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夏末,接近正午,陽光熾熱盛大。
原本沈致傑打算在附近找一間咖啡館,但兩人走進辦公大樓對面的小公園,剛踏上碎石小徑,就發現倪予晨精神不是很好。
“怎麽了?看起來很累?”側過臉端詳她,她剛打了個哈欠,含蓄以手遮口,悄然迎上他的目光。
“沒有呀,昨天沒睡好。”她避重就輕回答,其實,現在是她小睡的時間。
“去看醫生了嗎?”明知故問,瞄到前方樹葉扶疏的栗樹下有張長椅,他輕握倪予晨手臂,将她往那帶。
陽光金金燦燦篩過栗樹枝葉,在褐色長椅落下斑駁圓點不一的光影,他低頭看了木制長椅,發現不髒,才拉她坐下來。
陽光很溫暖,久待應該會覺得燥熱,兩人并肩而坐,沈致傑安靜斜睨她,等她回答。她猶豫一下,揚眼注視對面小徑林裏深處,聲音柔柔弱弱。
“嗯,去看了。我——懷孕了。”
見他一徑沉默,倪予晨偏過臉研究他,他堅毅下颚略微抽動,雙唇緊抿,黑眸景色冰冰冷冷,她內心忐忑不安,不知他怎想。她表面不動聲色,漸移開凝睇目光,擡眼望着頭頂上的栗樹,綠葉被陽光照得清晰透明,伸出手,掌心向上,讓陽光篩過葉縫落在她手心上。
“打算生下來?”
“嗯。”
“幾周了?”
“剛過十二周。”
“是誰的?”不知是緊張還是焦躁不耐,他聲音繃得緊緊的,斜睨過來的眸光銳利蘊含質疑,仿若正等着她的回答。
“這答案可能會傷到你身邊的人。不是可能,而是一定會受傷,我還在想怎麽告訴你,應該是香港那夜懷上的。”她咬了咬嘴唇,咬到更無血色,不太敢看他,只是輕淺嘆氣。“不管怎樣我想生下來。已經決定,不會改了。”
“你男友呢?怎麽說?”陽光将他長睫毛照得淺淡,他眨了眨眼,靜靜觀察她;她臉色不是很好,眉宇低斂,若有似無的憂愁徘徊不去。
“這對他不公平,所以我們分手了。”江克森很優秀,相信他很快就會找到理想、心儀的對象;只是,她沒想到分手會這麽痛,起初光想就會一直掉眼淚,沒理由地天天哭泣。
“為什麽我心裏愛着他,卻還是跟你走?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會做出這種事。”
“哪種事?”他怔了一下,冰冷地問。
她給他一個“你心知肚明”的表情。沈致傑依舊無動于衷,凝視着對面翠綠的樹林。隔了許久,唇角才冒出一抹嘲諷的笑意。
他想說,真心相愛的話,她不可能跟他走。他想告訴她這樣聽來邏輯不通,但他大概是全世界最沒資格說什麽的人。
追尋什麽在原來對象身上已找不到的特質。那晚在香港發生的事,理由也不過就是這樣。這點他比她誠實,但也只有這一點而已。
其實,倪予晨心知原因,和江克森感情發生裂痕已經愈擴愈大,雖然生活在一起,但距離卻愈來愈遙遠;她心知難以補救,只是沒有勇氣面對,現在不得不面對了,她才覺得不管走哪一步都很艱難。
畢竟,要離脫舊有的感情、對象、生活模式甚至是習慣,絕對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呢?現在打算怎麽辦?”倪予晨低問一句。
沈致傑面無表情,冷淡凝視她,忽說:“先給我一點時間思考,想清楚再回答你,可以嗎?”
