頭。「先生答錯了,你還剩最後一次機會啰。」
「到底是什麽?我想想看……」摸起下颚,故作沉吟思考,瞄她一臉神秘兮兮。「Babyyoucandrivemycar。」下一句,Yes,Iambigstar。
「才不是。你瞎猜。」她笑倒,他唱的這首是他們剛出道沒多久,搞笑把妹的歌。她發現何睿恒歌聲不算輕亮,低嗓微啞,完全走搞笑風,讓她頻頻笑出聲。
「那是什麽?」把甜膩沒吃完的冰淇淋丢進旁邊垃圾桶,何睿恒用她給的濕紙巾擦手,面容好奇。
「嫉妒的家夥,Jealousyguy。」她笑了笑。「是披頭四解散後,約翰倫農自己出的專輯。歌詞講一個男的因為太嫉妒,把他的女人弄哭,向她道歉的故事。」
「喔。」他一臉困惑。「我沒聽過這首。」
「下次借你聽。網絡上應該有,youtube絕對有。」
「好吧,我輸了,請你吃飯。」他招手要她起身,手指往另一方向。
袁雪桐以濕紙巾擦了擦手,丢掉吃不完的甜筒,跟在他身後。一路上綠油油的草坪上,還躺了許多悠哉野餐的人們,陽光西斜,她和他并肩的身影被光拉得長長的。
袁雪桐挑中的餐廳位在上西區,新裝潢開幕不久,在雜志上有宣傳,她看過餐廳的圖片,北歐極簡風,好奇想親眼見識內部裝潢。不過,在餐廳外浏覽菜單,發現這裏價錢貴得令人咋舌。
「我們挑別家,這間太貴了。」袁雪桐拉他手臂要離開,他卻站立沒動。
「別擔心,教授經費撥下來,今天我剛好領錢。」何睿恒反而推着她的背,将她推進餐廳。
可是,他賺的都是辛苦錢,不應該一餐花那麽多。她尤其不喜歡他熬夜幫同學代筆寫那些報告,辛苦又傷身體。袁雪桐忽站立不動,回眸說:「要不然我請你,改天你再請我。」
「怎麽可以,已經說好了,別小看我。」何睿恒輕拽她手肘,以英語告訴服務生他們有兩位,讓服務生為他們帶位。原本還擔心沒位子,剛好有人取消訂位,現在才六點半,用餐時間算早。
坐下前,袁雪桐糾正:「我不是小看你,我只是不喜歡你熬夜趕那麽多報告。」
「就算不趕報告,我還是夜貓子,生活習慣很難改。而且我本來就喜歡研究,對人文科目特別好奇,特別喜歡看那些奇奇怪怪的資料。」
坐下之後,何睿恒攤開菜單,好奇問:「我還以為千金小姐應該很驕縱,為什麽你沒有?」聽過璩季穎提起她父親去世後遺留給她母親、她和妹妹大筆遺産,她也算是小富豪之一。
「小時候,我家很窮,一家四口住小公寓,讀一般公立小學,和其它人沒什麽兩樣。上小學五年級,有上市大公司買了我爸的軟件,還請他去當顧問,我們家才漸漸變有錢。」
何睿恒了悟,眸光閃現贊賞,只見她俏皮笑了笑。
「不過,可能個性也有關系。你應該看看我妹,她自诩名媛小公主,挑男友高、富、帥缺一不可。」她說。
「那你呢?」他眸光深沉,俊眉微挑,淡然說:「璩季穎條件夠好了,你不要,就太挑了。」
她怔然無語,剛好這時手機響起。翻找之後接聽,講沒幾句,忽将手機給他。「找你的。」是珍妮芙。打來問他怎麽不在家,由于他沒手機,才會轉問袁雪桐。
何睿恒眸光閃熠一抹訝異。接過手機,背舒服向後靠,簡短和珍妮芙聊起外出的原因,說他有事要和袁雪桐談,随後沒講多久他就挂電話,随即把手機還給她。
「你說有話要跟我說,是什麽?」袁雪桐睨着他,有些好奇,隐約含着擔憂。
「先點餐吧。」服務生已杵立一旁許久。何睿恒點了鵝肝醬、木香火烤肋眼牛排,袁雪桐點主廚色拉、燭烤龍蝦。服務生問他們要不要點酒,何睿恒還沒說話,袁雪桐低聲以中文說:「想喝酒回去再喝吧。」以英語婉拒服務生。在這裏開酒超貴的。
何睿恒目光深沉,靜谧研究着她,好半晌才說:「難得出來,別為我擔心錢的事,開心一點。」
