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浪子心
頭兩天,昭陽忙着和承恩公府上的人交接,了解了各方面事宜後,才開始與管事一同坐下來商定宴席的菜色。明珠和流雲也跟着她一塊兒,三個昔日都在姑姑手底下做事的小宮女真撐起門戶來了,也都有模有樣。
前兩天昭陽沒見到趙侍郎,估計他這會兒也跟着皇帝一起忙呢,好歹是皇帝最信得過的人,哪有皇帝忙政務,他歇着的道理?
趙夫人倒是每日都來問問昭陽進展,不是放心不下,是怕她有什麽需要,府上的人怠慢了。偶爾她也會在昭陽和管事議事的時候坐在一旁聽着,不插手,但極有眼色,會在昭陽需要的時候提供必要的幫助。
但讓昭陽感慨最多的卻不是她的溫婉聰慧,而是她與承恩公趙沛的感情。
承恩公趙國公與趙夫人感情甚篤,少年時就結為夫妻。趙夫人出身名門,與國公爺自小就是故交,聽說以前還不打不相識,好長一段時間都是冤家,結果不是冤家不聚頭,到頭來竟成為了夫妻。
昭陽是沒見過從前的場景,只聽流雲私下說起這事,他們的故事在京城早就是一段佳話了。但這幾日在承恩公府,她倒是親眼見到了國公爺夫妻倆是如何恩愛。
比方說趙夫人在一旁聽她商議采買之事,國公爺回來了,雖不露面,但存在感極強,絕對讓人不敢忽視。因為丫鬟這就開始來來回回地跑,一會兒端杯熱茶給她,悄聲說:“老爺說您這幾日身子不好,得喝熱茶,涼了就別喝了。”
一會兒又拿着墊子跑過來給她墊上,悄聲說:“老爺問您這麽做了大半天了,腰酸不酸吶?”
沒一會兒又跑過來:“老爺問您晚上想吃些什麽,若是想吃尋香閣的三珍烤鴨,他這就差人去買。”
昭陽:不帶這麽秀恩愛的!
也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頭一回在承恩公府撞見了趙孟言。那日剛商定完食材的用量,她又在國公爺面都不露卻秀了一下午恩愛的狀況下與明珠流雲兩個默默往外走,沒料到才剛走出大廳,就在院子裏撞見了正從外面回來的侍郎大人。
趙孟言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同行的還有方淮。方淮奉命來接昭陽幾個回宮,趙孟言正嘲笑他堂堂禁軍統領居然給人做保镖,哪知道擡頭就看見了保镖主子。
你還別說,在自家府上看見她,這還是頭一回,感覺有些奇妙。
他頓住腳步,看昭陽帶着兩個宮女恭恭敬敬地見禮:“見過侍郎大人,見過方統領。”
趙孟言嘴角一彎:“說曹操,曹操就到。”
昭陽好奇道:“趙大人說我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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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你——”他腦子轉得飛快,幾乎是吟吟淺笑間就轉了好幾個彎,“說你這般能幹,誰要是娶了你,那可真是有福氣。”
方淮瞥他一眼,沒說話。
明珠眉頭皺了皺,這侍郎大人怎的說話這般輕浮?對着姑娘家随随便便就能這麽調侃嗎?她擡頭看了眼,連帶着趙孟言身邊的方淮也一并被她視作了孟浪的貴族子弟。
真算起來,其實她先前是見過方淮的。昭陽頭一次去乾清宮面聖時,就是方淮奉命前去司膳司找的人,那時候明珠還以為是佟貴妃召見昭陽呢,在她耳邊耳語半天,還被方淮那練家子聽見了。
真沒想到,這方統領長得端端正正,看上去明明是個正經人,卻與趙侍郎這種花名在外的人混在一堆,看樣子是一路人。明珠在心裏默默地想。
趙孟言花樣多,這個節骨眼上不知道怎麽又忽然關心起老夫人的壽宴了,叫了昭陽去一邊追問細節。明珠與流雲站在院子裏等着,方淮也杵在一旁。
流雲湊近了跟明珠咬耳朵:“哎,這兩位大人都生得很俊呢,侍郎大人就跟翩翩貴公子似的,方統領看着又是特讓人安心的男子漢。”
方淮耳朵動了動,聽見了,卻沒吭聲。人家誇他呢,他還是第一次聽見當面誇獎的。
明珠瞧他一眼,也壓低了聲音對流雲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趙侍郎花名在外,全京城的正經姑娘見了他都得繞道走。這方統領跟他混在一起,想必不是什麽好人。”
???