“可以。我的部分我全想清了,我媽和我妹也支持我把小孩生下來。你不用非得負什麽責,我不想打擾你目前的生活。”神情溫和,她很理智。
這一瞬間,沈致傑有把火氣揚起來,超火的!然而他也算是理智派的,不可能當場對她發任何脾氣,這樣只會顯得男人幼稚、不成熟。
他那雙深井般的黑眸冷冷瞄她,想着她多理智地将他完全排除在外,不失為一項高招辦法。
欲擒故縱總是比死纏爛打、硬要男人負責還高招,更何況以他的為人,不可能放任她獨自生下小孩、獨自養大什麽的。
這不是他的作風,光想就覺得自己非常殘忍、自私。然而,要論到兩人在一起結婚生小孩、共組家庭什麽的,兩人的感情完全不到這程度。
沈致傑承認,對倪予晨絕對有好感,甚至存在無法理解的迷戀,但感情不深厚的兩人,一下子卻要越級生小孩,怎麽說都……呃,措手不及。
火就火在,這女人不撒嬌、不讨好,卻一副有他麻煩、沒他也好的态度。
他多希望她像其他女人一般,對他撒嬌讨好、暗示要求、企求婚姻,甚至共組家庭什麽的。沈致傑有他的自尊和驕傲,就算他意識到難受,甚至莫名依戀,他也不會表現出來,他要也要繼續假裝不在意,維持一貫潇灑。
于是,沈致傑忽伸長雙腿,腳踝相互交叉,一派輕松悠閑地哼起歌,還是U2的那首〈withuwithoutu〉。
倪予晨忽擡眼靜靜瞅他,那雙漂亮黑眸透着無奈和疲憊,卻見他唇角揚起一抹帥氣微笑,陽光将他的黑睫毛刷得淺亮,她偏着頭微感不解,他停下哼歌,迎上她的眸光,俊朗地說:“今天天氣很好。”視線越過對面翠綠林梢,望向晴朗澄藍的天際。
“嗯。”她忍不住又打了一個哈欠,略帶歉意說:“我該去睡一下,下午還有會議召開。”懷孕初期的嗜睡症犯了。
“肩膀借你靠,這裏這麽溫暖、這麽熱,你看你手怎麽這麽冰?”順勢握住她纖細柔滑的手,觸感冰冰涼涼。他朝她傾身,舉止、語氣、神情都顯露輕佻。
倪予晨很快抽回手,垂睫起身,優雅對他說:“回去吧,再坐下去你都要流汗了。”
沈致傑脖子确實淌汗了,雖然襯衫很薄,也把袖子卷至手肘,但這天氣還是太熱。她等他站起,兩人相偕走上剛才那條碎石小徑。
一路上,沈致傑都用輕松幽默口吻逗她。她憂心重重,始終沒心情展露笑顏,但有幾次不小心被他逗得受不了,嗔聲說了幾次“別鬧了”。
“好,不鬧你。”走到辦公大廈的路口,他忽伸出手扶住她的腰,順勢輕捏一下。“怎麽懷孕還這麽瘦?有吃東西嗎?”
他手掌的熱度讓倪予晨僵了一下,楞住後挺直背脊,移開他的手。“別這樣。”
沈致傑唇角彎起,戲谑說:“沒問題嗎?要不要我送你回去?不會搭電梯中途睡着吧?”
凝瞅她雙眸下的黑眼圈,手指輕觸她下颔,在她不及阻止前先放開她。
“多保重。”
關心之情溢于言表,倪予晨怔了一下,不确定地望向他,只見他眸光蘊含促狹笑意,神情風流倜傥,完全不莊重地說:“別太想我,我會再來找你的。”
沒正經。倪予晨無奈,橫瞥他一眼,別開目光,獨自進入大廈電梯中。
沈致傑向來不喜歡被人看出內在真實的想法,這特質用在爾虞我詐的官司上是一大優點;然而,談起戀愛,用在男女關系上,不免不夠光明磊落。
那又怎樣?有誰敢說他是錯的,自己是對的?
花了一天,只要閑下來,沈致傑便思考這事該如何處理。如果被他母親知道,不免要好好教訓一頓,随後開明的她一定說:生就生呀,小孩抱回來養,難道沈家容不下他嗎?