因為喜歡他,才會特別顧慮這麽多。她只是不想要他這麽辛苦賺到的錢一下就被花掉,如果是別人,她就不會顧慮這麽多了。哎呀,可是他就是不懂她的心思。
「想什麽?」見她長睫低落,垂眸凝思,他俊眉微挑,口吻輕松淡然問道:「對了,你還沒說男友的條件,你喜歡哪一種?」
驀地收回神,袁雪桐靜想片刻,一雙明亮的黑眼珠凝視他,忽歪頭俏皮說:「像我爸那樣的,聰明可靠。」
「璩季穎很聰明,也很可靠。」他語氣篤定,幫他同學背書保證。
「白手起家的,我喜歡白手起家的男生,跟我爸一樣的。」她眸底忽變得幽靜,僅燦亮一抹女生獨有的甜蜜光芒,卻在下一秒擔心洩露心事,暗自悄悄別開臉,專注研究附近牆上黑白色的幾何圖示,裝作從沒見過這麽稀奇的壁紙。
何睿恒跟随她的目光,眉心微折,也研究起壁紙的圖案。很突兀地,他輕聲戳破沉寂:「我目前不想談戀愛,女生跟着我太辛苦了,我也怕分心。」他并沒有和珍妮芙暧昧,更沒有交往。他想告訴她的就是這個,應該很明确表達他內心想法了吧。
袁雪桐安靜幾秒,瞳眸黑漆浮現困惑,思忖後,終于了悟他話語的意思。眸光漸移向他英俊的面龐,會心淺笑。
她爸也是這樣,三十歲和朋友成立公司之後,直到三十五歲才考慮和她媽結婚,典型工作狂。可惜,在她國中的時候忽然得了骨癌,不出兩年就病逝了。
「那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她揚睫,深黑眼眸透着說不出的神秘。
「什麽?問吧。」他黑眸清澈,唇角微勾,淡淡回應。
「如果你現在已經成功,是個大人物,你會喜歡我嗎?」桌上有調味鹽罐、胡椒鹽,她垂下眼眸盯着它們,手指撥弄湯匙,故作随意,輕輕問。
好像只有兩、三秒,但等待他回答,卻像靈魂在漫長冬夜等光穿透黑暗天空,等待黎明破曉般一樣漫長。
「如果我是大人物,第一次遇見你,你公寓水管爆掉,當晚就會帶你去住豪華飯店。第二次在校圜林間遇見你,我就會吻你。」他眸光溫和堅定,語氣稀松平常,好像他們剛才一路上談論有關紐約的電影,在公園談論披頭四音樂那般。
袁雪桐心髒噗通跳得飛快,好像訂了火車票卻發現快趕不上火車,在月臺瘋狂奔跑。然後,緩緩擡眼偷觑他,對上他沉靜的目光,兩人視線緊鎖,下一秒,她整張臉突地泛紅,從耳廓附近到雙頰透着羞意酡紅。
佯裝鎮定,何睿恒拿起水杯喝了一口,雙唇微勾,帥氣臉龐自嘲笑了。
「但可惜,我不是大人物。」
「那我可以等你嗎?等你成功,我們再談戀愛。」話出口,袁雪桐突然感到唐突、天真,後來又想,管他的,反正臉一定紅得不象話了。
「啊?」他俊臉恍然,忽失笑,很訝異她的反應。接着,他眸光變得更深邃,不斷研究她,從小巧的下颔看起,移至豐潤粉唇,細致挺直鼻梁,終至她漆黑如潭的亮眸。
她清麗脫俗,又是富家女。「為什麽?你會遇到更好的人。」怎麽會想等他,連他都想笑她傻。
雙頰羞怯,紅暈漸染,袁雪桐黑眸卻篤定似分外堅定溫柔。
「我喜歡你,所以你在我心中就是大人物。而且,我猜你應該很快就會成功,不會讓我等太久。」
啊,剎那,他內心受到不小的沖擊。
他曾對愛情築起堅毅城堡,配備完全——深邃護城河、高聳如雲城牆;城堡內重兵駐守,弓箭手、劍士、騎兵成群,但面對袁雪桐一心一意告白,如此柔情蜜意、深情款款,頓時毫無招架之力,只能棄械投降,開城納君。
何睿恒濃眉微蹙,黑眸深思,試着想說笑話轉移這個問題,但察覺她态度很認真,半晌,忽地清朗笑出聲。聽見他的笑聲,袁雪桐羞怯低頭,快把臉埋進白色鑲花邊瓷盤裏。
隔着圓形的餐桌,他伸出手輕捏她細致下颔,讓她擡臉,眸光和他相對,她心緒跌宕不安,低喃:「可以嗎?我不會幹擾你。」