方淮耳朵又動了動,臉色沉了一點,看一眼明珠,又看一眼遠處跟昭陽說話的趙孟言,生氣!他怎麽就不是好人了?
明珠會察言觀色,見方淮臉色好像不大對勁,把聲音壓得更低了,問流雲:“你說,他是不是聽見咱們說話了?怎麽,怎麽臉色好像不好看了?”
流雲吓一跳:“不是吧?他哪有那麽好的聽力?隔了十來步遠呢,長了順風耳不成?”
明珠說:“咱們別當人面說人壞話了。”
“成,回頭再說。”流雲點頭。
方淮:“……”她們還想回頭再說?
他沒忍住,多看了明珠兩眼,那宮女也眼巴巴瞧着他,目光對視時,她客客氣氣地笑了,溫婉腼腆的樣子壓根瞧不出方才還在嚼他的舌根呢!
方淮忍不住在心裏反駁:她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他明明是個表裏如一的好人!就連皇上都誇過他踏實可靠又能幹,她真是沒長眼睛!
那頭樹下的趙孟言還在問昭陽:“差事辦得還順利吧?”
幾天不見,她氣色好了很多,在江南似乎經歷太多事情了,她那時候總給人一副可憐巴巴的印象。眼下她神氣地站在面前,面上是春風得意的生動活潑,想必這幾日事情進行得很順利。
也不辜負他在母親面前大費周章要她多幫忙看着些這事。
昭陽笑得很燦爛:“大人不用擔心,壽宴的事兒諸事順利,這還多虧了趙夫人的督促呢!府上的下人們也很可靠,吃苦耐勞的,我一提什麽他們就去做了,根本不需要操心。”
“那也是姑娘你能幹,換個人來,指不定就捉襟見肘了。”他氣定神閑地笑着,恭維得都很有藝術,沒有谄媚的笑,沒有讨好的語氣,只是一副我就是實話實說的樣子。
這話很受用,昭陽眉開眼笑,心情一好,也有空與他開開玩笑。她湊近了些,小聲說:“就是有一件煩心事兒呢!”
“哦?什麽事,說來聽聽。”他也很感興趣,見她湊近的小臉生動異常,忍不住想笑。
昭陽神秘兮兮地說:“國公爺和夫人感情可真好,我這才來了三日呢,日日都見他不露痕跡地表露愛意。一會兒讓人端茶送水,一會兒擔心夫人喝了涼茶會咳嗽,一會兒叫人送來軟墊墊在背後,一會兒差人問夫人想吃些什麽,他親自去買……”
她羅裏吧嗦一大堆,眼睛眨啊眨的,滿是欣羨:“他們感情可真好吶,都老夫老妻了還有這樣恩愛,真是叫人羨慕。”
“這有什麽好羨慕的?”趙孟言自小看到大,對于父母這種感情甚篤的生活模式已經見慣不驚了,“那依你看,通常情況下的老夫老妻又該是如何相處的?”
昭陽想了想,說:“總之就覺得不應是這樣的。”
權貴多風流,富貴多妻妾。她知道的大多數身處高位的夫妻都不是這樣的,比如祖父和祖母,比如父親和母親。她對父親沒什麽印象,出生前六個月父親就沒了,但她知道他有很多姨娘,她在寧國公府生活了五年,那五年裏總是愁分不清後院裏那些姨娘誰是誰。母親總是冷冰冰地說那不重要,橫豎就是些個不重要的下人,沒必要認得。
年幼時并不懂得素來溫柔的母親為何提到那些姨娘就如此冷冰冰的,長大後才明白,三妻四妾的男人可以很快活,可主母的哀傷卻無人能分擔。這不是那些姨娘的錯,也不是母親的錯,只是因為父親多情,這才造成了那麽多人在他走後都孤苦伶仃,沒了依靠。
她還在兀自想着呢,忽然瞧見趙孟言低下頭來看着她,唇角微彎,輕聲說了句:“你要的就只是這個?這又有何難?這麽眼巴巴羨慕別人,為何不尋個也對你一心一意的人?”