事情如果能這麽簡單就好。
如果被黎品琪發現……肯定沒完沒了。要想一個不傷她感情的借口,最好分手能完美切割,否則,一般來說,按她大小姐個性,只會鬧得不可開交。
光處理這問題,就夠他頭痛。
“沈律師,陳朗曦先生到了。”他的秘書Selina內線電話通知。
沈致傑關掉筆電,走出辦公室,迎面是他大學最要好的同學陳朗曦,兩人約好去健身房打壁球,雖約了一起運動,但平日他們工作都非常忙碌,沒事不會見面。
過了一個半小時,熱汗流完,兩人分別去沖澡,最後坐在靠落地窗的陽臺邊,窗外是二十五層高樓臺北街景,天晴黃昏,柔煦光線從雲層透出,射出金黃耀眼的光芒,層次穿透雲層,頗有某種豪華電影場景感。
兩人都喝冰啤酒,健身房前方走廊有一整排自動販賣機,沈致傑投了兩罐海尼根,拿了一罐給陳朗曦。
陳朗曦又比上次見面時更消瘦。原本身高180,體重78,保持精實強壯運動員的身材,個性也算開朗,但三年前的悲劇幾乎毀了他——
新婚妻子在高速公路出了車禍,當場死亡,當時有孕在身,腹中胎兒剛滿五個月。他深受打擊,整整兩年無法工作,每天過着行屍走肉般的生活,茶不思飯不想,光酗酒,仿佛跌進無邊無底的地獄深淵。
現在,他剛從心理創傷中複原,已恢複律師工作,精神狀态稱不上好,但至少不再像兩年前那般可憐可憎、落魄憔悴。
沈致傑和陳朗曦算大學摯友,當初陳朗曦結婚,他還是伴郎。喪妻期間,他主動提供很多幫助,但陳朗曦不太領情,甚至對他愛理不理;沈致傑曾一度對這份友誼氣餒,對他的一蹶不振開始厭煩。
直到最近一年,陳朗曦重新投入工作,主動和他聯絡,兩人才恢複往日情誼。
現在,沈致傑需要聽一下旁人客觀的意見,正常狀态的陳朗曦向來言辭犀利、一針見血,而且幽默感十足,他想知道他的看法。
“說吧,什麽事?”陳朗曦以那雙飽含滄桑的黑眸瞟看他,補了一句:“不會又是哪個特別棘手的官司吧?”
“這次不是。”喝掉半瓶海尼根,沈致傑将遇到倪予晨的經過簡短告訴他。
“哈,真有你的,這次捅出蜂窩了吧。”聽到女生懷孕,陳朗曦嘲弄笑着,幸災樂禍。“那你打算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她想生,我沒立場說好還是不好。”
“确定是你的嗎?有驗DNA嗎?”
“當然。還被叫去做健檢,調查有沒有遺傳疾病。”這事發生在上周,原本還以為主動要求驗DNA會惹惱倪予晨,哪知她一貫理智平和,還要求他順便提出健檢報告,證明無遺傳性的疾病,例如地中海貧血、肝炎那類的。
“既然這樣,你呢,想跟她結婚嗎?”
沈致傑眉宇稍斂,聳肩。“她沒提出結婚的要求,未婚單親也無所謂。”
“我是問你,不是問她。”唇角微勾,陳朗曦嘲弄斜睨他,一針見血說:“這事不是她說了算,也要你同意才行。有個私生子什麽的,不擔心嗎?得事先想清楚,免得日後兩方都後悔,苦到小孩。”
“哈,對方根本沒結婚的意思,我何必一頭熱?”
“所以,她不是你的菜,你沒負責的意願,這樣你當初何必把對方吃了,吃了又不避孕。怎樣?你是非洲難民?”不以為然地掃掠沈致傑。
這番犀利言詞,不但沒讓沈致傑生氣,反而逗笑了他;他剛灌入一口啤酒,差點笑岔氣到噴出喉嚨。
陳朗曦黑眸嚴峻,靜靜凝視他,忽說:“如果她懷孕純屬意外,你對她沒意思,這樣更簡單,你付筆錢,信托什麽的,給孩子未來一個經濟保障,讓他有受教育的權利,略盡微薄心力就好。”
“這點我也想過。”鎮定下來,沈致傑雙眸沉靜,掠過一抹鋒芒,淡淡地說:“老實說,她是我的菜。”
輕撫下颚,思考着,陳朗曝忽說:“喔,那你就得多花點力氣說服她了。”
“這就是我煩惱的地方。”他把海尼根鋁罐抛到旁邊的回收箱。
“有女人在的地方就是有煩惱的地方。”陳朗曦附和。
“我希望她表現出有點在乎我的樣子,偏偏她不領情。”他英俊面龐浮現傲慢的微笑。
沉默颔首,陳朗曦忽問:“現任女友呢,打算怎麽處理?”