何睿恒手指輕觸她細膩粉頰,臉龐湊近,蜻蜓點水般吻她唇瓣一下。
「我喜歡你,非常喜歡你。」他嗓音低喃,輕觸般撩動她的心。
袁雪桐頓時整個人松軟。她剛太緊張,緊張到心要跳出胸口,好像手上捏着車票,最後一步終于趕上跳到火車,一到座位就整個人放松,靠向椅背。
後來,何睿恒拉過椅子,坐近她身邊,她頭依偎靠着他的肩際,他手臂拉近她,唇熨貼她額頭,緊密圈緊摟着她。
雖然餐廳夏季維持清涼宜人的室溫,兩人相擁卻感到暖烘烘的,彷佛坐在爐火邊偎暖。然後,她臉龐靠在他溫暖頸窩裏,他手親密勾着她的腰,他們維持這個姿勢,直到服務生走過來安靜為他們上菜。
這是,2006年的夏天,他們在紐約的初戀。
有時候,在紐約待久了,他們會很想吃臺灣才有的地道美食。
像一碗熱騰騰的鹵肉飯、芋頭炖排骨湯、蚵仔煎,或是燒肉粽。
秋季正式來臨,何睿恒住在布魯克林區博士班的朋友,意想天開提議:要不然我們來個家鄉小吃的聚會。
前一天,他們去唐人街的商店閑逛,買食材回去做菜。袁雪桐考慮激山藥排骨湯,還是人參雞湯;何睿恒想好了要做炸雞排。
後來,袁雪桐炖了山藥排骨湯,何睿恒想炸臺灣小吃攤經常販賣的那種金黃酥脆的雞排,試做一次徹底失敗。
炸好的面皮不夠酥脆,濕濕的,表面結球一塊塊,結果他扯掉外皮,直接把雞排肉當中餐配菜。剩下的部分,全都是袁雪桐幫他做的,要不然他做的東西根本端不出去。
傍晚,璩季穎開車載他們一起去布魯克林,經過跨區那座有名的大橋,秋季晚風徐徐,清冷微涼。他們博士班的朋友傑克已經成家,有個不滿周歲的小嬰兒,這天他們許多建築系的朋友都來了,裏面好幾個袁雪桐一點也不認識。
何睿恒個性溫和內斂,璩季穎則顯得外放多了,他熱情豪爽,灑脫不羁,發現袁雪桐呆在原地,不知所措,他反應很快,立刻拖着袁雪桐到處介紹,也不管她是不是尴尬,臉都快笑僵了。
璩季穎一派美式作風,聊到高興之餘,手還會輕松搭在她的肩際,偶爾拽着她手肘引她注意,偶爾講話講着,他高大魁梧的身軀會愈說愈靠近。袁雪桐很小就認識他了,兩家雙親算舊識。
記得大約國中吧。
從小在美國長大的璩季穎每年寒暑假定期回臺灣探親,有時他母親會帶着他來袁家拜訪。他熱情豪邁的舉動,老實說,袁雪桐也習慣了,偶爾頑皮起來,青少年的他會經常捉弄她呢。
本性上,璩季穎就是不拘小節,過度熱情。
何睿恒非常清楚自己同學的個性确實是這樣,而且他和袁雪桐戀愛談得很低調,朋友們除了莉莉以外,好像沒人知曉,他們從沒想過要公開。
直到晚餐結束,他們喝了點酒,那家夥開始豪飲,講話更豪邁,舉止更率直,近乎粗魯,他講到什麽好笑的,突然大力擁抱袁雪桐一下,吓了她一大跳,急忙羞紅推退,嗔罵他好幾句,周遭朋友都被他鬧得笑開懷了。
袁雪桐很懊惱,轉身迎面遇上何睿恒,輕聲提醒說:「你同學喝多了,回去由你開車,別喝太多喔。」她沒申請國際駕照,在紐約不能開車上路。
何睿恒黑眸深邃,散發利芒,直直地瞅看她。今天聚會,她穿着淺橘色小碎花洋裝,V領的領口開得有點低,露出雪白的肌膚,迷蕩在可愛與性感之間,襯托她清麗脫俗的臉孔,更顯誘人。
「怎麽了?」她迷惑,搭着他手臂,總覺得他話少又沒表情,完全令人猜不透內心的意緒。
「沒事。」當下他語氣淡然,沒表明什麽。
後來,回程的路途,璩季穎在後座半暈半醉,兩人則在前座聊天,開車穿越東河,經過步魯克林大橋,袁雪桐說:「我聽說橋上面可以騎腳踏車,改天我們去借單車,騎到上面。」
「好。趁秋天天氣好就去。」
先開到璩季穎住處,袁雪桐留在車上等,由何睿恒下車送醉醺的他回去,随後,再把車開到他們公寓附近。