昭陽幹笑着說:“趙大人您又打趣了,我還小呢,別總拿嫁娶之事揶揄我。”
趙孟言笑意不減,只歪着頭望着她,似笑非笑地說了句:“也不小了,別家的姑娘在你這年紀已經可以出嫁了。你也就是身在宮中,得熬到二十五才能考慮這事兒。依我說呢,這事不難,尋個一心人罷了,天下之大,那人說不定就在京城呢?”
說不定就在眼前。
他就這麽望着她,不緊不慢地再掀了掀嘴皮子:“橫豎京城裏的男人多得是,只要你看上的不是皇上,那一心人可多了去了。尋常人家沒有後宮三千,也用不着選秀翻牌子,你擦亮眼睛仔細找找,那一心人總會出現在眼前的。”
他這人,玲珑心思,說話只說三分,卻是入木三分的三分。
昭陽一聽到皇上二字,心跳就快了半拍,擡頭再看趙孟言,他卻只是定定地瞧着她,仿佛什麽都不知道,又仿佛什麽都知道。
他的眼裏有她的倒影,她後知後覺地想着,他的眼睛可真像趙夫人吶,笑起來彎彎的,像是天邊的新月,可那透亮的神采又足以與星輝媲美。真好看。
正兀自想着,那人卻輕飄飄在她耳邊抛下一句:“你看,我怎麽樣?”
她瞬間就從那眼睛裏回過神來,哈哈大笑:“您開玩笑呢吧?就您還往自個兒臉上貼金呢?一心人?”
一連串的笑聲響起,她好似真覺得聽見了天大的笑話。
趙孟言不笑了,瞥她一眼,他明明這麽正經在跟她表露自我,她幹什麽笑這麽浮誇?還捧腹!還笑得臉上起褶子!
昭陽笑夠了,眉眼彎彎地瞧着他,實話實說:“您吶,是這全京城裏數一數二的風流貴公子!早就見過您之前,我就聽人說起過您啦!”
“說我什麽了?”他的語氣不太好。
“說您啊,上到京城第一美人,下到尋常人家的漂亮姑娘,都心甘情願讓您做她們的入幕之賓。您這麽好看,這麽和氣,又這麽會說話,等閑姑娘家看了您就臉紅,真個叫女兒家不敢直視,叫男子們眼紅妒忌呢!”
昭陽不怕他,因他由始至終都是這樣淺笑吟吟的模樣,沒個正形。他不正經,她也用不着那麽嚴肅,橫豎都是一起下過江南的,他還在李家幫過她呢,又替她保守身份這個大秘密,她不知怎的就對他很放心。他說的這些話聽在她耳朵裏都是調侃,橫豎他見誰都能調侃兩句,只要她不當真,這話聽着還真有那麽點好玩兒。
趙孟言聽着這看似是誇獎的話,心裏頭很不是滋味。他在京城名聲都這麽差了?不成,給她留下這印象可不好。
他輕咳兩聲,悠悠望天,做出一副感慨萬千的模樣:“你有所不知,這世上還有一種人叫做浪子回頭金不換。沒有遇見那朵花時,天涯到處是芳草,可遇見了那朵花,其他的草就都黯然失色,可以拔了。”
昭陽沒忍住,又一次撲哧一聲笑出來,看了眼不遠處的明珠和流雲,朝趙孟言盈盈一鞠:“成啦,下次再與您閑聊。今兒還有人等我一同回宮呢,趙大人,改日再敘您這拔草之事。”
她雙手抱拳,又是一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的好漢姿态。趙孟言想起了第一回在集市上感謝她路見不平,她也是這種男兒模樣。
這姑娘,怎麽就這麽心大呢?
他看着她離去的背影,想着自己方才說過的關于遇見花兒就拔草的話,到底沒忍住,自個兒都笑出來了。可是心頭卻是雀躍的,輕飄飄的像是飄在天上,又晃晃悠悠落在雲間,他有些遲疑,這是什麽滋味?