“這又是另一個麻煩的地方。”
“好好處理吧,大、情、聖。”十足嘲諷,随手往沈致傑肩膀一拍。
沈致傑向前縮了一下,正想辯解,雙眸忽銳利微眯,眼前有一名婦人正進入健身房玻璃自動門內;這婦人看似相當眼熟,總之,他曾見過。
“請問你是沈先生嗎?”她望着沈致傑,得體詢問一句。
“是的,您是?”沈致傑淺颔首示意,濃眉微蹙,疑惑地問。
“我是倪予晨的媽媽。請問你有時間可以跟我談談嗎?”溫和淺柔笑着。“不會耽誤你太久的時間。”
“可以,沒問題。”沈致傑楞了一下,黑眸訝然,但也立即同意,瞟一眼陳朗曦,後者挑起左邊濃眉,似無聲詢問:“她”的母親?
沈致傑淺颔首,表示“對”。
陳朗曦酷臉閃現輕松笑意,又拍了他一下。“有突破點。”
沈致傑嗯了一聲,換來倪母無聲困惑,他立刻溫煦微笑,帶着倪母往另一方向而去。這健身房有一區是室內報章雜志閱覽區,裏面有沙發可供休憩,他正帶領倪母前往該區。
留下陳朗曦獨自望着夕陽西沉的街景,靜靜沉思。
清晨醒來,惡心想吐。
倪予晨下床第一件事是沖進廁所。其實,胃裏也沒什麽食物,幹嘔後,吐了一些酸水,再用清水漱口;她不想看鏡子裏的自己,反正一定很可怕。
呂醫生說通常滿五個月後孕吐狀況會完全消失,到時她的體重增加,肚子也會變大,懷孕這事就再也瞞不住。
她不需要向他人解釋,他人的眼光不重要,她不在乎那些;現在的她完全啓動最原始的生物本能,有關女性母愛的本能,一心只想要小孩,只要能平安産下寶寶就好了,其它的,她不想花時間去煩惱。
九點有産檢,倪予晨開車去診所,提早約十五分鐘抵達,在候診室等待。她來這好幾次了,有時候旁邊坐的人會想跟她聊天,問她為什麽一個人。
倪予晨很想回:“幹你什麽事?”當然她沒這樣說,學會唇角彎彎淺笑一句:“大家都很忙,沒什麽時間。”
“喔,我是說寶寶的爸爸呢?”
“不是說了很忙,沒時間。”然後,垂眼專心滑手機。
今早還有會議要開,倪予晨不想和旁人聊天,特地選了兩邊都是空位的椅子,拿出報告低頭研讀;沒過多久,她瞄見右邊有人坐下,視線只看見價格不菲的西裝褲和黑色漆皮鞋。
不以為意,倪予晨收回目光,忽聽見熟悉嗓音冒出:“還是沒修指甲。”
“呃?”僵了一下,揚眸斜睨對方,感到驚詫。“你怎麽會在這裏?”
視線從她指甲上擡起,沈致傑一臉悠哉,帥氣笑了一下。“陪産檢。”
“誰告訴你的?”倪予晨撐眉疑惑。
“Your mother。”完全戲谑口吻,搭配那張英俊過頭的面龐,有些惹惱她。
“怎麽回事?”美眸不悅瞪看他。“扯我媽做什麽?”
一改戲谑,沈致傑溫和沉靜地說:“她希望我們結婚。”
倪予晨輕哼一聲,将腿上報告阖上,側過身凝睇他,分外認真。“她怎麽會知道?你去找我媽?你調查我嗎?”