車停妥之後,兩人走在紅磚道旁,踩着細碎秋天落葉,發出沙沙聲響,澄黃柔煦的路燈映照,細碎不完整的葉片呈現一片金黃,走回住處的半途,他們看到路邊有人正在燒落葉,空氣飄散一股揮之不去的煙灰味。
兩人一起進入公寓大門,上到三樓,最後停在袁雪桐住處門外,她在肩背的背包中忙掏鑰匙,開門之後,詢問他:「要不要進來?」擡手碰觸他俊顏。
何睿恒沒有回答,俊臉低垂,直接埋進她溫暖頸窩,薄唇火熱熨貼她頸側肌膚的青脈,雙唇性感地輕柔啃咬,溫熱氣息襲上肌膚,引起她一陣搔癢。
她微閉着眼,忽輕柔喟嘆出聲,單手攀緊他寬大的肩,他這才親密摟着她走進屋內,靜靜地關上門。
兩人站在玄關,雙手互相摟抱,肌膚貼近,分享對方溫暖體溫與細膩氣味,就這樣靜靜相擁着,誰都沒移步先去開燈。
好一會兒,何睿恒放開她,凝視黑暗中的她,幽緩低喃:「我不喜歡他那樣碰你。」
「咦!」袁雪桐唇角一牽,淡淡微笑,溫暖的指尖輕輕點着他堅硬胸膛。「你以前還想把我介紹給他。」
「那是以前,現在不一樣。我不喜歡他盯着你的眼神,我不喜歡他碰你。」俊顏沒什麽表情,語氣溫和,眸光依舊淡然,但他講話的內容卻有些孩子氣。
袁雪桐柔柔展笑,踮起腳尖輕啄他的唇,只因為他不小心洩露占有欲,她的心就像一朵花初初綻放;也像冬季來臨,第一場雪花,整個人心情輕飄飄的。
「哎,還笑,你還笑。」他伸出手指去戳她腰際,要搔她癢,她嬌笑忙閃躲,退後好幾步,小腿不小心撞到客廳茶幾,她噢了一聲,他順勢拉住她手臂,将她摟進懷裏,手指輕輕扣住她下颔。
面容一低,她蜜唇忽地被何睿恒張嘴罩住,鋪天蓋地的熱吻,令她完全措手不及,只能仰起臉愣怔響應。
上次,他也曾這樣毫無預警地吻她,态度一點都不像冷靜自制的他會有的吻。事實上,他的吻屬于霸道強索,總是和她唇瓣緊緊膠着,彼此舌尖激烈相纏,熱燙厮磨,彷佛妄想啃噬探索她唇中任何一絲肉理,直到她完全無法喘息為止。
他安靜粗啞的喘息、溫熱氣息直接噴向她臉頰,她鼻息間全是他的氣味,無法細細形容,她就是很喜歡他的味道,很喜歡他這個人。
擁吻的當下,她會忍不住踮起腳尖,身軀柔柔貼靠向他,雙手勾住他頸項,指尖來回撫觸他頸後的短發,任由他繼續吻她。
在此之前,他們僅有一次非常煽情的激吻,理由已經忘了,地點是在他住處。那次,他克制不住,将她上衣和蕾絲胸罩全脫了,他坐在沙發上,她坐在他腿上,他手掌撫摸她小巧溫暖的乳房,唇還挑逗輕啃另一邊。
她雙頰泛紅,黑眸彌漫光亮水澤,體內翻湧不熟悉的yu/望,很無助地輕靠在他身上,頻頻咬唇,逸出嬌吟,卻還得壓抑內心那股無法言明的焦躁。
那次,他雖然很想占有她卻急踩煞車,怕兩人都沒準備好,不敢越雷池一步,擔心一發不可收拾。但停下來剎那,兩人都快被那陌生卻強大的yu/望滅頂,茫然中充滿濃濃的無助感,事後幾天,誰都沒再提起。
被yu/望滅頂——那股強大的無助感,讓何睿恒茫然困惑,強度大概可比童年父親離家,親眼目睹母親大哭,大致相同。
經過那次,何睿恒已有心理準備了。
擁吻袁雪桐,手掌仍舊握緊她細致的肩際,薄唇溫熱熨貼她小巧耳廓,吐息輕問:「現在可以嗎?還是你想等以後?」
袁雪桐黑眸迷蒙,困惑他的問題,認真思索着,聽懂後,手指輕觸他下颚。「可是,你有——」沒把話說完,反正他懂她的意思。
「經過上次之後,我就去買保險套了。」
她雙頰頓時羞紅,他親吻她額頭,聞到她如雲黑發的香味,低問:「去我那裏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