“哈。”沈致傑驚詫,漆黑眼眸微瞠,雙手交叉環抱于胸。“情況剛好對調,是你母親來找我,盤問我所有細節,她想知道我們是怎麽回事。”
“奇怪?”她母親怎麽會知道寶寶的父親是誰?一陣疑惑,倪予晨猛想起鎖在辦公室驗DNA的結果報告,難道她妹妹把它找出來?真是的,多管閑事。
淺嘆氣,倪予晨收回目光。“你怎麽回她?”
“我答應她會負責。”
倪予晨冷哼一聲,正想說他不必這樣,護士小姐輕喚她名字,看診時間到了,她沒空搭理沈致傑,随即進入診間。
哪知道沈致傑也跟着起身,一副理所當然地尾随進入。
“十四周了。”呂醫師正在為倪予晨照超音波,望着小小螢幕,解釋:“這是寶寶的手、腳,還有脊椎。”
手拿儀器不停在她肚上滑來滑去,遲疑着,呂醫師忽說:“現在,大致可以看出寶寶的性別,你們想知道嗎?但,還不是那麽肯定。”
“先不要說。”平躺在診療床上的倪予晨側着臉望向螢幕,輕輕搖頭。
呂醫生詢問的目光落在沈致傑臉上,他搖頭。“那就先別說好了。”
他的黑眼睛直勾勾盯着超音波螢幕,很難相信那樣小小蜷曲、狀如豌豆的白色東西就是一個活生生胎兒,似乎很活潑好動,一直在母親羊水裏翻身打滾——
真神奇!令人嘆為觀止。
“目前為止,看起來很健康,今後要多攝取蛋白質、維生素B營養……”呂醫生替她照完超音波後不忘叮咛。
倪予晨穿好衣服,坐起身,正要下床,沈致傑過來扶她一下,她沒拒絕,因為剛換姿勢覺得有些頭暈,反而不小心将身體重量靠向他。
“怎麽了?還好吧?”語帶關心,沈致傑黑眸蘊含灼亮光芒,垂眼凝視她。、“有點暈。”站穩後,她想推開他,他卻摟着她不放,她僵了一下抵抗着。
他忽湊近耳畔對她輕聲說:“你不覺得那很神奇嗎?”
“什麽?”困惑漫入眼底。
“寶寶,像一枚豌豆種在你肚子裏,怎樣生出來竟變這麽大!”
不回應他輕佻的話語,想要他放開,哪知道他堅不放,側過臉親啄了她耳殼一下。
她的心顫了下,臉色卻僵冷,雙眉細蹙,正要發出嚴正警告,他卻很快放開她,并退了一步,無所謂地将手放進西裝褲口袋,然後說:“辛苦了。”
倪予晨揚睫,凝視他那張俊臉,微感惱怒地說:“我好多了。”
剛躺在診療床上,把馬尾的發帶松開了,她伸出手輕扯開它,長發随即披落開來,有绺細發垂落額前,他瞄見,順手将它撥到她耳後。
這次,他碰她,她沒閃躲了,反而雙眸直盯着他瞧。她很不喜歡他那張英俊的臉,氣質優雅就算了,還刻意那麽沉着穩定,卻時不時舉止溫柔,帶點輕佻浪蕩的意味。
那會讓她想起他們曾有過的一夜,錯誤的一夜,完全“錯的人”。
“晨吐很嚴重的話,最好少量多餐,注意補充營養。”呂醫生在電腦記錄看診資料,在她要離開前,不忘再次叮咛。
倪予晨淺颔首,剛要回話,聽見沈致傑問:“下次看診的時間是什麽時候?”
“護士小姐會填在媽媽手冊上,每兩周看診一次,歡迎沈先生下次陪着一起來。”
“呃?”什麽呀,倪予晨瞪看他一眼,他唇角彎起俊朗弧度,回呂醫師一抹微笑,颔首稱是。
當下她不想和他起口角,旋身先走出診療間。
後來,兩人一前一後步出診所,戶外陽光熾熱,接近十一點,人行道除了路樹下幾許遮蔭,其餘都是白花花刺目的陽光。
倪予晨從皮包裏拿出太陽眼鏡,戴上後,回首對他說:“別理我媽說什麽,我三十歲了,不是十八歲。還有,不要像個痞子一樣的跟着我,那很惹人厭。”
“你好像忘了,一個女人是無法懷孕的,就算是聖母瑪利亞也要靠上帝幫忙。我對我的小孩有應盡的義務,和該享有的權利,不要因為你自私的目的就被剝奪了。”
“我自私?”不敢相信他這番高談闊論能說得這麽理直氣壯。倪予晨惱怒說:“要不是你保護措施做得不夠,我怎麽會懷孕?你以為我喜歡這樣?”
“這麽說你後悔了,那何必生下?”黑眸銳利,語氣分外尖銳。
“我想要小孩。”近兩年,她飽受無法懷孕的痛苦,他不知她有多想要小孩,她幹嘛浪費口舌和時間跟他說這些。“你不需要明白,你只不過剛好是小孩的父親,我們沒有感情,我不愛你,你也不愛我,所以別假扮那一套溫馨準父母的模樣,沒必要這樣。”
“哈,我怎麽覺得你在利用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了要懷孕有多辛苦,你母親都告訴我了,你和江克森之間的事。”俊顏驀地繃緊,黑眸也不客氣地變冷硬,難怪他沒做任何保護措施,她事後一句話也沒責怪。
“你扯他做什麽!”倪予晨沉痛地說。
“別對我露出一副深受罪惡折磨的模樣,如果你這麽痛苦就不要生了,回江克森身邊去。”他語氣放軟,理智卻沉重地說。
“我沒有,我很快樂。至少下午的時候是快樂的。誰會一早起來嘔吐、中午聞到食物反胃覺得一天的開始真快樂?”她臭臉全是因為孕吐,還有他不該提到江克森。
“真的?”他質疑,忍不住說:“我看不出來你哪裏快樂,要知道胎教很重要,你如果有任何罪惡感對胎兒不好。”
“我說了我沒有!”忽拔掉眼鏡,刺目的陽光迎面而來,她反射性微眯雙眸,凝視沈致傑。“我們理智一點。你想要什麽可以告訴我,我如果做得到不會阻止你,但少跟我說奉子成婚那一套,這行不通的。”
“哪裏行不通?”他蹙起濃眉,理所當然地說:“別人可以,為什麽我們不行?”
“你對我說謊,你說你沒女友。她知道了嗎?還是到現在你還在隐瞞實情,繼續對她說謊?”
“你标準真高。你呢?還不是有男友。”
“我……當初我們之間有些問題沒解決,現在,都處理好了。”
“說來聽聽,什麽問題?”
“不幹你的事。”管好你自己就好。
剛要戴回墨鏡,忽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聲音熟到不能再熟了。倪予晨回眸定睛,怔然望着江克森逐漸走近。
“剛看診結束嗎?”高大俊挺的江克森停下腳步,站在倪予晨面前,面色憔悴,下颚仍留有些許胡猹,目光專注鎖定着倪予晨,完全沒注意到沈致傑的存在。
栗樹下,兩人恍然相視,樹葉斑駁的剪影落在他們身上,倪予晨楞了楞,沒吭聲,他又說:“我可以送你回去嗎?我想跟你聊一下。”
從僵住的表情回神,她美眸閃過猶豫,忽堅定說:“抱歉,不行。我以為我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我抛下自尊來找你,只是想說,我改變心意。”連日煎熬,思緒百轉千回,一直想着見面後該如何精準措詞,才能完整傳達他的意思。臨到真見面,他腦袋一片空白,情緒緊繃,聲音壓抑,雖維持鎮定,但下颚肌肉微微抽動,洩露他內心不平靜,以及強烈的渴望。
“我很抱歉,我不能接受你的提議。”她知道他想說什麽,畢竟他們曾相愛、相處整整十年。
見江克森憔悴卻壓抑情緒,倪予晨眼眶刺痛,隐隐泛淚。
“請你回去,不要再來找我。”忍着難過,硬說。
“我還是想跟你在一起,我們可以忘掉過去的錯誤,重新開始,照常結婚,一起養小孩。我不在乎我和孩子有沒有血緣關系,我會很珍惜他的。”
失去她,江克森原本穩固的生活突然一夕間崩塌。他是個很穩固的人,從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可現在他不管做什麽都不對,說到底,他沒辦法過沒有她的生活;失去重心之後,怎樣都很怪,心就這樣少掉一大塊。
心知他向來擁有高貴的情操,她給他戴了這麽大頂的綠帽,他卻輕易原諒她,還對她真情表白,這些她一一心領,可是無法承受,一絲一毫都沒辦法接受。
江克森不明白,她配不上他,她沒那麽好,她努力過、堅強過、甚至僞裝過,可是,到頭來強留在他身邊,她已感覺不到快樂,只剩必須繼續勉強自己的壓力。
“我——”發現自己沒辦法面對江克森,說服他改變心意,再說下去她有可能心軟,後來,她眼角觑見沉靜的沈致傑,一個很突然的念頭,她很糟糕地走向他。
後者正觀察她容顏閃現繁複多變的神情,她眸底的風景說明她對江克森仍有感情,沈致傑黑眸不禁更顯深沉,如下過一場雨,黑潤的墨石般冷靜,或若兩潭深不見底的水井。
“這位是沈先生。克森,對不起,我一直沒機會向你好好介紹,我們已經計畫生下小孩,短期內結婚。”驀然勾住沈致傑手臂,像溺水的人攀上的一塊浮木,身軀甚至故意親昵倚靠他,才敢迎面注視江克森,美眸靜谧,底色近乎無晴無雨。
然而,誰知她內心纖細如針,密密麻麻,多變如海,波濤洶湧呢。
江克森面容忽變冷峻,憔悴目光忽現憤恨。
“你說過你不愛他的!難道全騙我的?”
這女人轉變的速度真快,剛才明明就不是這樣說的。當下,沈致傑渾身僵冷,心裏也不好受,受騙、上當、被利用的感覺像痛杖襲擊而來。
然而,她靠過來的身軀微微顫抖,仿佛壓抑很大的情緒,指節握着他手臂好用力。沈致傑一時心軟,不忍揭穿她,只好将錯就錯。
“寶貝,你還沒老實告訴他嗎?”單手越過她弧線優美的肩頭,将她整個人摟緊,俊臉低垂,刻意貼覆她耳畔,語音低沉磁性,帶着輕佻:“怕他傷心,不敢說實話?”
這時,江克森終于注意到沈致傑。這就是所謂情敵相見嗎?
兩個男人第一次正眼相對,一個因發現真相感到痛徹心扉;另一個則因被利用,決定冷然挑釁。
“原來全是讀言,你早就愛上他了,故意隐瞞不告訴我,你早就移情別戀。真狠,竟忍心讓我像個小醜在這裏乞求你回心轉意!”
輪流瞅看他們,那親密的模樣讓江克森不忍卒睹,不僅自尊受踐踏,而且情感被撕扯斷裂,血跡斑斑。
他冷冷自嘲,不再出言挽回、自取其辱,慨然轉身離去。
曾經很喜歡、很喜歡他,也曾經無條件很愛他,一直知道他是個很棒的人,所以很努力想跟上,為了跟他在一起,她覺得自己一定要成為更好、更優秀的人。
可是,到頭來,不知道為什麽會不快樂。望着江克森離哄,倪予晨忽然眼眶濕熱,百感交集,眼淚不禁簌簌而落。
眼淚如雨掉落他手背上,沈致傑楞了一下,濃眉緩慢緊磨。
“你搞什麽!最好給我解釋清楚。”
“我沒事。”她将臉頰眼淚拭去,強忍着。
“我有事。”她想退開,他緊握着她手臂不放。“你利用我逃開他,別以為我沒發現。”
正想繼續質問,哪知道她忽然癟嘴哭了出來,掩面淚流不止。“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他心一軟,正想安慰她。事實上,他很會安慰女人,這算他的專長之一,哪知道她哭了一下,忽說:“我肚子好餓,怎麽辦?”
搞得他想生氣也氣不起來,簡直只能用啼笑皆非來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